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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八股策論實學和沒錢

  以南洋為西域、以西域為遼東。

  這立意是不錯的,也算頗高,雖不知皇帝的意思到底是不是,一時間劉盛也想不出更好的。

  劉鈺則想的更簡單:若是用,那便證明這皇帝還能同路一陣。若不用,只當自己拋個媚眼給瞎子看就是。

  國朝策論,除了那些名垂文壇的篇章,大部分都是“有論點而無論據”,有限的論據也都是從四書五經史籍中尋找,缺乏嚴謹的邏輯和數據分析。

  看似簡單,可若沒有過硬的文筆,那也不行。

  武德宮里不是沒有人才,勛貴子弟固然大多廢物,但還有不少自小讀書,從營學一路殺到內舍的,策論多有做的不錯的。

  劉盛一時之間也想不出別的意思,又素知皇帝其實是個好大喜功的急性子,雖然平日里隱藏的很好,但他這種從上一屆皇帝那當勛衛起步的勛貴還是看的透亮的。

  心想這樣的宏大敘事的策論,倒是皇帝喜歡的也未可知。

  略作沉吟,便想到了一個人。

  “家里倒是有個清客,這人是有幾分才情的。只是科考不順,性情狂傲,久在家里幫閑,倒是可以接下此事。”

  “可靠嗎?”

  “可靠。也跟了我七八年了。才情是有的,當年他犯了事,地方官也是看在我的面上,寬了一下。他這人也是個知恩圖報的。是個任俠人物。此人姓康,名不怠,字仲賢。”

  劉盛既說這人可靠,那應該便是可靠了。

  翼國公府附近的一家賭坊內,“買定離手”的吆喝聲喧囂不停。

  康不怠穿一件青黑色長衫,手里捏著一個酒葫蘆。

  賭桌上沒有他一文錢,可他卻比誰都急,脖子抻的老長,像是被人捏住頸子的鵝。

  莊家挪開骰盅,半數哭嚎半數笑。康不怠端起酒葫蘆,舔了舔葫蘆口處殘留的兩滴,恨恨道:“我就說買大吧!”

  旁邊一個光著膀子剃著髡發、紋身在肩的壯漢喊道:“康秀才,你就真個兒從不貸錢?”

  旁邊立刻有人接話笑道:“康不怠、康不貸,人家名字起得好。賭桌上輸干凈拉倒,卻是從不借貸,哪怕明日就有收入,也不會借半文錢。”

  幾個新來的賭客聞言,頓時肅然起敬。

  敬的不是那放貸的壯漢說的“秀才”二字,別說秀才,賭場上,就是親爹來了也贏不到半分尊重。

  眾人是敬這世上竟有這樣的賭徒,輸了竟然可以忍著不貸錢?這得是什么樣的人物?

  均想,賭桌不貸?!此人能成大事!

  幾個輸光了錢的湊過來打趣,問道:“康不怠,你真個兒是秀才?”

  “這還有假?只不過不是八股秀才,是策論秀才。”

  這些人也聽不懂八股秀才和策論秀才的區別,心想既是這么說,這策論秀才定是比不過八股秀才的。

  旁邊又有人嚷道:“假不了的。康秀才可是在翼國公府上做清客的。你可知那清客也非是尋常人能做的。”

  “要做清客,你需得有一筆好字不錯,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當,五子圍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詩不遲,八張馬吊不查,九品頭銜不選,十分和氣不俗。這叫清客十藝,比孔夫子的六藝還多了四個呢。”

  一群人都笑了起來,連帶著那些剛剛輸了錢的人,也因為康不怠的存在而笑了幾聲。

  “我等可不如你,也就會打個馬吊牌,推一桌麻將。哎,我說康秀才,你怎么就不再中個舉人?若是中了舉人,那可就是老爺了,怎么不比你在國公府里看人臉色、當個清客好?”

  康不怠淡然一笑道:“我懶。”

  “哈哈哈哈哈…這話說的,似是若你不懶,還能中狀元呢!”

