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7年5月11日,周一。
晴空萬里,印度洋上某座碧綠色的礁盤海島上除了徐徐的海風和往復的浪花,四下靜悄悄。一只碩大的椰子蟹慢悠悠地攀爬到一顆落地的椰子上,鋒利的蟹鉗將椰子外殼輕易撕開,接下來就可以好好享用屬于自己的美味。
海岸出現一陣騷動,無數的海鳥騰起,椰子蟹似乎受了什么驚嚇,警惕地轉過身朝著某個方向揚起了蟹鉗,然后十幾秒鐘后又悄悄地沒入了附近的礁石草叢。
這里是印度洋中部最大的島嶼,迪戈加西亞島,一個v字形、俯瞰形似石器時代尖底陶罐的珊瑚島。面積約27平方公里,中央是一處北方開口、面積遼闊珊瑚礁潟湖。
迪戈加西亞島是連接非洲、中東和東南亞的印度洋戰略重地,在后世是大英帝國在印度洋最為倚重的海軍基地之一,擁有優良的深水避風港,是來往印度洋航線躲避風暴的最佳船泊地。如今它將成為華美“印度洋珍珠鏈”上又一顆舉足輕重的珍珠,并改名為“海壇島”。
風平浪靜、碧波微漾的海平面,南非艦隊的青金石號護衛艦和長須鯨號運輸艦出現在迪戈加西亞島的潟湖北方入口處,后面還遠遠地掉著一艘東聯800型商船。在過去幾年中,已經有不少東聯集團的船只在這里做過臨時停泊,甚至還在潟湖口留下了導航浮標。只要找到這些浮標,那初來乍到的華美海軍編隊就能安全的進入潟湖。
在小心地勘探了航道水文后,觀察哨終于發現了潟湖口的導航浮標,甚至在望遠鏡里還看到了以前的華美商船在島上留下的窩棚建筑。三艘船先后駛入潟湖,并停靠在岸邊。
華美海軍將在這里建立一處海軍基地,配置船舶維護與電臺中繼站設備,印度洋艦隊未來將這里部署一艘炮艦,以保護周邊的海域。以后這里還將成為往返印度洋的各國商船的補給站與商品中轉倉儲點。為將來大規模展開印度貿易做準備,為此東聯集團為這次海軍行動提供了絕大部分的經費。
未來的海壇島海軍基地將是純軍事化管理,不屬于民政單位,只有少數提供后勤保障服務的承包商。之后還將招攬部分農墾公司在這里置辦一些小型農場,以供應基礎的食品補給,除此之外,基本不打算安置正式的移民定居者。
長須鯨號上的水兵打開甲板艙門,發出了上岸指示,幾分鐘后,在一隊武裝水兵的看押下。數百黑人奴工帶著膽戰心驚的表情一一上了甲板,然后看著眼前的原始島嶼默默垂頭。
他們是前年南非土著暴亂的俘虜,才在不久前完成了南非總督區金沙港的港區擴建工程,現在又被海運到這里,將在未來半年內完成海壇島海軍基地的第一期建設。除了幾片樹林,這里沒有任何可以藏匿的山谷和復雜地形,四周又是茫茫的大洋,黑人奴工們無所選擇,也不知道如何選擇。只能聽天由命地按照這些可怕的強盜的要求完成一切。
大約500名黑奴,以及各種建筑物資和工具依次用運輸艦攜帶的小蒸汽艇靠岸,然后大約百人的工程隊也從東聯集團的商船上陸續登島。
“佟少尉,我希望四個月內。基地第一期工程和港口就能完工。”青金石號艦長艾文少校一邊指揮工程隊架設臨時電臺聯絡站,一邊與身邊的一名年輕的華裔海軍少尉確認工期。
作為第一批長島海軍學院畢業的正規科班生,艾文也是第一個晉升校級軍官的二代艦長,更表現出超越一名普通艦長的高級指揮能力。艾文的出類拔萃。已經成為了長島海軍學院后續學弟們的最大榜樣。
佟離,今年21歲,則是十二年前被荷蘭商人拐賣到華美的孤兒。當初因為結巴口吃、個頭太矮或者是其他外在形象的緣故。沒有找到合適的收養家庭,所以從小就在曼城福利院長大。當時的曼城福利院是佟月在擔任院長,所以這一批最終沒有著落的三十多個華裔孤兒,都跟著佟月取了新名字。
從某種意義上說,十幾年來佟月是這些孩子公共的母親,長大成人走向社會的孤兒們也常常會去看望佟月。孩子們對佟月的親切感倒是展露無遺,但卻讓佟月的老公、華美央行行長錢偉常感覺很難招架。
