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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零章 語不驚人死不休

  青州兵三個字太過駭人。

  劉鈺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叩頭也不是,叩頭的話,那不是說明心里有鬼?

  不叩頭也不是,青州兵的老大干過啥,《三國演義》如今遍地都是,這三字實在有點沉重。

  李淦似乎就想要這個效果,等了好半天的沉默后,才笑道:“卿勿怕。曹孟德者,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若其君非靈帝少帝,而是漢武、唐宗,豈非能臣而封侯乎?”

  “愛卿會練兵,懂攻城,也會收士卒之心。若逢亂世,兵強馬壯者為天子時,難道可以做個忠臣嗎?難道卿以為,朕這天下不是治世嗎?”

  劉鈺趕忙道:“陛下雄心,臣方知矣。若以《公羊》三世之論,如今蒙古臣服而進爵、西洋諸夷開化,實乃‘夷狄進至于爵,天下遠近大小若一’之兆。此太平世將近也,又豈只是治世?”

  以公羊學派的劃分法,歷史可以分為“衰亂世”、“升平世”、“太平世”三種。

  衰亂世,特指諸夏尚未統一的時候,那時候也就沒什么夷狄內外之分。

  一旦統一,便開始了升平世。

  諸夏和夷狄有了劃分,所以要保天下、尊王攘夷,嚴防夷夏之分。

  等到了太平世,到時候夷狄開化,也有了禮義和文明,天下遠近大小若一。

  既然微言大義,那么最后一個“太平世”就可以有很多種解釋。

  說如今西洋諸國已經開化,有了制度,有了禮義,也可以說天下遠近大小若一。

  這個禮義,可以說列國都行儒家禮教,也可以有另一種解釋。

  比如皇帝讓劉鈺讀的《張騫李廣利列傳》里的原話: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屬皆大國,多奇物,土著,頗與中國同俗。

  安息劉鈺不確定,但大夏、大宛應該是希臘化的國度,既然說這樣的國度頗與中國同俗,那顯然不是說大夏用的儒家。

  而是說從純粹的制度、文明的角度看,這也算是開化了,有禮義了。

  用上這種解釋,就可以說如今西洋諸國也頗與中國同俗。

  加上地球的概念已經傳播,天下到底有多大已經知曉,這顯然可以稱之為“夷狄進至于爵,天下遠近大小若一”的太平世。

  只不過沒有了真正的世界的“天子”,但中國完全可以做“禮義”的維護者,以文明的名義去教化野蠻。

  誰野蠻?

  當然是沒開化的、戰斗力不強的土著了。

  公羊學說的三世之說,既可以被后世魔改為變法的根據,也可以魔改為“殖民主義是文明教化野蠻”的歪說。

  當然,前提是大順有資格去殖民別人,而不是被別人殖民。

  大順此時肯定沒能力平定諸列強,那就不如主動加入,作為一個有禮義的諸侯,去制定新時代的法則。

  大不了五霸制禮,重回春秋。

  至于將來的禮和義,到底是誰定義,還是要看實力。

  劉鈺是借著皇帝的話頭說到了此時是太平世的開端,也是借此給了皇帝一個將來辯經的方向:蠻夷的定義,日后到底該怎么定義?

  以《張騫傳》里的描述,那些頗與中國同俗的安息、大夏,乃至大秦羅馬等國,到底算不算蠻夷?

  換言之,如今的法、英等國,算不算蠻夷?

  這等辯經的事,劉鈺暫時不想摻和,只是借機引個線索罷了。

  皇帝也是沒想到劉鈺會從這里面找說法,心下暗暗贊一句這破題之處選的好。

  又聽劉鈺一說,笑道:“看來朕與你的書,你是真的讀了。張博望傳,大有說法。依你所言,如今倒是大爭之世,列國紛爭,夷狄進至于爵,天下遠近大小若一。若真是太平世,只怕不太平。依你看,七雄相爭時候,算太平世嗎?”

  劉鈺謹慎道:“算。因為當時的天下,西不知有西域身毒、東不知有日本。故而七雄相爭,則各有爵位,遠近大小若一,終歸于一,天下太平。”

  “自漢后,天下更大了一分,乃至有匈奴、西域、鮮卑東胡。隨著天下變大,這又倒退回了升平世。要保禮義之邦而擊夷狄蠻俗。”

  “待至明末我朝興起,傳教士西來,天下又大了一分,這一次不可能再變大了。我朝自非夷狄,西洋諸國也有禮義,風俗頗與中國同,這之外的便是夷狄。”

  “列國當如周封建殖民,以文明對抗野蠻,占土教化。”

  “及至天下已分,無可再奪,那必又是七雄之亂。勝者為秦,一四海而同文軌,此方為太平世之末。”

  “大爭之世,有進無退。地球就這么大,天下也已經注定不過千萬里,若敗…則三晉之布幣終為秦半兩;楚之鳥蟲終為秦小篆;齊之稷下宮終沒于秦之法。”

  “臣是故夙夜憂嘆,或有人以為此‘杞人憂天’。然不笑不足以道。臣觀西洋諸國,滅國無數,阿美利加之地,殷商遺民故稱殷地安,如今文字已滅、風俗已改;南洋諸國,亦多習和蘭語,西班牙語。”