  他也不爭辯,心道你們懂個什么?話不投機半句多。

  若是別人說“因為懶而中不了舉人”,多半有自吹自擂的成分。可康不怠說的卻算半個事實。

  他今年三十五歲,正值壯年。十六歲就中了秀才,已算難得,只不過那一年正好發生了一件大事。

  之前太宗皇帝留下許多遺訓,有一條就是關于科考的。認為八股取士是一弊政,束縛思想,于是要求以策論取士。

  然而太宗皇帝北伐未半而中道崩殂,這遺訓是定下來了,可是實行起來幾十年后,就出了大問題。

  策論策論,得有見識。

  不說結社交朋友、互相間談天論地得花錢,單單是史論策,怎么也得把個二十多本史書翻遍才行。

  不說一部《資治通鑒》,便是一本《宋史》,厚厚的一冊書,就不是尋常人家買得起的。

  若不然,出策論的時候,拿出個史書中的名字,你都不知道是誰,寫什么?

  只怕多半會寫出“項羽力拔山兮,豈一破輪不能拿”這樣的笑話。

  再說了,你爹不做官,你爹不是公爵侯爵,你一個貧民娃娃對朝政能有什么見識?沒有見識,國朝文風又喜闊大,哪里寫得出來?

  就在康不怠中秀才那一年,當時的右平章事上了一疏:說是開國定制三十余年,所中舉人者,未嘗有貧民子弟,至少都是家里有地百頃以上者,無一例外!地有百余頃,尚且稱寒門,這是要出大事的。

  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長此以往,恐鄉野之人再不讀書,因為讀書無用——買不起各種書籍、沒錢參與社盟,就沒有見識,就寫不好策論。

  而且策論導致很多人語不驚人死不休,或是夸夸其談以為搏名;或是重視韻律而失文章真意;或是看批閱之人的喜好故作投其所好之文。

  國朝自明末亂后,廢朱子而不立新言,以至于思潮混亂,百儒爭鳴,難以界定。

  而前朝八股取士,的確有禁錮之弊,然而最起碼公平——要讀的書少,經濟上公平。

  窮秀才也能讀得起要考的幾本書,至少還能給底層人一個希望,也有助于底層人學習,博個希望。

  若學習不能做官,則無人肯學。

  長此以往,只怕朝中大臣皆出于官宦之家。

  而名為科舉、實則九品中正。

  此大弊也!

  當時的右平章事是有見識、有能力的,當時就認為,國朝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做到“一道德”。

  哪怕王安石變法,那也是拿出來了《三經新義》,最起碼有個標準教材,對一句話的理解,得有個官方的正確理解。

  現在國朝說是用永嘉永康學派,但是一來學派爭端還在,只是憑借史書記載的只言片語去解讀,沒有形成體系,也就沒有對經書的“微言大義”的標準理解。

  二來太宗皇帝雖然天縱奇才,但其對永嘉永康學派的理解,更趨近于“墨”而非“儒”,義利之辨就是個繞不過去的問題。

  破而不立,未成體系,國朝至今也不曾有個朱熹、王陽明這樣能夠破而后立自成體系的人物。

  以至于考“經”的時候,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往往又以主考官的個人思想為準繩。

  種種之下,人才固然有,也固然百花齊放,但實在是不公平。

  八股的弊端,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內容。

  若嫌棄八股禁錮,只要多取一些書作為選題即可,不要出現“截題”這樣的情況就行。

  也不是說非得用八股文取士,完全可以戶政府出錢,大興學堂。以國朝北派儒學的想法,搞分齋教育,國家出錢讓貧民子弟也能入學,也能有見識。

  然而…沒錢,搞不起大興學校的教育方式。

  既是戶政府拿不出錢,那還不如復用八股文。

  最起碼格式固定,主要看文筆、字跡、是否通暢,是否聰明。只要不把選題范圍縮的那么小就好。

  朝廷真要是想用北儒一派,分齋教育,一半考經書、一半考實學,那就拿錢。這辦法的確好。

  沒錢,還請做到給底層一個希望。

  若說八股禁錮,那么詩詞歌賦也都需要固定的格式啊。寫個宋詞,難道不要按照詞牌名的格式去寫嗎?寫首詩,難道不該遵循平仄嗎?

