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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苦口婆心

  清明節后兩天,1642年4月8日,周二。

  長島西區北洋船舶集團造船廠,擠滿了身穿工作服的造船技工和前來觀禮的曼城市民,在一座船廠舾裝碼頭前的空地上,數百名華美海軍官兵整齊排列,一艘外觀漂亮威武的大型戰艦正披紅掛彩,等待著第一次出航海試。

  “和平”號,和平級三等輕巡洋艦的首艦,是公主級的最新改進型。基本武備、人員編制和公主級一致,船型略微放大,滿載排水量提高到2830噸,建造耗時17個月。按照海軍司令部的計劃,和平級輕巡洋艦將建造四艘。

  即使現在華美船舶制造業因為競爭激烈,船舶造價普遍降低,但和平號的造價依然達到48萬美元。二號艦“神圣”號今年初才在國有青城造船廠鋪設龍骨,三號艦“曙光”號和四號艦“寧靜”號,則準備于明年和后年分別開工。

  依然采用成熟保守的鐵骨木殼技術工藝,但徹底放棄風帆后,和平級的船體結構得到進一步的優化加強,蒸汽機組和鍋爐的性能和安全性也有所提升,每馬力燃煤消耗首次降低到1公斤以下,最大航速17.4節,12節時續航力達到7200海里,堪稱過去十年來華美海軍最先進的主力戰艦。

  恢宏蓬勃的海軍軍樂《遠航》奏響,和平號艦橋上的海軍旗升起,岸邊的海軍官兵紛紛敬禮。肅穆的氣氛下,一度熱鬧喧嘩的觀禮人群也安靜下來。

  以嘉賓身份跟著顏顯屏等人一起站在觀禮隊伍中的曹秀林,身著大明官袍,從頭到尾都目不轉睛地死死盯著那碩大無比的華美戰艦,嘴里微微嘀咕著。

  偷偷看了眼身邊不遠的顏家口中的少夫人顏顯屏,這次的打扮和一個多月前又截然不同,曹秀林更加覺得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滋味。

  大庭廣眾之下,顏顯屏一身華美海軍春季白色軍官風衣制服,頭戴大蓋帽,銀色的帽徽、領徽和肩頭的軍銜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和其他華美海軍軍官一樣,顏顯屏一只手搭在帽檐邊,但左臂上還多了一道黑色的臂紗,胸口也別著一朵白花,以表示正在祭奠過世的家人。作為負責新兵編練作訓事務的顏顯屏,今天將把最新一批完成新兵訓練的嫩頭青們一并送上和平號參加海試。

  再看看其他方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總覺得有不少目光在朝自己匯集,曹秀林忍不住微微低下了頭,只用耳朵在“聽”儀式。

  “曹大人應有所知,孫夫人的夫君乃我國海軍重將。孫大人多年來戰功彪炳,十數年前更是在大明邊海剿寇護民,無論國人或是海外胞民皆盛贊有加。數年之前率此等巨艦圍戰歐羅巴番夷,威震西洋,去歲已被國會晉為海軍少將。孫夫人本人,亦是我華美海軍少校,巾幗不讓須眉啊!”

  常坤如同牛皮糖一樣居然又出現在曹秀林身邊,此刻又在滔滔不絕。

  顏家老七叔在明珠島病故,常坤帶著一家子在顏公館是沒少表現過。即使明知道顏顯屏對常家長子和七姑女兒的聯姻表示反對,但常坤還是孜孜不倦地努力巴結著。

  “不錯,少夫人女中英雄,頗有我大明四川總兵官秦良玉之風。”曹秀林知道自己實在沒必要得罪這個在華美有些權勢的“讒臣”,只能應和著微微點頭。

  “曹先生是吧?外交部公共事務司的莊司長請您到外交部辦公室去一趟,有事單獨商量。”這時,一個外交部歐裔工作人員擠了過來,看了看曹秀林捏在手里的貴賓觀禮憑證的號碼,客客氣氣地遞上了一封信。

  “不知那位莊大人找我有何事?”曹秀林一奇,忍不住看了看一側,這才發現顏顯屏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不在了。

