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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十年功,百年功

  木屋是漏風的。

  劉鈺推門進來后,帶來的寒氣讓壁爐里的火苗發出一聲尖嘯,就像是墳地的野鬼火遇到了道士的木劍。

  齊國公緊隨其后,老托爾斯泰伯爵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件蓬松的很光滑的裘皮。

  看到劉鈺后,老伯爵甚至沒有力氣用貴族的優雅來問候一句,只是轉了轉眼珠,伸出手指了指,示意隨從把壁爐上燒的嗚嗚作響的水壺提下來,泡兩杯茶。

  茶還沒有跑完,就是一陣劇烈的聽起來恨不得把肺撕扯出來的咳嗽聲。

  紅白色的臉上全是汗,汗水在八十二歲的褶皺里艱難穿行。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動一個破舊的風箱,營中的鐵匠一定很熟悉這種聲音,看上去要完。

  劉鈺心說這至于嗎?好說我手里這份也算是個平等條約,簽個平等條約就這樣?

  不至于吧,好像你們第一次簽似的。不是之前剛和土耳其人簽過一次,丟了頓河河口嗎?好像當時你也在土耳其全權負責吧?

  想著這老頭兒的曾孫,劉鈺心想,指不定托爾斯泰日后怎么編排自己呢。

  有道是國家不幸詩家興,現實主義文學共一石,羅剎獨占五斗,高盧雞占三斗,其余諸國共分二斗,劉鈺覺得自己也算是為后世在苦難和救贖中的俄國文學家留一幕故事。說不定以后列賓還能畫一幅名畫,托爾斯泰伯爵給中國人的回復?

  思緒亂想中,齊國公率先問候一句,劉鈺只能把齊國公的問候給翻譯了一下。

  略作客套,就迫不及待地將那幾張紙拿了出來。

  老伯爵既沒有意外,也沒有憤怒,只是平靜地眨了眨眼睛,示意劉鈺在他的面前翻一翻,讓他最后確認一遍。

  是否有紕漏、是否有不清晰的地方。

  隨從和副官們就是旁邊,老伯爵卻不需要他們的幫助。

  而是讓劉鈺舉在他眼前。

  將拉丁文版本最后確認了一遍,沙啞的嗓音發出了一個單詞。

  有人聽懂了這個單詞,取出一支淡紅色的蠟燭,靠近壁爐。從壁爐里抽出一根還在燃燒的木條,將那支紅色的蠟燭點燃。

  蒼老的手臂顫顫巍巍地從裘皮中伸出,代表著自己身份和印記的璽戒,努力掛在已經干癟的如同橡樹皮一樣的手指上,盡量不掉下去。

  衛兵取來了鯨油,用一個很細小的毛刷沾了一些鯨油,刷在了刻著印章的戒指上。

  傾斜蠟燭,將融化的蠟油滴到簽名的地方。

  老伯爵的手努力向前伸,想要趁著蠟油凝固之前把印章印在融化的蠟油上,可終究慢了。

  等伸過來的時候,蠟油凝固了。

  如是三次,劉鈺等不及了。

  蠟油剛剛滴下,抓起老伯爵的手腕,用力一翻,將手指上的戒指重重地摁在了融化的蠟油上。

  一個清晰的印記躍然紙上,旁邊是齊國公的印章和簽名。

  這種近乎野蠻的行為,驚住了號稱野蠻人的俄羅斯衛兵。

  老伯爵看著清晰的蠟印,仿佛一條離開水的魚被扔進了水尚不熱的鍋中,煥發出了最后的力氣。

  沒有指責劉鈺的粗魯,回光返照,沖著劉鈺又說了一句話。

  “請您快一些。謝謝您的幫助。”

  這一次吐字很清晰,但中氣一個詞比一個詞弱,眼看是不行了。

  劉鈺聽懂了。

  伸手奪過侍從手里的蠟燭,夾在手中,掀開自己的紫貂裘,擋住了四處透進來的風,讓蠟燭的火苗燒的更旺。

  重復著剛才的動作,感覺到老伯爵的手越來越僵硬,劉鈺抓著他的手在剩余的五張紙上面摁下了蠟燭印。

  摁完了蠟油,老伯局居然還擠出一點力氣沖著劉鈺點點頭表示感謝。

  隨后棕色的眼珠微微轉動,盯著劉鈺手里面的紙,劉鈺這才明白過來,把六張紙依次拿到了老伯爵眼前。

  老人小心而又仔細地最后檢查了一遍印章,用盡最后的力氣彰顯著最后的倔強,扭過了頭,不再看劉鈺一眼。

  床上的老伯爵或許是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最后最后關頭,借著回光返照的亢奮,沒有避開劉鈺,或許是怕時間不夠了,伸出手指著旁邊桌上的幾張紙。

  只有幾張紙,上面的字加在一起可能也就兩三頁,第一頁上寫著題目。

  亞得里亞堡外交回憶錄。

  他最后的力氣沒有用來做臨終禱告,而是說出了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句話。

  “請把它帶回彼得堡。”

  然后,手臂就垂了下去,胸脯不斷向下塌陷,喉嚨里發出輕微的出氣聲。

  “呃…”

  劉鈺回頭看看齊國公,齊國公也正看著他。

  倆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一陣,齊齊脫掉了帽子。

  死者為大,雖說老伯爵的死和他們沒有任何的直接關系,但總歸是趕上了。

  按著國朝的禮儀應該是上三支香的,如今既是站在了國境線外,那就入鄉隨俗。

  脫帽,鞠躬致意,迅速溜走。

  衛兵沒有阻攔,似乎老伯爵早就猜到了會有這么一幕,提前安排下了。

  直到退回到界樁內,齊國公才松了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心有余悸。

  在談判中把人逼死這種事,齊國公可真是第一次見到。

  “守常啊守常,你這真是…哎,讓我怎么說?”

