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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章 沿途見聞

  俄國使團在越過張家口之后,還未入京,正使薩瓦伯爵就已經對這個古老的帝國充滿了感嘆。

  此時的歐洲正存在啟蒙運動興起之初,薩瓦伯爵去過西歐,也和那些早期的啟蒙學者有過交流。

  稱贊外國的目的,往往是為了批判本國。這一點在啟蒙運動興起之初展現的淋漓盡致。

  如同伏爾泰所言:當迦勒底人還只是在粗糙的磚坯上刻字時,中國人已在輕便的竹簡上刻字…

  伏爾泰還曾為孔夫子賦詩一首:

  唯理才能益智能,但憑誠信照人心。

  圣人言論非先覺,彼土入昔奉大成。

  每當人們希望變革的時候,總會先描繪出一個理想國。中國的理想國是三代之治,而此時歐洲的理想國就是儒家中國。

  至于事實是不是那樣,并不重要,在為某種目的的鼓吹中,真相從不重要。

  重要的是讓人們確信有更好的選擇。而此時、此刻、此地,爛透了。

  俄國人比之更遙遠的法國,對于這個傳說中的理想國更有一種說不出的別扭。

  俄國是最崇外的。沒有之一。

  這種別扭的心態很奇葩,也很容易理解:

  一方面如同荊楚,我蠻夷也,你奈我何?

  另一方面又極端地想要得到西方的認同,擺脫蠻夷的身份,從法國舔到荷蘭又從荷蘭舔到立陶宛,只要是西方的就值得舔,并且從未改變過融入西方的心。

  以俄語為恥,以拉丁文法語為榮,但又以最純粹的俄語撐起了現實主義文學的半邊天;以俄國傳統服裝為恥,以西方衣著為榮,卻又對能夠穿著布拉吉跳最正宗俄國舞蹈的少女充滿贊譽和欣賞;以俄國的野蠻專制為恥,以西方的啟蒙思潮為榮,卻又恨不得每一位君主都是彼得、葉二;以俄國的農奴村社為恥,以西方的資本發展為榮,卻又涌現出一個又一個的俄國的良心歌唱村社的挽歌、恐懼工業化帶來的陣痛…

  這種別扭與奇葩,在此時的表現,便是西方的啟蒙學者舔東方的時候,他們又認為越往東越蠻夷,對自己不那么“蠻夷”還帶著幾分驕傲。

  “半蠻夷”總會試圖在真正的“蠻夷”身上找到自信。

  帶著這種別扭和奇葩的偏見,薩瓦伯爵抵達張家口的時候,以為張家口一定是中國數一數二的大城市。

  高聳的大境門還在,因為蒙古衰落和駐軍北移而失修的長城,從貢市和茶馬互市發展起來的貿易城市人流涌動。

  瓷器、茶葉、紅糖、藥材、牛馬、毛皮、毛織等在這里交匯。俄國此時很難聞到的刺鼻的煤煙味,也在午飯的時候偶爾飄出一些。

  擁擠的人群,站在道路兩旁看熱鬧,大約是因為天主教傳教士的緣故,這里的人并不是第一次見到如同羅剎一樣的人,并不太過驚奇。

  和尚、道士、喇麻、儒生、偶爾走過的天主教徒,不同宗教的人在這里和諧共處。

  這樣繁榮的景象,在整個俄國,此時或許只有彼得堡與莫斯科。薩瓦伯爵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中國一座數一數二的大城市。

  同行的齊國公聞言忍不住大笑起來,心想這可能是張家口歷史評價最高的一天了,應該被張家口載入史冊。這些羅剎人當真是沒有見識。

  “如果有機會,你應該去蘇州、金陵、廣東、漳州去看看。張家口之于天朝,或如貴國的阿斯特拉罕,連基輔都算不上。”

  這個回答讓薩瓦伯爵瞠目結舌,又詢問了一下齊國公一些別的事。

  翻譯倒是很乖巧,翻道:“伯爵請問,公爵的封地在哪?齊這塊封地有多大?”

  “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沒有封地,也沒有食邑。齊很大,人口千萬,但那不是我的封地,那是天子之土、天子之民。”齊國公心說這都什么年代了,還問我封地食邑,當今天下除了世宗皇帝那一脈,哪還有真正出鎮一方的諸侯?

