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2年12月6日,周六。西班牙菲律賓殖民地,呂宋島馬尼拉城。
以天然石材為主修造的闊氣總督府內,總督科奎拉正皺著眉頭看著眼前的稅務報告,面前不遠的馬尼拉城總稅務官也是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見鬼,這些狡猾的東方商人,他們就像東方的猶太人一樣占盡了西班牙王國的便宜…如果在二十年前,這些稅收應該多出一倍都不止!”
望著上面的一行行數字,即使那里面已經在他的授意下加入了更多花樣百出的附加稅種,但依然讓科奎拉很不滿意,而他絲毫沒想過為了從華商手里奪取經濟利益,馬尼拉里的酒、燈油、蠟燭等商品都被他強行指派給了西班牙人開設的商鋪。
“胖子那里如何?”科奎拉收起報告,向自己的總稅務官問起了一個人。他口中的胖子,就是指馬尼拉城周邊的呂宋土著部落首領巴谷姆,一個自稱古呂宋王族后裔的邋遢矮胖子。
“很明顯,華人十分討厭這個人,更抵制他為總督閣下開列的華人土地附加稅。”總稅務官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巴谷姆派人送到總督府的稅款只有不到8000里亞爾,遠低于上個月,我懷疑他私吞了不少。”
“這不重要,我需要的是他能繼續向這里的華人收稅,無論用什么借口或者方法!”科奎拉的拳頭敲著桌面,顯得極其傲慢,“至于華人的不滿,可以告訴他們的長者,總督府一直在規勸約束這里的土著首領,但西班牙王國法律絕不允許華人有任何過激行為!”
這不是故意挑起華人和土著的矛盾嗎,萬一真鬧起來了怎么辦…總稅務官偷偷看了眼總督那陰險的臉,心里咯噔了一下。
“總督閣下!林加延送來的文書,當地的華人和土著起沖突了!”
這時候,一個小官吏滿頭大汗地撞開了總督辦公室的大門,上氣不接下氣地拽著一卷文書跑了過來。
“林加延?上帝啊,真是好消息!”說啥來啥,科奎拉眼睛頓時一亮,趕緊搶過文書。
“當地的土著首領按照您…哦,他們一個禮拜前襲擊了華人的農場,搶走了100蒲式耳(約2噸出頭)的稻米,說是收取土地稅。被華人發現后包圍了村莊,雙方都有人死傷。”小官吏小心翼翼地解說著。
“這些沖動的家伙,這是不被法律允許的!馬上通知阿隆索上校,派出軍隊到林加延,我們需要‘控制’局勢,對任何挑戰總督府法令的家伙,都要嚴懲!”
科奎拉總督大喜過望,幾乎拍著桌子就站了起來,忙不迭地下達著調兵命令。
看來總督大人打算首先在林加延找華人的茬了…房間里小官吏和總稅務官彼此對視了一眼,都心有靈犀地緩緩點頭。
林加延的南方,大片農田和原始熱帶雨林的相鄰處,一條用石塊或麻袋簡單構筑的防御工事從北面抵近了一座呂宋土著村莊,形成了一道清晰的包圍封鎖線。
幾十個身穿短裝抱著頭巾的華裔青年壓低身子蹲在工事后,除了少數冷兵器,大部分人手里都提著21B或34A燧發槍。工事沙袋零星插著幾根做工極其粗糙的木箭,依稀還能看到一些血漬。
“張大哥他們還沒回來嗎?我們到底是打還是不打啊?”一個華裔小個子青年從21B燧發槍口抽出釬桿,又把槍口對準了百米外的土著村莊,臉上帶著猙獰的笑容,“這些雜碎,還以為我們好欺負。搶我們的糧食,還敢打傷我們的人,這次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別沖動,不然會壞大事的!”一個壯碩的青年從一邊拉住了小個子的手,連連搖頭,“他們肯定去向西班牙人通風報信了,然后就可以吸引城內的西班牙兵過來,張大哥會帶人在半道伏擊他們。”
“小伙子們,要冷靜!你們的長官并沒有下達任何作戰命令。”
一個歐洲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此時也出現在工事后,正一臉戲謔地盯著眾人手里的燧發槍,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這個歐洲中年商人,就是華美黑水保安公司派駐林加延協同當地華裔獨立組織秘密訓練民兵的教官,只是在明面上,還是在林加延進行稻米采買生意的華美商人的身份。
“怕什么,光我們林加延,就有上千民兵,那兩百多的西班牙兵算個屁!”另一邊的華裔青年狠狠吐了口唾沫,顯得很不耐煩,對這個身份神秘的歐洲商人整天在身邊指手畫腳也有點反感。
“整天窩頭藏腳地在林子里練兵,不就是等著報仇嗎?眼下這些土蠻子欺負到我們頭上了,還不還手?!拿著這些火槍好看嗎?”