佟離在17歲的時候中學畢業,離開了曼城福利院,在佟月的鼓勵下考上了長島海軍學院,并以學屆第七名的優異成績結業,一年見習期結束后成為了一名正式的海軍少尉。現在佟離少尉將出任海壇島海軍基地代理指揮官,負責將這里的基地建設工程監督完工。
“是的,少校。”佟離一個敬禮,然后悄悄回頭看了眼那數百瘦弱的黑奴,還有點擔心的樣子,“不過,南山港的工程隊只有百人不到,基地第一期和港口工程加在一起規模不小,如果僅僅依靠這些黑人戰俘,四個月內完工恐怕有點不現實。”
“他們來這里,就是要實現四個月的工期目標,這是海軍司令部早就定好的計劃。至于怎么加快工程進度,是你要考慮的問題。”艾文并沒有給年輕的學弟“討價還價”的機會,而是十分認真地翻看著手里的海軍計劃書,“我們時間緊迫,東聯集團只有這四個月才能抽出運力給你提供建筑物資,否則就要耽誤到明年去了。”
不惜一切代價嗎?看著那些被海風一吹似乎都要飄起來的黑人奴工,佟離微微露出一絲不忍。
“少尉,這是他們為自己的暴亂行為付出的應有代價,而且他們的買家還在巴西等著呢。如果他們打算再次回到陸地上,就必須全力以赴。你能決定他們有多少人能活下來。”艾文大概知道面前軍官的想法,但也只能如此表態。
面對上級不容商量的命令,佟離只好默默行禮離開。
談話過程中,更多的建筑物資、器械和給養上岸,甚至幾門90毫米要塞炮都運上了岸,一波海軍水兵正七手八腳地吆著號子在擺弄推動。而一邊的南山港建筑工程隊,已經在組織黑人奴工搭建營帳和整理岸邊土地。
遙遠的印度洋島嶼上,黑人奴工正在皮鞭和烈日下奮力開工的時候,北美曼城東聯集團總部大廈里,一場董事會也正在熱火朝天中。
“董久楠他們現在擁有金沙港、蘇蘭港的獨家經營權,聽說又把手伸向了更北方的葡萄牙殖民地索法拉,和那里的葡萄牙人簽訂了貿易協議,建立了商站。他們給我們的金沙港分公司發了律師函,我們在金沙港的業務申報已經受到限制,要繼續下去只能選擇和他們合作。或者重新搬回南山港去。”主席位上,任長樂情緒很不好,捏著一份文件,手指在紙面狠狠點著,“我倒想看看,他們打算怎么伺候那些好戰的恩古尼人。”
蘇蘭港,就是后世南非的東岸經濟中心德班港,擁有良好的港口條件和周邊農業資源,當然附近的黑人部落的數量。也遠比當初的南山港要多得多,而且還都是很好戰的恩古尼人,比如后世19世紀大規模南下的祖魯族,就是恩古尼人的一支。
據說南非總督周毅為保護蘇蘭港的順利建設。除了讓新組建的外籍軍團灰狼旅把訓練營地暫時設在那里,甚至還向黑水保安公司發出了邀請,希望劉云能組織一批有經驗的保安隊伍保護當地的工程隊和移民。
“你消息落后了,劉云已經和他們合作了。”狄祖恭端著茶杯。不緊不慢地說著,“劉云倒是很會鉆這些空子,不過他以前對董久楠他們一直不感冒。估計董久楠這次下了不少血本。”
“我就奇了怪了,平時關系那么鐵的,劉云怎么會跑去幫董久楠他們。他還是我們的股東之一呢!”任長樂皺著眉頭,對前國土安全部長的舉動十分不解。
“能賺國興集團的錢,我也愿意。這錢如果不賺,估計董久楠就會請老吳調外籍軍團去幫忙了,而且劉云上次也給我說了,我們有用得上的地方,他絕對優先考慮。”梅林食品集團董事會主席觀云笑著點點頭,表示理解。
“如果金沙港的事談不攏,我們就把南非的業務全部撤回南山港去,專心弄好遠東。”任長樂無奈地點點頭,“算了,還是說說香港的事。現在艾薩克在坐鎮明珠島,市長安尼爾也在幫我們跑動,但不知道明朝的廣東官員能否談下來。”
“已經花出去不少錢了,決不能半途而廢。繼續砸錢,砸到他們眼花繚亂為止!”狄祖恭似乎早就看透了現在的明朝官僚的德行,“當年王志華他們炮轟虎門營救趙明川,都能被當地官員報成大捷,還有什么做不到的。”