  劉鈺愕然道:“難不成國公不該說,幸好我做出決斷,要不然就沒機會完成簽約了?”

  “話雖如此,可是…”

  “國公放心。這老頭兒剛才全程清醒,沒有問題的。再說了,他出生的時候,太祖尚未崩殂于九宮山。人有生老病死,七十可稱古稀,他都八十多了。再說,他又不是第一次在這種條約上簽字了。我這也算是為羅剎諸人著想。”

  “怎么說?”

  “他要死了,羅剎誰人肯來?彼得已死。彼得若活著,打輸了誰來簽字都行,大不了日后打回去,威望既在,誰也不敢說什么。如今彼得已死,其妻亦亡,羅剎朝臣忙于黨爭,誰會在這時候來趟這趟渾水?他死了,彼得堡那些人只怕高興還來不及呢。”

  齊國公微微搖頭,道理雖說是這么個道理,可這種事實在是第一次見到,總覺得有些過于逼迫,實非天朝氣度。

  回到己方的帳篷,小心地將那三張紙裝進了木匣中,仔細保存好。

  等到紙張裝入木匣,蓋上蓋子的那一刻,劉鈺和齊國公同時出了口大氣。

  總算是完事了。

  簡直像是做夢一般,朝廷的底線就是黑龍江,兩人卻把邊境線愣生生向北訛詐了千里。

  如今條約已簽,再難反悔。

  “如此一來,只需要等羅剎那邊派來新的特使,跟隨一起入京即可。剩下的界樁等,自留下人在這邊處理就好。”

  齊國公又一次撫摸著那個盒子,像是把玩一件珍奇的寶物。

  半晌又道:“這條約別的都好,就是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既是開埠,難道不是為了收稅?這稅率如此低,能收幾個錢?”

  齊國公還不知道皇帝的內帑要伸手的事,劉鈺也沒說,只是笑道:“國公啊,哪有兩家賣同樣的東西,自己不降價反倒加價的?茶葉、大黃,俄國人自不能產,可是日后棉布等,俄人或可自產。如今關稅既低,日后俄人西伯利亞,必然多用中國布。”

  俄國有啥可賣給天朝的?圖拉兵工廠的槍,自己用都不夠,劉鈺實在想不出有什么東西需要加關稅收俄國人錢的。

  這個簡單的重商主義關稅問題,齊國公仍舊不是很理解,反問道:“如此商人得利,于國何益?”

  “國可非只是戶政府銀庫啊。日后若是與西洋人貿易,生絲、茶葉等,自是要收出口稅的,反正他們也不能產。”

  “但另一些東西就不能收重稅,這需區別對待。如瓷器,明末之亂,江南動蕩,恐怕日本國瓷器必趁機出口西洋,這就需考察后選擇收多少稅,才能使日本國瓷器難以爭奪我朝之利。”

  劉鈺大致解釋了一下,又道:“再者,此地若收重稅,俄人運轉到歐羅巴,不能得利,只怕邊埠日廢。雖說少收了稅,可是商賈往來,沿途人口駐屯,對國朝是有利的。不能只算銀子啊,若是只算銀子,北地拓邊可是賠錢的。”

  齊國公琢磨了一陣,點頭道:“嗯,大有道理。縮邊之禍,前朝為鑒,不可只算表面的銀錢。不過朝中所看的第一功,必是拓土之功。這些東西,倒未必有人在意。”

  劉鈺搖頭道:“以三十年論,拓土為第一功。”

  “以百年論,我以為,還是互派使者為第一功。”

  “若是兵革不利、西學不興,縱然此時得土,百年之后又豈知不能丟土?所以此番談判,我最在乎的,還是互派使者一事。還請國公回朝后,一定幫小侄促成此事。”

  齊國公知道劉鈺一直在乎的就是這件事,之前也曾說過“賣的不夠”這樣的話。

  如今條約已簽,大功告成,劉鈺出力極大。既是有這樣的請求,齊國公自是應允。

  “我雖不太懂,但我信得過你。你既如此在意,回去后我定盡力促成此事。況且,唐時長安,亦有胡人坊嘛。我朝既有比唐之心,這么做也非不可。你身弱,扛不住,我來抗就是。”

  劉鈺鄭重地行了一禮,齊國公也受下了,算是達成了個無言的契約。

  之后的兩個月,熬到了新年,俄國那邊之前談判的薩瓦伯爵終于再次露面。

  俄國果然出了大亂子,不但之前掌權的緬希科夫被拿下,小沙皇更是決意把首都從彼得堡遷回到莫斯科。

  齊國公這些日子也挺劉鈺說了不少羅剎的事,心中大喜:彼得遷都,乃永樂遷北、趙匡胤欲遷洛陽故智。劉守常一直擔憂的羅剎變革、富國強兵之事,休矣!小沙皇不過11歲,懂得什么?朝政必為莫斯科之舊黨把持,國朝北疆數十年無憂矣!

  薩瓦伯爵也沒有再提邊境條約的事,而是向齊國公發出了兩國簽約之后的第一封正式國書:沙皇彼得二世,將在明年舉行登基大典,希望大順履行條約,派出使團前往莫斯科觀禮。

  而他,也將帶領一支1500人的龐大使團商團,跟隨齊國公和劉鈺,一同前往京城,商定貿易細節、使者駐派等問題。之前走私就占到俄國進出口貿易總量5%的茶葉大黃貿易,必須要盡快恢復了,朝局正亂,這等原本彼得收歸官營以作軍費的買賣,此時不知多少公爵伯爵盯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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