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令當然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某位獵手的獵物。
幾年的探險生涯,摧毀了他的身體。飽受胃潰瘍的折磨,只能一只手捂著隱隱作痛的胃死死壓住,才能騰出精神繼續繪制地圖。
船長艙室里的桌面上,鋪著一張6×10英尺的世界地圖,只有為數不多的幾處地方還是空白。
留給探險家的空間不多了,當最后一處空白都描出海岸線的時候,探險家想要在全人類的記憶中留下自己的名字,就只能去月亮、去火星甚至去太陽系外了。
事實上,白令對這一次的探險路線選擇并不是很滿意。
對俄羅斯帝國而言,尋找一條從黑龍江到日本的航線,有助于增強國力。
但對于白令個人,作為一個探險家,他最大的希望是能夠在將來的世界地圖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比如…確定亞洲和美洲是否相連?
桌上的地圖空白的地方,只剩下了兩處。
一處是神秘的南方大陸,人們相信在浩瀚的太平洋以南,有一片廣袤的大陸,只是因為洋流和風向的原因,人們無法抵達。
另一處,便是從加州往北的美洲海岸。是與亞洲直接相連?還是與亞洲隔海相望?
本來,他的夢想是尋找神秘的南方大陸。
為此他苦學了繪圖學、天文學和航海學,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海洋學院做研究員,希望搭上海上馬車夫的探險船。
然而,荷蘭人對金幣充滿了興趣,卻對繪制更廣袤的海圖并無太大的意愿。
直到許多年前,幾個被西歐人看做蠻夷的俄國人來到了阿姆斯特丹,花重金聘請了一大批的人才。
白令決定換一個方向,不再去尋找神秘的南方大陸,而是繪制出從亞洲到美洲北部海岸的地圖。
他的探險隊里,大多數都不是俄國人,許多都是彼得去荷蘭招聘來的。大副叫斯文·威克希爾,是個標準的瑞典姓氏。只有副隊長和一些俄羅斯科學院的毛頭小伙子實習繪圖員,是俄國人。
之前的一次西伯利亞探險中,他的探險隊失去了補給。
在保留足夠馬匹的前提下,白令煮熟了死去隊友的皮靴用以充饑,熬過了暴風雪,也讓探險隊里的不少人留了下了嚴重的胃病。
好在這一次,上面為他們在黑龍江準備了一艘船,也準備了足夠的補給。沿途可以打漁打獵,保證隊伍的糧食足夠熬過漫長的海上苦旅。
五月中旬,黑龍江就有冰融的趨勢。等到凌汛一過,白令就迫不及待地出航。
北方的天氣總是寒冷的,即便大海也可能結冰,他要在冬季來臨之前找到日本。明年如果運氣好,就可以沿著北方的海岸線,尋找那條傳說中通往美洲的航路。
六月初,探險隊已經過了烏蘇里江,一路上都很順利。在河流航行,淡水充足,船上至今為止一個人都沒有死,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和每條海船一樣,船長室里都會養一只貓,作為船靈。選擇根本不會游泳的貓作為船靈,大約是因為貓會和偷吃補給的老鼠斗智斗勇。
金黃色的貍貓慵懶地趴在地圖上,發出咕嚕咕嚕的叫聲,就像是探險路上的每一天一樣:安靜、沉悶、無趣。
這份安靜和無趣,被大副威克希爾的推門聲打斷了。
“船長,岸邊有幾個哥薩克。他們在哪叫喊,好像是說抓到了一個法國人。這個法國人是從美洲過來的。”
這個消息,就像是獵手精心為獵物準備好的。鹿最愛吃的苦菜、貓最愛吃的老鼠、白令最喜歡的美洲和亞洲航線的消息。
聽到這個消息,白令激動地站起來,就往甲板上跑。
不需要望遠鏡,就能看到河岸處的那幾個“哥薩克”,正在那招手。
標準的哥薩克制服,褲子上綴著絳線,身上背著一些帶刺刀的燧發槍,帶著翻毛的帽子,擋住了臉。
有人正在用俄語大聲叫喊,仔細聽了聽,可以聽到美洲之類的字眼。
“靠岸!靠岸!”
看到是哥薩克,白令并沒有任何的警覺,在這種地方看到幾個哥薩克實在是太正常了。
再加上那句“從美洲漂流過來的法國人”,正是投其所好。如果是真的,那么或許從這個法國人身上能夠問出來一些關于美洲北部海岸的線索。
這里的水流并不湍急,到處都是沖刷形成的沙洲和河心島。探險船只能容納四五十人,并不大,吃水也不深。
選擇了一處靠近河岸的地方下了錨,放下了小艇,白令帶著幾個人乘坐小艇登上了岸。
“您們好哇。哥薩克們。那個從美洲漂流過來的法國人在哪?”