“平時賣給澳門葡萄牙人40萬的軍火,18萬就丟給明朝了,幾乎廣東地界每個有頭臉的官都送了幾百上千塊的禮,這錢還砸少了?”任長樂有氣無力地摸著額頭,仿佛還在心疼半個月前作出的決定,“關鍵是他們太墨跡了,如果真是明碼標價,我們就不用這么費神。”
“我們急,廣東的地方官也許更急呢,聽說范力定下的送禮名單,好多都是和東林黨關系不錯的人…現在就看他們怎么和崇禎皇帝瞎扯了。”觀云倒是氣定神閑,一點都不擔心的樣子,“明朝北邊焦頭爛額,現在又正是明朝內閣劉宇亮和薛國觀他們內斗最狠的時候。東林黨雖然不是什么好鳥,但他們本質上是南方商人、手工業主和小市民利益的代言人。東林黨被后人描得那么黑,還是因為和傳統大地主集團的利益沖突。明朝商稅形同虛設,每多一個外貿口岸,對他們而言都是絕對的利好,何況還有那么一大批對皇帝而言幾乎白拿的軍火出現,東林黨不爭個你死我活才怪了,崇禎急性子脾氣一發,就更有搞頭了。”
觀云的玩笑話一出,在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與香港有關的政治經濟活動再怎么也是大明和華美少部分人關心的事,而對于又迎來一年最繁忙貿易期的華美明珠島海外領市民和大明海商來說,如何抓緊時間賺錢才是王道。
站在東聯集團東方實業公司總部門前的錢老三,手里捧著賬本。意氣風發地眺望遠方熱鬧的港口。一個建議就成功恢復瓊州貿易秩序,不光是東方實業公司總經理艾薩克是大加稱贊,據說連東聯集團總部都開始留意這個長相不是很好的華裔中層管理。
現在的錢老三不光擔任東方實業公司東方分部的商務總監,從上周開始,又兼任東方運輸公司東方分部的行政總監。從某種意義上說,錢老三手里的權力不會比趙明川低多少。但精通人情世故的錢老三,還是在公共場合人前人后地把自己放得比趙明川低了好幾個頭。
“錢三爺,北邊來了位大明海商,說是專門登門拜訪您來了。”
正在琢磨計算著自己今年的薪水和分紅比例問題,一個華裔業務主管三步并作兩步跑了過來。將一封典型的大明拜帖送到了面前。
“廣西梧州的羅家?以前和我們有交道?”錢老三捏著看著上面陌生的落款,怎么都回憶不起這些年是否見過。
依托華美對桐油、生漆、松脂這三種古老戰略資源的巨大需求量,六、七年前大明福建、廣西等地的油桐和漆樹栽種量就大幅增加,復雜原始的松脂收集也趨于規模化。每年經各地大明海商運往明珠島的桐油、生漆和松脂總量達到了六百噸,而且出口量還在緩慢遞增。
即使是在現代工業時代,上述三種工業原料幾乎都是難以替代的天然戰略資源,大明海商的供貨渠道成為了華美國內相關行業需求的唯一來源,也處于供不應求的狀態。
來自廣東的一名叫羅慧德的大明海商,這次就給錢老三帶來了一份重重的“大禮”。據說他可以比那些潮州或漳州海商每年提供更多的桐油、生漆和松脂。而截至到目前,這幾種工業原料基本上大都由潮州和漳州海商壟斷供應。
“廣西梧州的商路我倒是不太熟悉,不過梧州盛產桐油、松脂倒是真的。羅先生何以保證能有更多貨源?難道是從別人處爭搶而來的?”錢老三漫不經心地坐在椅子上喝著茶,似乎對這種夸夸其談的大明海商也見多了。
“呵呵。錢先生多慮了。我羅家其實是廣州府人,不過族內本家卻在梧州。族內所營商號已有百年,在廣西各地州府均有店鋪,更與滇、黔、桂、湖廣各地商號往來密切。一年僅是從滇、黔、桂各地輸往梧州本家商號的桐油、生漆、松脂。總數不下兩千擔,只是南洋少有門路,故大多流轉販賣湖廣內地。若錢先生有意。羅某當說服宗家商號,傾全族之力,盡輸南洋。”舉止優雅的中年大明海商禮貌拱手,對眼前有點不耐煩的華美“東聯商頭”笑著解釋。
“那為何你那梧州本家沒有來人,反而是羅先生自己找上門?”