正說著,正前方土著村莊方向,又出現了幾個縮頭縮腳的土著身影。工事后的幾十個華裔青年迅速抬起了槍口。
還沒等人發令,距離至少上百米遠,十幾把燧發槍就開火了,正在地上摸爬的土著嚇得屁滾尿流又縮回了村莊。
“你們…哎…還是等張大哥回來再說吧。”
看到這些訓練了幾個月的同伴對華美燧發槍的使用極其生疏,壯碩的華裔青年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他的擔心也不無道理,畢竟為了安全,能偷偷摸摸在深山老林里打上幾發實彈的人是少之又少,大部分射擊訓練都只能是虛擬開火。
“勇氣可嘉啊,愿上帝保佑你們。不過,請下次開火的時候,一定聽命令,否則就等著被西班牙人消滅吧。”華美教官聳聳肩,面對這種沒有絲毫紀律性的軍事行動,也表示自己盡力了。
夜深了,馬尼拉城八連社區的一處商館內,還點著油燈,七八個老少華裔都圍坐在一張大桌旁,神色凝重。
“李大掌柜,林加延那里沒問題吧?”一個中年華商面帶憂色地看著為首的老人,“聽說總督府昨日頒下軍令,西班牙兵船已然出發前往林加延,兵馬過千,大概數日可到。調虎離山之計已成,但林加延張信手下兵力稀少,恐怕難以抵擋如此眾多的敵援。”
從一個小時前開始,李國助就摸著胡須一直未說話,一直盯著桌上的一本賬冊在思考。見現場氣氛越來越壓抑,李國助終于輕輕呼了口氣,把頭轉向了坐在房間陰暗角落的某個青年:“劉二純,現在準備的怎么樣了?”
青年慢慢站了起來,從昏暗中走出,臉上的表情很平靜:“李先生,各地華裔民兵的秘密組訓工作基本完成。但為保密,絕大多數民兵并未進行多少實彈訓練。”
“哎…劉二純,你當初不是說好數月就可練出精兵嗎?!為何到了此時…”中年華裔一下就急了,好像受了騙一樣聲音高了好幾度,“好不易等來機會,若是起事不利,波及開來,呂宋數萬華民豈不是送上門的待宰羔羊!”
“實話實說而已,這里不比淡馬錫或南非,哪有什么條件公然練習實彈。不過,只要嚴格聽從指揮,見見血就好了。這世上,哪有不見血就能練出的強兵?”劉二純面不改色。
此話一出,因為氣氛緊張而指責劉二純的人就無話可說了。
“我已派人前往甲米地、黎牙實比、八打雁等地,路途遙遠,大概還須三日才能通達。李大掌柜,既然西班牙總督已經上當,城內兵馬空虛,要不就別等了,盡快起事吧!”又一個年輕點的華商站了起來,還揮舞著拳頭。
“李大掌柜,快決斷吧!呂宋八萬華民的生死,就在如今了!”幾個華商都焦急地看著自己的領頭人,說出的話都有點發顫。
有信心依然不足的,有不安的,有興奮的,大戰臨近,幾乎每個人的表現都不同。
“佩德羅先生已經通達起事時機,但也需謹慎行事。若我等按耐不住胡亂作為,反倒誤了事…”李國助此時也壓力頗大,看著在座的一雙雙急切而沖動的目光,禁不住老臉有點微微抽動。
“各位,有什么好消息需要一起分享嗎?”