  “此等故事,臣不得不以周公封天下而殖民相較。一旦周邊皆亡,我朝又豈能幸免?況且西洋人如今有甲兵之利、船艦之強,我朝若不奮起,只恐將來有大禍。”

  這還是李淦第一次聽到這么恐怖的說辭,對照著劉鈺借《公羊注》的說法,似乎又大有道理。

  李淦這才似乎明白過來劉鈺為什么一直念念不忘一些事,就像是此時是明末時候一般,頗有一種緊迫感。

  若說危言聳聽,那也不至于。

  明末之亂,是個極大的教訓,后金區區二十萬人,便差一點讓神州陸沉,若說西洋人,論及火器之強、艦船之利,確實是強于后金的。

  有了這樣的教訓,李淦也著實擔心。他是不想裝鴕鳥的,因為裝鴕鳥沒有用,劉鈺這話就差說再過百十年恐怕西洋人要學后金能讓大順敗亡了。

  王者興德政之類的屁話,自然不在皇室教育的體系之內。

  李淦也清楚世上沒有萬世一系的帝國,更沒有神丹妙藥可以延年益壽,否則秦皇漢武唐宗明祖,哪一個不是人杰?可哪一個又萬世一系了?

  如今朝中都說,明之亡,實亡于神宗。

  李淦滿腦子平蒙古、復西域,頗有些好大喜功。心里著實怕百年之后,自己也淪一個評價:順之亡,實亡于泰興。

  本來之前美滋滋的心情,被劉鈺這么一說,頓時又有些郁悶。

  深深嘆了口氣道:“遍觀群臣,你是第一個有此憂慮的。到底是杞人憂天?還是曲高和寡?在你看來,就如此絕望嗎?朕想聽實話。你但說無妨。”

  劉鈺亦是深吸一口氣,心想豁出去了,便道:“臣斗膽,試問陛下,以為我朝水師比之西洋人如何?”

  “不能比。西洋人船堅炮利,齊國公昔年在福建是見到過的。況且,西洋人能遠赴萬里至此,可略窺一二了。”

  劉鈺又問道:“若百年后,臣若為西洋人。仗水師來襲。只需兩萬精兵,海運迅捷,非陸運能比。今日攻廣東,待大軍前來圍剿,乘船而至寧波。大軍走陸路,豈能與海運相較?海船至寧波,只怕大軍才出廣州。”

  “如此流竄,直破鎮江,切斷漕運,使得天朝一分為二,南北相隔。陛下又能怎么辦?”

  “屆時一封檄文,附以招降,仍開科舉。士大夫連頭發都能剃,若能開科舉、斷漕運,則江南又將如何?江南若叛,又有水師之強,天下又將如何?”

  “水師打不過,陸軍機動又不如乘船,兩萬之兵即可牽制十萬。海疆萬里,處處皆防則處處無防。豈不聞兵法云:處處皆倍則處處皆寡?”

  “是故前朝徐光啟云:遼東之事,不過疥癬之疾。將來大患,必在南洋。臣是以整日不安。”

  李淦驚住了。

  尤其是聽到劉鈺說“破鎮江、斷漕運、開科舉”之后,更是一身的冷汗。

  大順的可戰之兵,不是在西北邊疆就是在京營,算上松花江的府兵輕騎、鎮守蒙古的野戰部隊,真要是東南有事,集結部隊開向東南,只怕也得一年之后了。

  劉鈺說的一點沒錯,大軍乘船,西洋人萬里之外都能來南洋,從南洋去廣東、寧波,難道不是易如反掌嗎?

  大軍開到廣東,且不說能不能打得過,人家為何要打野戰?

  調動了主力后,直接乘船北上,漕運一斷,你奈我何?

  扶植傀儡,科舉一開,必然喜迎新朝雅政,以為天命所歸。

  連續幾次調動,要么大軍固守京城,放權督撫,那樣的話,就是唐藩鎮之禍;要么大軍不守京師,在陸上來回機動,被人牽著鼻子走,一旦戰敗一次,必然天下傾覆。

  水師不強,南北之間的聯系全靠運河。

  運河一斷,南北分開,可以說朝廷直接對南方失去了掌控力。

  西洋人扶植傀儡也好、野心之士借機起事也罷,總歸真要到那一步,天下亡不亡不知道,大順肯定是要完的。

  至于水師能不能打得過西洋人的艦隊,李淦心里還是有數的。

  冷汗淋漓之際,手都不由有些抖,劉鈺的話就像是一個噩夢,徹底環繞在了李淦的心頭。

  這想法過于大膽,聽起來仿佛天方夜譚。可仔細想想,卻大有可以操作之處。

  可能是怕李淦這噩夢不夠噩,劉鈺又道:“陛下,如今英圭黎、法蘭西都在爭奪印度。印度自古無大國,皆松散之邦,向來臣服。臣之憂,不在今日,而是一旦將來印度臣服,則西洋諸國也不是在萬里之外,而是近在咫尺。到時候,陛下能夠確保,西洋人就沒有一個兩個聰明之輩,想到斷漕運、開科舉的辦法?”