  外交部公共事務司打成立之后,就成為了一個跨部門的外交工作單位,集中整理各個外交對象向華美國提出的各種“需求”,然后再根據其中涉及的具體內容,轉交給其他政府部門。如今公共事務司的司長,就是當初和常坤一起第一批移民曼城的少數幾個識字者,還曾擔任過常坤的下屬。

  “是關于您上次帶來的大員軍火采購訂單的事,您既然是該軍購項目的全權負責人,所以有些內容需要向您解釋。”外交部歐裔工作人員只能說到這個份上,一邊的常坤則頗為驚奇地趕緊轉身過去,仿佛什么都沒聽到。

  幾聲禮炮響起,和平號的鍋爐開始升溫,上百名已經急不可耐的、平均年齡20歲不到的新兵蛋子們開始在士官的引導下陸續登艦,觀禮的人群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傍晚時分,曹秀林沐浴更衣后,才來到顏顯屏的家赴宴。

  邀請函是下午從華美外交部公共事務司出來后不久收到的,因為目前顏公館正在大擺靈堂,所以顏顯屏把設宴地點放在了自己家。

  孫家莊園比古色古香的顏公館要簡練明快許多,但無論是面積、綠化還是內外裝潢都更加有氣勢。尤其是莊園主樓前的草坪區里,還赫然擺放著一門古董級的青銅大炮,一看就是喜好軍伍的家庭風范。

  大概是陸續參加過好幾場顏公館的宴席,所以這次孫家的宴席和自己想象的大排場出入極大。不光一個偌大的莊園里只有寥寥七八個仆役,就連當家的男主人都因為在外公干未出現在宴會上。

  點著無數白燭的寬敞餐廳里,大大的餐桌前,只有顏顯屏和自己兩個人,而桌上的菜式也是簡單但不失精致的四菜一湯外加幾樣甜點、酒水。

  顏顯屏又換上了一身典雅端莊的東方式禮裙,正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平靜表情坐在首位上,而曹秀林則心里沒來由地感到一絲壓抑。

  一位負責家宴服侍的女仆給曹秀林滿上酒水后,就悄然退出了餐廳,除了不知道從哪兒傳來的輕微的音樂,現場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這是遠購大明的老窖女兒紅,就算是華美首都之地,也少有人家能喝到,曹大人覺得口感是否地道?”顏顯屏只是輕輕舔了下杯沿,就笑著指了指桌上的精瓷酒壇。

  “下官對酒不甚了解,恐怕難以品評。少夫人以如此珍稀佳釀厚待,下官在此謝過。”曹秀林趕緊起身,低頭拱手作禮。

  “算什么佳釀…若在大明,不過是尋常酒肆就能喝到的玩意兒…還有這幾道菜,都是專門從七姑那里請來的廚子做的。哎,這華美能做的一手大明好菜的廚子真不多。可惜我家夫君和幾個孩子,整天牛奶、包子、肉腸、糕餅圖個嘴巴爽利,哪還能記得大明的珍饈百味,也就十天半月能吃上幾樣故鄉菜做做樣子。”

  顏顯屏有點心不在焉地兀自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讓曹秀林有點迷惑。

  “曹大人在我八叔那里幾年了?家眷可在大員?”顏顯屏漫不經心地往碗里夾著菜,仿佛在聊家常。

  “回少夫人,下官出仕不過三年,眼下妻眷均在大員東寧。家母已過世,老父不喜遠遷,由家兄嫂在原籍奉養。下官在外為官,難以家父榻前事孝,多感愧疚。”曹秀林就沒動過筷子,只是畢恭畢敬地不斷回答。

  “嗯,那差不多了,我和七姑也是如此。我爹爹和七姑父十余年前均去世,如今七爺爺也走了,親族之中再難有牽心之絆…顏家一支分遷華美,數年能見上鄉親一次都是奢望。想來,曹大人也是忠孝兩難全的境遇。”顏顯屏點點頭,對曹秀林遠離父親在大員為八叔效力表示認可。