  格式是禁錮的,但為什么不改內容而定格式呢?

  當時的右平章事也說了:臣不是不知道八股的弊病,也知道分齋教育的好處,但是再好的東西遠在天邊沒錢去辦,不如選擇近在咫尺的折中之策。

  上疏之后,朝堂震動,半年的討論之后,終于推行了改革:三年后秋闈,復用八股,延續策論,增加八股選題的內容,召集大儒研討“浙東學派”,欲如王安石之《三經新義》,作為官方的意識形態,做到一道德、一對錯,再進行更為徹底的科舉改革。

  那一年正好是康不怠考中秀才的那一年,他們那一批人,便被稱作“最后的策論秀才”,或稱“苦三屆”。

  畢竟從他們取秀才后三年的秋闈,就要改革了,他們是最虧的一撥人。

  一部分人成功轉型,去學習八股文。而康不怠則因為文風灑脫不羈而近老莊,又確實懶…遂去他娘的,不學了。

  跑到京城在翼國公府里做了個清客,雖是看人臉色、又需捧哏的職業,但畢竟國公府中的人,尋常人也不敢招惹;二則國公府里也需要文化裝點門面,亦或是改建修造,也能讓這些清客參與,撈一些油水,日子過得尚可。

  過得尚可,便越發懶散。每日捧捧哏、對對詞,閑下來就喝酒、下棋、彈琴、賭博,倒也過得快意。

  賭坊里的人雖有幾個識字的,卻也分不清策論、八股、秀才、舉人,更不知其中的變化,康不怠也懶得解釋。

  正準備起身離開時,又有人問道:“康秀才,你既有見識,怎么不去考武德宮一途?如今都知道,想要做官兩條路,選官定額科舉二武德一。”

  一聽這話,便是平日里再和氣,康不怠也忍不住陰陽怪氣地冷嘲一句。

  “考武德宮?你爹是公爵啊還是侯爵啊?”

  “你祖上是當年跟著太祖太宗皇帝打天下的老五營嗎?人家老五營是行唐時均田制的,有永業田不得買賣,分為各個小社,劃分公田,二十年一換。各社又有營學。作為世兵,只要合格從戎便免稅,你是嗎?”

  “你若不是,武德宮考騎術、弓箭鳥銃二選一,幾何、測繪…且不說后兩個你自己學不會,便說馬,一匹戰馬少說二三十兩銀子,難不成你以為買頭騾子就能練出來?你他娘的還天天啃高粱窩窩,你喂的起戰馬?”

  “國朝雖不禁鳥銃,可鳥銃七八兩銀子一支。沒有個十斤八斤的火藥,你練的出來?”

  “每日練習騎術,又不能營生,你家是有朝廷的信章在云南開銅礦嗎?至于幾何測繪算數之學,無人教導,又豈是那么容易學會的?”

  “窮文富武、窮文富武,你可懂?”

  “問這問題,你需先三省吾身:你爹公侯否?你祖五營否?你家有礦否?若都沒有,憑什么有錢考武德宮?”

  “莫說武德宮,便是當年全考策論,諸子百家、前四史、唐書宋史、通鑒國語,都要來上一套,再來一套注釋,平日里又要結社論政,你當誰人都花得起這錢?”

  諷了幾句,借著酒意,心中難免氣郁,正要再說幾句,就從煙霧繚繞中看到了翼國公府里的一個小廝,喊道:“康先生,康先生,國公正尋你呢!果然在這里。”

  一聽這個,康不怠心里的那點郁悶滋溜一下子從毛孔里散出去了,沖著那幾個賭友喊道:“我這又有營生了,待過幾日,且看我來日翻本!到時候給我留個地方。”

  說完,腳底抹油,像條泥鰍一樣滑到了小廝身前,心道國公有事尋我,那定是又有營生了,如何不弄個十兩八兩,先去瀉瀉火,再來搏一搏,快哉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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