就在一片死寂的時候,門開了,一個身穿華美服飾的青年商人出現在燭光下。
“佩德羅先生!”眼前的人只有李國助和劉二純認識,聽到聲音的剎那,兩人都站了起來。
“看樣子這里很緊張…”佩德羅掏出香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這才坐到了桌邊,“西班人這次找到了個很好的借口,不過也正是大家需要的。”
“科奎拉總督已經上當了,馬尼拉城剩下的西班牙兵力最多只有2000人!而且還分駐城內外各地軍營。”劉二純馬上展開地圖,把手指向了某個地方,“張信中士的人馬已經在林加延和土人故意開打了,唯一麻煩的是,他并不知道路上前往林加延的西班牙兵力有上千人,大家擔心那里拖不住。”
“嗯,我才從總督府出來,科奎拉總督聲稱這只是一次維護秩序的小規模行動。不過按照你的說法,這很可能觸發一場大規模的武裝沖突。如果張信中士頂不住的話,這些西班牙人會回頭支援馬尼拉…”佩德羅皺著眉頭,大概明白了事到臨頭這里還在瞻前顧后的原因。
外交部歐洲情報司傳來的秘密電文,西班牙本土海軍在和法國海軍對陣中再次落敗,西班牙加勒比艦隊都不得不派遣主力返回歐洲救急,西班牙的海軍已經不太可能在未來幾年內恢復元氣,現在可以說是呂宋華人武裝獨立的最佳時期。
但目前來看,由于劉二純只具備低級軍官的素質,所以李國助等人的軍事準備還是太業余了,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充分。
“張信在華美外籍軍團之中雖只是中士軍銜,但精通軍務,臨事沉穩。若不是呂宋之事,他也早進了華美陸軍學校。要他帶兵纏住林加延的西班牙人,倒也問題不大。”劉二純在一邊低聲說著,言辭之中也有點冷血的味道,“我的意思是,不必擔心林加延的成敗,那里本就是我們當初定下的調虎離山之地。”
作為呂宋華裔民兵力量的秘密訓練總負責人,劉二純的話算是為當前的局勢下了最現實的注解。話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再次盯住了李國助。
“我們需要支持,佩德羅先生。以我之見,既然林加延先動,調虎離山已成,馬尼拉也不可錯失良機,就不必等了!”李國助咬著牙抬起頭,表情慢慢猙獰。
不光是李國助,在場的任何一家華商,這些年都把身家投在了呂宋秘密獨立的行動之中,換而言之,無論是事前暴露,還是事后失敗,都只有灰飛煙滅一條路。
“這樣啊…那需要我最后做點什么呢?”佩德羅沉思了一分鐘,終于擠出一點微笑。
“我們商議了一下,十日之后同時動手!”劉二純趕緊用手在馬尼拉城地圖上好幾處點了點,“到時候我準備派人混入港口要塞,奪取要塞重炮,控制馬尼拉灣出海口。但馬尼拉主城極為堅固,又有重炮,萬一西班牙敗兵龜縮據守其中,以重炮據守,尋常大炮是無法攻破的。所以,我打算提前秘密安置大量炸藥,必要時爆破掉城壘!我算了下,目前秘密準備的炸藥還不夠!”
“很好的戰術。沒問題,不過好像你們的準備比預期慢了一些。那過幾天,我再給各位運送一批炸藥,之后不會再有任何援助了。另外,現在兵力都到位了嗎?”佩德羅大致估摸了下地圖上的距離,覺得幾天之內還是能勉強做到,于是從懷里掏出筆記本,開始記錄。
“嗯,馬尼拉有2000人,我直接負責。林加延有1100人,甲米地有700人,八打雁有500人,黎牙實比有1000人。”
匯總起來,紙面上的華裔民兵居然超過5000人,但真正算得上充分訓練的,加上從華美外籍軍團或黑水保安公司退役的幾百呂宋華裔老兵,還不足3000人,依然只有西班牙在菲律賓殖民地總兵力的一半不到,唯一的優勢就是可以打西班牙人一個措手不及,而且對手兵力十分分散。
“好吧,我盡力做到。不過,根據緊急事態處理預案,除了劉少尉,其他人必須跟我一起撤出呂宋。也就是說,劉少尉將為今后所有發生的事情負責。”佩德羅收起筆記本,語氣嚴肅而直白。
房間里的人都彼此往往,氣氛又一次陷入了死寂。
“請轉告范先生,我等呂宋華民含辛茹苦,受他人魚肉幾近百年,此番早已生死置之度外,如今大事臨頭,又何惜此身!若是敗了,反正難逃一死,你也不用擔心我等會講出實情。”
一直患得患失的李國助此時反而看開了,直接就拒絕了佩德羅的“好意”,父親李旦一代海上梟雄的風范難得一次在他身上重現。按照華美方面的安排,他是最有資格躲在最安全的地方發號施令的,但眼下的局勢,他一旦不在,恐怕人心就會提前崩盤,十多年的努力也就全白費了。
“好吧,不過我們的船會在馬尼拉至少停到圣誕節,各位隨時可以選擇撤走。”佩德羅見大家都一副慷慨就義的樣子,也沒打算勸說,直接走出了房間。
“劉二純,馬尼拉的戰防安排,就看你的了,成敗在此一舉!各位回去后,動員八連華民結社自保,萬不可亂了分寸!”
佩德羅走后,李國助正式向劉二純下達了起事命令,房間里頓時熱血沸騰起來,之前的緊張壓抑又一掃而光,這大概就是無路可選之后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