  感覺顏顯屏好像是在對自己解釋什么,曹秀林心里突然一動。

  顏顯屏這一個多月來對自己態度,可以明顯感覺到一種提防或者說是猜忌,如今居然大談大員顏家和華美顏家這些年的宗族關系,言辭之中仿佛還有一種親兄弟明算賬的感覺。

  再聯系幾天前顏顯風對自己的表態,曹秀林更加肯定自己這次出使華美的意圖對方早就看透了。想到這兒,曹秀林不說話了,只是微微低著頭,看著桌面的酒杯在出神。

  “萬里迢迢,華美顏家看待大員如宗母,尚且盡心盡力維護,每每惦記故土安危。然大員那么多帶著顏姓的人,卻整天被一些歪心思左右,盡做些自毀長城的糊涂事!”

  突然,顏顯屏手中的銀筷重重地敲在大理石桌面上,發出了脆脆的響聲,在空曠的餐廳里格外清晰。

  “下官…下官不明白少夫人所指何人。”曹秀林臉上一白,趕緊再次起身躬身,不知道對方突然情緒變化到底是為什么。

  “你今日午時去了外交部公共事務司,見過莊司長,是不是接到了軍購的國會審議延遲通知?”顏顯屏嘴角出現一抹奇特的冷笑,慢慢起身,朝落地大窗走去,“你終歸是大員使節,必然以禮待之,莊司長那里不過是公務客套一番罷了,但許多事卻未曾給你明說,你知道為何軍購會拖延?”

  “只說是華美國府要事繁雜,須等些時日…”曹秀林心里是更加疑惑,直覺告訴他今天顏顯屏的私人家宴絕對另有內情,而且大概就和他的頂頭上司顏思成有關系。

  “一百三十多萬白銀,就這樣輕松放到你手上來處置,八叔真是待你如心腹。你身為大員幕府都事,輔佐我八叔處理政務,那我問你,大員前些年累進了多少華美軍械,陸海兵丁又用得了多少,銀錢歲入幾何,日常花銷又往何處?”

  一連串的問題拋了出來,顏顯屏背著曹秀林的臉色是越來越難看。

  曹秀林依然沒有回答,但他終于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顏思成把一大筆辛辛苦苦積攢的銀子這樣大手筆丟在華美購買軍械,就是一次極其不合理而且非常敗家的行為,而他曹秀林作為顏思成的心腹幕僚,作為大員宣慰司的得力官員,顯然在這件事上還不如遠在華美的顏顯屏認真操心。

  “怎的?不好說吧?那我還可告知一事,也許你不知情,也許你一清二楚!”顏顯屏一甩裙擺,幾步走到一邊的餐廳酒架邊,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一封電文,直接拍到了曹秀林的身前,“看看你等做的好事!居然暗中和鄭芝龍往來,將大員的軍械大炮偷偷賣給鄭家,以換取鄭家日本貿易讓步。放外面來看,人家還以為我八叔多么有能耐,能拋開華美,讓鄭家低頭讓步,讓顏家大漲面子,有辦大事的氣魄手腕!這是誰出的歪主意,真是荒唐之極!”

  “啊…這…下官確實不知有此事!只是同知大人所言,大員軍械陳舊,正該汰換新裝,故有此軍械采買之舉。”曹秀林低著頭為自己辯解著,顏顯屏剛才所說的東西,他完全就不知情。

  “汰換軍械?就在三年前,大員還購進了數千支步銃和幾十門大炮,何來陳舊?你當亞洲情報司都和大明衙役一樣酒囊飯袋嗎?你自己看看上面寫的什么,去年我八叔就偷偷轉賣了三千多支步銃、十幾門大炮給鄭芝龍。為優先供給大明朝廷軍械單子,他鄭芝龍這些年從華美采買軍械,不過限在一千支而已,價錢也遠比大員為高!好一個顏、鄭兩家表面不共戴天,暗中唇齒相依,拿著百姓辛辛苦苦的賦稅和跑海子弟的心血,就去換日本那些不能吃不能喝的海貨,飽一人之私!”