原來不過是個打聽到消息,打算當中間人空手套白狼啊?錢老三一下就明白了。不過兩千擔的重要原料,折算下來就是大概120噸,數目可不小了。
“實不相瞞,羅某這廣州一枝因入教之事,近些年頗受地方和本家排斥,已難容身…”話說到這兒,羅慧德的神色黯然了不少,一邊還從懷里摸出個十字架,面帶苦笑。
“原來羅先生也受了那西教十字禮。”錢老三對基督教早已見慣不驚了,不過一個大明基督教徒把自己的身份窩窩藏藏到這個份上,可見生活確實比較難堪。
“羅某早年就聽聞海外華美之邦不忌東西僧俗,所以早有遷居之意,然家有老母尚在,只能盡心侍奉,不敢多想。”羅慧德說著,神色微微一變,聲音也壓低了不少,“羅某在廣州無意聽聞,貴邦想在新安縣南香港島租留,若錢先生不棄,羅某愿聯絡兩廣各方教友一同遷居。一來避同鄉親鄰所惡,二來不用遠赴南洋勞損老幼…”
“這等好處都能想到,羅先生的消息也算靈通啊!”錢老三眉頭一皺,手里的茶杯就停了,“那又和生意有多大干系?”
“只要錢先生能保證吃得下梧州之貨,羅某可親赴梧州,說服本家將桐油、生漆和松脂等貨全數販與貴邦!瓊州等地之外,貴邦海貨,也可多一銷路,豈不是兩全其美?”羅慧德呼地一下站起來,鄭重其事躬身一禮,“而羅某一家,只求一容身之處。”
聽到這里,錢老三都忍不住心動了。
華美方面正在精心謀取香港島租界的事情,可不是一般的小海商能夠知道消息的,眼前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大明海商,顯然人脈關系并不比那些門閥大族差多少。雖然這個羅慧德是在玩一手廉價的空手套白狼生意,但一舉將東聯集團的桐油、生漆和松脂的年進口總量提高至少20,而且還多了一個實力不錯的廣西內地代理商,這絕對又是一件大功勞啊!
“嗯,倒不是什么大事…不過香港之事未定,羅先生又何來如此信心?”錢老三心里暗暗高興,但表面上依然面不改色。
“實不相瞞,其實貴邦游說廣州各方的事,已經路人皆知了…之前瓊州獨攬兩廣海貨,南洋商路又大多被漳、潮、福、泉等地商號把持,廣州商號其實早已心灰意冷。貴邦意在新安外島租留,難道不是打算另辟兩廣商口嗎?廣州城內幾大家,與羅某一樣,亦是翹首以待,只是羅某更急切了些…”
好厲害的人!其實說來說去,還是看重了香港島未來的貿易格局,完全就是被廣州海商派來打前站的代表,什么獻貨源、全家搬遷都不過是順帶的托詞而已!錢老三眼睛一亮,終于忍不住點頭。
當下,錢老三就和羅慧德寫下了若干商品包銷代理的備忘,只等趙明川什么時候從瓊州回來,再正式簽訂協議。
拿著這份無論對家族本身還是對廣州海商都至關重要的紙面合作備忘,羅慧德是興沖沖地朝碼頭急走而去,甚至都沒有心思去欣賞這個和大明頗有不同的海外繁華城市。
港口邊,一艘小型大明硬帆海船邊,一個年及弱冠的少年正津津有味地看著四周的風景,不時還拉著路過的明珠島碼頭工人問長問短。
“建兒,快隨為父上船,回廣州。”羅慧德見兒子還在看著碼頭邊的重型蒸汽塔吊在發呆,趕緊上去拉了拉對方的袖子。
“父親,這精鐵泛氣巨物,無牛馬畜力尋常耗養,食煙火石炭,日夜可動,一息之間可提舉數千斤重物,能抵得了上百民壯,當真是大開眼界呢!不過,看上面中土漆文,又并非弗朗機人所制,這泰西華美海邦果真是格物之極啊!”少年似乎沒打算放過眼前的風景,對父親的催促充耳不聞。
“我知你喜歡此等泰西機巧異動之器,日后有的是時間探究。若你喜歡,為父可托人讓你在此地恭,現在還是隨我速速回廣州!”羅慧德一邊朝船上走去,一邊還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協議文件用油紙包緊。
“真的?!那孩兒多謝父親了!”少年一聽,頓時來了精神,趕緊跑上了船,不過還是依依不舍地回頭又看了幾眼。
“哎,這孩子天資聰穎,本以為可以光宗耀祖,怎奈不喜功名,偏愛格物機巧之學…”看著兒子那精神抖擻的樣子,羅慧德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小船慢慢駛離明珠島港口,正好和一艘正在入港的東聯2000型遠洋商船錯過,那如墻一樣在視線里緩緩而過的大船身影,又讓少年一番心曠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