他的問題問了出去,但得到的回答卻不是他所預料的。那幾個穿著哥薩克衣服的人忽然沖到了小艇旁,抽出了刀架在了幾個探險隊隊員的脖子上。
遠處,幾艘樺樹皮做的小船忽然從蘆葦中竄出,瘋狂地朝著探險船劃。
岸上的人群里,走出來了一個滿臉油污的人。
戴著一頂已經油膩到擰一擰可以做面條湯的海貍皮帽子,穿著一件哥薩克上尉的軍裝,嘴上絨毛般的胡子下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白令先生,您好啊。又見面了。”
發音很不準確的俄語,有一種含著木棍卷舌頭的感覺。
白令愕然地認出了對面的人。冬季里在斯捷潘諾夫斯克的那頓午餐他還記得,那個不會說荷蘭語或者德語卻會拉丁語的中國新教徒。
刺刀明晃晃地抵在了他的胸前,白令順從地舉起了手,心里亂成一團。
這些人要干什么?
搶劫?
不…不會是搶劫。
回頭張望了一下,下錨后難以行動的探險船四周,已經被十幾條樺樹皮小船圍住,船上的人拿著火槍警惕著,船下的人也沒有立刻攻擊,而是像是咬死螞蚱的螞蟻一樣圍著探險船。
白令已經忘記了對面那個新教徒的名字,只能詢問道:“您想要什么?”
“知識。”
一個詭異而又叫白令愕然的回答。
白令大開眼界,求問知識的場面,居然也可以和胸前的刺刀聯系在一起。
“您不是商人?”
“對。我不是商人,也不是新教徒。”
劉鈺向后面伸了伸手,同行的人遞過來一個圓規、一支望遠鏡,一本三角函數表。
白令明白了,這是個同行?
“你是中國皇帝派出的探險家?”
劉鈺點點頭,白令立刻大聲斥責道:“一個真正的探險家、航海家,應該自己去航行尋找新世界。而不是搶奪別人的海圖。”
“哈哈哈哈…”
劉鈺沒有絲毫的羞愧,笑的前仰后合。
“航線探險,是全人類的事業。我不會搶奪你將來留在地圖上的名字,我只是想要一些地圖。因為我沒有辦法去西伯利亞。白令先生,我知道你是丹麥人,受聘于俄羅斯。”
從懷里摸出來一個金錁子,遞到了白令手里。
“開個價吧。你可以繼續探險,但你的雇主是中國天子,而不是俄國沙皇。”
“錢,不是問題。”
沉甸甸的金子就在手心,很沉重。似乎驗證了歐洲關于中國遍地黃金的傳說。
然而白令卻很有職業道德。
“我可以受雇于中國天子,繼續探險。但是,關于之前的地圖,那是俄羅斯帝國資助的,我不能夠交給你。那不是我的私產,而是俄羅斯帝國的,我無權處置。那艘探險船,也不是我的,而是俄羅斯海軍的。”
“即便被你雇傭,我也一定要完成這一次探險之后,才可以被你們雇傭。因為沙皇和海軍元帥為這一次探險提前支付了足夠的錢。”
劉鈺點點頭,為他的職業道德鼓了鼓掌,然后把那個金錁子奪了回來。
沖著后面揮了揮手,砰砰三聲,繳獲的火炮朝著河面探險船附近開了三炮。
并沒有對準船只,而是對著河中心的水面。
更多的樺樹皮小船從河邊的蘆葦叢中沖出來,朝著河中心的探險船沖去。
很快,探險船上的藍色X標志的俄國海軍旗降下,升起了白旗,宣告投降。
這只是一艘探險船,沒有裝備火炮,船上也沒有幾個士兵。而且大部分人都是外國人,又下了錨,跑都沒法跑,除了投降沒有其余的選擇。
劃著小船到了探險船上,所有的被俘人員都被帶到了甲板上,收繳了武器。
“現在,這艘船被我俘獲了。你們是戰俘,船上所有物品,都是我的戰利品。包括你的地圖。”
坐在船長室的桌子前,劉鈺拿出白令的鵝毛筆,在紙上寫了一句話,回頭道:“我給你出具個證明。”
“因不可抗力因素,維塔斯·白令已經無法繼續這一次探險。”
“白令與俄國之受聘關系,自即日起,因不可抗力解除…今天按照你們的歷法,是幾號?”
“1727年,六月十一日。”
提筆寫下了日期,拿出自己的印信在上面印了一下,龍飛鳳舞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大順禁宮勛衛、劉鈺。6、11、1726,寫于中國黑龍江下游。”
抖了抖那張紙,笑道:“你看,這些海圖都是我的戰利品,與你的職業道德毫無關系。現在你也是我的俘虜了。被俘、死亡、壞血病、沉船等等,這些都屬于不可抗力。”
“不然的話,麥哲倫在呂宋被射死,難道還能算是麥哲倫沒有履行對葡萄牙的雇傭義務?對吧?”
“等過一陣,我就派人把這個送去圣彼得堡。你在俄國有欠債嗎?如果有的話,我出于私人道德,一并幫你還了。另外你的老婆孩子,大順也會通過外交途徑給你要過來的,如果你有的話。”
“你想繼續探險,沒有問題。錢我們有的是,船也可以給你造,你還有什么問題嗎?大順對于神秘的南方大陸一直充滿興趣,你或許可以成為南方大陸的發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