  “把國朝的安危,都寄于西洋人皆蠢貨之上,這是可以的嗎?”

  “陛下英明神武,可漢武唐宗哪一個又不英明神武,其后世子孫難道是可以保證的嗎?”

  后面加的這一席話,更是讓李淦眼前有些發黑,只覺得心口劇痛,捂著心口喘息了一陣,把要去叫太醫的太監喝住,厲聲道:“今日之言,若有半句外傳!”

  后面的話沒說,太監全都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喘。一個個聽了劉鈺的話,早就嚇得魂兒都沒了半條,渾身瑟瑟,連聲道:“陛下安心,若有半句外傳,今日當值者皆同罪!”

  李淦揮揮手喝道:“出去!滾出去!”

  太監匆匆離開,待門一關,李淦起身繞行數圈,又坐下,又站起來,很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

  好半天,才道:“卿所言極是,所言極是,所言極是啊!大爭之世,大爭之世…若不奮起,莫說天朝體面,便是欲并起為諸侯恐都不得。你說得對,不能指望西洋人都是蠢貨。”

  “只要斷漕運,開科舉,兵船運兵沿海而戰,東南糜爛,國祚必不久。印度…印度。以你所見,西洋人爭奪印度,尚需多久?”

  想著反正話已經說到這種程度了,劉鈺道:“印度兵弱,王公裂土,各懷鬼胎。西洋人殖民二百年矣,頗曉分化拉攏之術。以臣之見,三十年內,必有分曉。”

  “三十年…三十年…”

  李淦訥訥自語,不斷地說著三十年這個時間。三十年后,他當已耳順之年。若是到時候出了這樣的事,日后這“實亡于泰興”的評價,必在他的頭上。

  他沒想過萬世一系,以史為鑒,純屬做夢;也沒想到延壽百年,秦皇之鑒,實在縹緲。

  早晚要亡,可他既不想擔上這個歷史的評價,也不想如劉鈺所言亡在西洋人手里。

  亡于起義,總還有個好點的評價,大不了就是后世昏庸。可要是亡于西洋人…這評價,只怕堪比趙九了,而且是大順搞的激進意識形態下的趙九。

  劉鈺說的那些東西,真要操作起來,比說的更簡單更可怕:江南若有大災,有心人起事,借西洋兵,連華夷之辯都可以不用管了。

  按劉鈺所言,只有三十年的時間了,直到這一刻,李淦似乎才真正明白劉鈺到底為什么這么古怪,為什么之前一直看不透劉鈺到底想要干什么。

  若是因為此事,一切就好理解了。

  白日里還剛剛享受過夷狄威服的快感,傍晚就受了這樣的噩夢,李淦的精神實在有些撐不住。

  許久,輕聲道:“你且起來回話。朕問你,你有可行之策嗎?不要說興水師之類的廢話,要可行之策,不是泛泛之談羽扇隆中。是要你在對羅剎談判、北疆戰事那一套。你明白朕的意思。”

  劉鈺明白李淦的意思,興水師就是廢話,不是廢話應該是怎么興、怎么弄錢、怎么讓朝臣不反對、怎么不至于搞成漢武帝那樣天下戶口減半亦或是隋煬帝天怒人怨。

  “有。但也需一步一步來。”

  “從哪破局?”

  “朝鮮、日本,以及陛下所言的青州兵。”

  “何以不是南洋?”

  “打不過。必以日本練兵,獲取金錢,持續投入。水師是個無底洞,若無收益,養不起。陸軍尚可鎮民變,水師若無西洋人之禍,何用?誰人肯繳加餉?是以必要見利。”

  “五年可能見成效?”

  “或可略見成效。”

  李淦不再多說,伸出五根手指道:“五年。五年之約,朕要見到東西。再多的,朕也是沒辦法了。五年,軍餉不算,一百萬兩,朕要見效。若不然,朕就只能興烏臺詩案,壓服士林輿論,做個暴君,按你的瘋癲之語,大興六郡良家子、武德宮郎官,興水師,興西學!在這五年之內,你只管去做,不要考慮其余的…你身上的鍋已經夠多了,不用再自污了。五年朕要見效。”

  劉鈺拜謝后道:“陛下也不必驚憂過甚。”

  “朕知道了。如今和羅剎的談判最難之處已經完結,剩余的都是些禮政府要談的事。你就不必當值了,還是那句話,名正言順,名正言順。朕是天子,不是夷狄酋長,名不正言不順,便用不好。”

  “今日之事,便是翼國公,也不可談。你可明白?”李淦神色前所未有的嚴厲,劉鈺再三稱是,李淦這才疲憊地一揮手道:“好了,你自去吧。該做什么,仔細想好。五年,朕要見效,放手去干。錢朕也只能拿出一百萬兩了。若不見效…”

  想了半天,李淦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好半天,居然苦笑道:“若不見效…朕又能怎么樣呢?去吧,去吧!”

  再度揮揮手驅趕劉鈺,劉鈺也不再留,自離開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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