  “我和夫君當年不遠萬里前往大明東海調停紛爭,在大員顏家心里擔了個偏袒鄭家的口實,就想著為顏家能保下一方樂土,讓遷居大員的百姓安穩度日,能夠自強一方,富足安樂。大員一家之業,支撐孤島民生,有華美鼎力扶持,年入也不過一百萬兩銀子,到頭來,還是自己人在爭權奪利、自拆基業!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讓大明朝廷一舉剿滅來得痛快!”

  “鄭家當年就是利用大員內斗,在朝廷使盡讒言,勾結西夷,差點毀掉大員上下。如今還不知悔改,又起波折,甚或瞞著七爺爺勾結鄭家虛營假業,騙取人心,這里面的苦頭還沒吃夠嗎?!”

  顏顯屏噼里啪啦地說了一大通,到最后已經滿臉通紅,氣呼呼地坐回了位置上。

  曹秀林沒有反駁一句,因為此時他腦子里已經全炸了。

  “你和我八叔一見如故,你為他出謀劃策,又何時把大員百姓放在心里了?為了幫我八叔從四叔手里撈過一個大員宣慰使的位置,巴結華美國府在前,試探顏顯風在后。大筆財物揮霍,海量軍械采買,又背地里偷賣于他人,你讓我如何面對當年戰死在大明東海的顏家子弟和華美海軍官兵,如何去面對逝去的七爺爺!”

  說著說著,顏顯屏又有點怒了,全身都在發顫。

  “下官慚愧…”曹秀林心里大為震動,一方面是發覺自己無意中在幫著顏思成做了件極為糊涂的事,另一方面,則是有感于華美顏家分支居然比大員宗家更加上心,也更加明白事理。

  “曹大人以大明故土為傲,遠別至親,不遠萬里而來,大員也正需要像曹大人這樣的人。不是因你飽讀詩文,不是因你有舉人功名,而是你忠于八叔,勤于大員,有心于國。這日后的大明和華美如何相處,還未曾可知,但大員彈丸一地,卻由不得胡來。還望曹大人回去后多多勸阻我八叔,萬不可上了鄭家的當。我與風弟,皆是八叔子侄,八叔有擔當,愿擔當是好事,我等不會去做對不起大員顏家的是非掣肘之事…”

  說完,顏顯屏朝餐廳外走去,把曹秀林晾在了餐桌邊。

  第二天,曹秀林得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顏公館向隸屬華美國家安全部的出入境管理局遞交了一份讓人感覺既在預料之中,又在意想之外的申請。

  整個顏公館,除了部分年齡小的或確實在外不方便的,超過半數申請護照回大員奔喪,甚至幾個年老一點的還打算就此遷回大員。顏思齊過后十幾年,老七叔的逝世,最終引爆了顏公館上下的鄉愁。

  做出這個決定的是顏七姑,也得到了顏顯屏的支持。但和顏顯風一樣,顏顯屏接受了丈夫孫陽的意見,表示服從老人的遺囑,只在華美遙祭,不給大員“添亂”。慢慢淡化華美顏家對大員的影響,減少大員內部的權力爭奪,大概就是顏顯屏和顏顯風兩姐弟在長大成熟后做出的一致選擇,也符合華美對大員的長期立場需求。

  又是幾天后,華美國家安全部出入境管理局通過了顏公館的申請。海軍司令部也接到了國防部的指示,將派遣本土艦隊的共和號、印度洋艦隊的珍珠號兩艘護衛艦前往遠東繼續增強亞洲艦隊。同時,駐南非總督區的外籍軍團灰狼旅,也準備抽調一個步兵營前往香港總督區駐扎,以應對今后可能的大員或呂宋動蕩。

  這樣的調動部署,使亞洲艦隊的作戰艦只上升到12艘(1艘輕巡洋艦、7艘護衛艦、4艘炮艦),僅僅從數量上看,已經僅次于加勒比艦隊了。

  返鄉奔喪的顏公館眾人將隨共和號同行,七姑的兒子周平上尉則因為正在就讀長島海軍學院的艦長培訓班來不及趕回,算是“不孝”了一把。

  至于曹秀林本人,在正式收到華美方面原則上同意軍購的回復后,則早就沒了繼續在華美待下去的心思,就想著什么時候也返回東土,向顏思成了結掉這趟讓人難以釋懷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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