  得到了翻譯的解釋后,薩瓦伯爵回想著過了張家口這一路的見聞,心想中國的官僚制度或許是最好的制度了,至少無論法國還是英國,都沒有這樣高效而統一的制度。

  至少從現在來看,每一處的官僚都在執行貫徹著上面的意志。齊國公不需要和任何當地人商量,而只需要命令,哪怕齊國公的封地不在這,或者根本就沒有封地。

  這是彼得變法一直想要達成的,但死前還是沒有達成的夢想。

  夜里休息的時候,薩瓦伯爵就將自己所見的一切記錄在了日記當中。

  “中國人沒有正信,他們是多神教的偶像崇拜…”

  “靠近京城的市鎮很繁華,池塘里有一種奇怪的鯉魚。金色的、紅色的、白色的、甚至綠色的,他們并不吃這些奇怪的鯉魚,而是用來觀賞。無論如何,這些奇怪的鯉魚都很美麗,詢問了當地的官員,他們說這種魚很好養,或許可以帶回莫斯科…”

  “可怕的中國人什么都吃,沒有任何的忌諱。青蛙、烏龜、狗…但是宴會上的菜品很好,他們的酒很醇美,或許只有羅馬涅的酒才能相比…”

  “中國人的衣服很漂亮,有錢人穿的絲綢。衣袖寬大,很像是肥袖女上衣的袖子。很多女人的腳很小,小的像孩子一樣,據說女子最大的恥辱就是被人看到腳,所以他們把腳用布藏好…”

  “一些城鎮里會有一些馬匹或者驢子,在街道口。如果你愿意,可以出一些銅幣,就可以騎乘。如果是驢子,會有人在前面牽著…”

  “詢問后可以知道,蔥、蒜、蘿卜、蕪菁等大約在大齋節前成熟;櫻桃和黃瓜在喬治日左右成熟;葡萄和梨子在謝苗節前后。中國人是很好的園丁,他們的菜產量很高,農田的產量也很高,甚至是我難以想象的…”

  “是這里的肉食很貴,比俄國要貴的多。一只母雞大約二錢銀子,一只鴨子要比母雞貴一倍,公牛大約十兩銀子。在這里我才知道了一個震驚的消息,茶葉是長在樹上的,那些成團的、在彼得堡上流社會風靡的茶團,連上等都算不上,至少在這里的官員招待我們從不會拿出茶團,并認為那是韃靼人才喝的,他的話讓我很羞恥…”

  “這里并不是遍地寶石。相反,同樣的珍珠在這里要比俄國貴三倍。在張家口這樣的地方,也可以很輕松地在集市買到胡椒等香料,絲綢、棉布、茶葉、藥材甚至火藥,都要比彼得堡便宜許多。我不知道俄國有什么貨物可以賣到這里,或許,寶石和珍珠?”

  “各地的‘市民射擊軍’的軍械并不好。很明顯的三十年戰爭水平的風格。可以看到弓箭、盔甲、火繩槍…至少在這里,我沒有看到燧發槍。他們的大炮很多,各種不同的口徑,或許他們用大炮的數量彌補火繩槍混編的火力不足…”

  “馬上就要到京城了,晚上天氣很好,測量后可以知道,京城的緯度大約是北緯四十度,很難想象,這里的緯度和羅馬差不多。比巴黎、倫敦都要往南,但天氣卻比那里冷很多。科學院的小伙子們認為,或許有一道寒冷的洋流在東邊的大海里。這里的風很大,沙子很多,也不靠海,很難理解為什么中國人會把首都選在這種地方…”

  “當然,這里的風沙即便再頻繁,也沒有莫斯科的火災頻繁…”

  “不同的官員衣服上,繡著不同的動物。仙鶴、鵪鶉、獅子,以及一種奇怪的黑白顏色的熊。據說蛇在這里是神圣的動物,皇帝的衣服上以及禁城里,到處都畫著長著腿的蛇,而這種蛇就像是沙皇的皇冠一樣,不是臣民可以擁有的…”

  “耶穌會的天主教徒告訴我,中國的皇帝在內心深處其實是一個善良的教徒,即便他擁有幾十名妃子、即便他偶像崇拜、即便他并不讀《圣經》。或許,只要允許他們繼續開教堂,哪怕皇帝把羅馬教皇打一頓,他們都會認為皇帝內心是善良的教徒…不過天主教教士對前途充滿了憂慮,他們的信仰招致了當地的劇烈反抗,我不認為傳教可以作為這一次談判的要求,畢竟他們的官員里有一個對宗教和歐洲局勢很清醒的年輕人…”

  “詢問了一下當地的司法機關,他們自認為他們的審判是公正的,但實際上卻是不文明的、野蠻的。當然,相對于俄國的農奴,這種審判是進步的,但農奴并不算人,而他們卻認為自己的國度里沒有奴隸…”

  還沒有走到京城,薩瓦伯爵就用一種管中窺豹的態度,對大順做出了判斷:這個古老的東方帝國暫時是不可戰勝的。富庶、人口眾多、沒有宗教沖突、官僚貫徹著上位者的意志、任何官僚在遼闊土地的任何一處都能做成他們想做的事。

  至少看上去是這樣的。如果按照彼得制定的稅法,并且完全貫徹執行下去,包括穿長衫要繳稅、蓄須要繳稅等等,恐怕這樣一個龐大的帝國至少可以收到八千萬甚至一萬萬的歲入,這是此時的俄國無論如何都不敢想象的數目。

  薩瓦伯爵當然也看到了一些并不這么光鮮的東西。

  比如無償的徭役,使團需要人手,幫助喂馬、運送草料等,當地的官員就會就地征發一些窮苦的農夫,讓他們進行無償的勞動。

  窮人當然很多,這一次大順又沒有學隋煬帝“絲帛纏樹”,乞丐也會經常出現在視野中。只不過這些乞丐也很老實,看到使團和官員后就會躲開,至少不會沖到使團中求施舍…可能是怕被官員和士兵毆打。

  窮苦的孩子背著柳條筐,跟在使團的后面,爭搶使團的馬匹掉落的馬糞,然后將這些馬糞送到自己家的菜園,甚至有孩子因為爭搶馬糞而打架。

  不同文化的貴族有著不同的“風雅”,底層的苦難卻總是相似的。

  另個時空里,在工業革命策源地出生卻連煤都沒見過的、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真貴族馬戛爾尼訪華的時候,自然不會拿那些乞丐,和倫敦工廠區里為了多干一點活、多掙一點錢、而給吵鬧的自己的嬰兒喂食酒和阿片以求安靜的貧民去對比。

  一鴉前后的英國人會在筆記里記載倫敦農夫的啤酒肚和鼎定天下的水晶宮去彰顯“上國富庶”和“文明體面”,卻不會提半句倫敦紡織區里只能活三年的工人,真正關心的人正在倫敦的圖書館里用腳刨坑。

  只是那時候還能玩一玩田忌賽馬,這時候的薩瓦卻連田忌賽馬的資格都沒有。

  他不是不知道俄國的農奴是什么樣,對這些窮苦的人也沒有什么同情。他在乎的只是大順的實力,以求為日后的談判做出一個底線的判斷。

  離開了蒙古之后,他心里的底線就越來越高。就像是當日劉鈺談判時候說的那樣,大順正在試圖變革,而錢不缺,槍炮和教官就不會缺。

  北疆一戰,飛天的熱氣球、法國式的攻城技巧、強悍的后勤能力和不算差的炮兵,都讓俄國人確信大順軍事上的落后只是暫時的,并且已經開始了追趕。

  此番使團南下,更是讓薩瓦伯爵確信了劉鈺當初的話不是恐嚇,無論是人口還是城鎮的富庶程度,俄國都不應該招惹這樣一個大國,尤其是這個大國已經開眼看世界,知道用波蘭王位、克里米亞和土爾扈特部族的事來威脅他們后,更是如此。

  過了張家口,就是正式的農耕區,今年的雨水很好,北方自戰亂之后的抑制兼并也做的不錯,這是一個餓不死的年,對于此時而言可謂算是盛世了。

  到了昌平,隨行的護送衛兵都被解出的武裝,槍支和作為“禮物”的大炮暫時被封存在昌平的軍營中。

  這是在邊境談判時候就已經定下的規矩,劉鈺改動了一下拿皇的話,作為還沒有形成“世界禮法”之下大順和外國平等外交的一種規則。

  “外交官拒絕五拜三叩首就是對天子不敬。一位中國的使節到彼得堡應該向沙皇施以俄國爵位或者高等文官一樣的禮。任何君主從來也不會把使臣當作與他地位平等的人。被派到土耳其的使節在受蘇丹召見時難道可以不穿要求的皮里長袍嗎?覲見中國皇帝卻要遵行俄國的習俗,這是沒有道理的。如果俄國的習俗是吻沙皇的屁股,是否也要天子脫下褲子等著舔呢?”

  世界的“天子”還沒有,自然也就沒有世界的“周禮”,那就到哪里就遵守哪里的規矩。

  實力對比之下,俄國人很順從地接受了這個條件。

  薩瓦伯爵本來想要演示一下武力,表示在黑龍江所進行的戰斗不是俄國正規軍的力量,希望大順知道俄國還是很強大的,不要在后續的談判中獅子大開口。

  但皇帝也給出了旨意:拒絕演武,看都不看。

  所有隨行的士兵在昌平交接武器,不得攜帶武器入京。

  大順京營的士兵也挑選出了最精銳的一批,沿途護送。

  京城外迎接他們的,是主管京營操練的鄂國公李九思,以及禮政府的侍郎、鴻臚寺少卿,這個規格不高不低,正合適。

  皇帝當然不會出面,而是坐在禁城等待使團去覲見。

  靠近京城高聳大門的時候,那些跟在使團后面,背著筐沿途拾取馬糞的孩子一哄而散。

  高聳的甕城上鳴響了幾門大炮,使團走的是安定門,甕城里的真武大帝廟也擺滿了香火,壓一壓羅剎使團里的隨軍司祭。

  經過甕城的時候,薩瓦伯爵感到有些壓抑。

  京城的城墻經過八十年前的戰亂和重修,加了很多的馬面,雖然沒有形成棱堡多層的結構,但厚重的墻基依舊給人一種難以摧毀的絕望。

  薩瓦確信這不是火炮可以轟開的,一瞬間他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很難想象,八十年前,如今天子的祖先沒有大炮就攻下了這樣的城市,更難想想八十年前這座城市落入過韃靼人的手中。身在城下,讓他不免聯想到三百年前的君士坦丁堡。

  這樣的城市怎么會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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