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世紀初,葡萄牙王國終于打通了從里斯本到馬六甲的東方航線,第一次可以肆無忌憚地享受到東方香料貿易的美妙氣息。葡萄牙親王阿豐索的宮廷藥劑師皮萊斯,曾跟隨船隊遠航東方,他在日記里寫道:“中國是一個偉大、富饒、豪華、莊嚴的國家…廣州是印度支那到漳州沿海最大的商業中心。但不得廣州當局的允許,中國商船不得開向暹羅、爪哇、馬六甲及其他地方。”
大明帝國的海禁政策幾乎從鄭和下西洋開始就定下了某些基調,即只允許“貢舶”,而嚴禁“私舶”。為了貫徹執行這種海禁政策和法律,大明帝國施行了一種“朝貢貿易”和“市舶司”管理的制度,對海外貿易進行最大限度的控制和壟斷。
不過隨著歐洲殖民者越來越多地涌入東方,大明帝國與外界的貿易往來以一種無法阻擋的勢頭沖開了這個束縛。到16世紀下半葉,私商貿易已經基本替代了貢舶貿易,海禁名存實亡,隆慶開關后,廣州成為了大明帝國公開承認的海外貿易口岸。
隨著“不與民爭利”的清流諫言,崇禎皇帝也撤掉了各地的市舶太監,市舶司收入一落千丈,更加有名無實。這里面,既有內陸沿海官員和私商扭合在一起越發難以約束的地方勢力,同樣也有歐洲列強野蠻而肆無忌憚的一系列挑戰。
1517年,葡萄牙人安德烈率領9艘船強行突入廣州,造既成事實后與廣州達成貿易。
1521年,葡萄牙遠征船隊企圖強行進入廣州,以武力建立貿易站,在屯門與大明帝國水師交戰。葡萄牙人大敗,弗朗機火炮技術流入中國。
1582年,西班牙菲律賓殖民地派遣進入廣州談判,企圖仿造澳門在福建建立商埠,被拒絕。
1598年,菲律賓總督德魯派遣使者進入廣州,希望建立西班牙商站,再次被拒。
1637年,英格蘭東印度公司的船隊在進入澳門未果后。轉而強行進攻廣州虎門,燒毀地方官府衙門,占領虎門沙角炮臺,搶走虎門海防要塞的幾十門大炮,并大肆劫掠周邊鄉村。后又暗中賄賂廣東總兵陳謙。得以開入廣州,購買一批絲、糖、酒、布之類的貨物后揚長而去。
1630年10月2日,周三。
一艘西式縱帆快船靠上了明珠島碼頭,船上跑下一個男子,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朝海軍基地方向跑去,而隨后走下的一身富商打扮的李國助,則對著眼前寬闊嚴整的港口和火熱朝天的城鎮建設看呆了眼。
從廣州而來的李國助。這次并非是來搶購華美商品的,而是給明珠島的軍政官員們帶來一個糟糕的消息:趙明川被大明廣州番禺的官員給抓起來了。理由就是趙明川等人沒有得到官方貿易許可,根據兩廣總督新下的禁令,沒收一切船貨。
其實除了少部分準備送給劉耀禹和李國助的華美禮物。華清池號上根本就沒有裝載什么海貨。這一明擺著敲詐勒索的行為自然遭到了趙明川的拒絕,再一番辯解申訴之后,番禺地方官干脆以“私通外夷、營私犯禁”的罪名,將趙明川抓進了牢獄。除了機靈油滑的錢老三提前溜掉。連弗雷在內的所有船員乘客和華清池號一起都被扣押在港口。
一直在番禺等著會面的李國助等人,過了整整兩天才發覺此事。好不容易拐彎抹角打聽到了消息。才知道趙明川已經被關進番禺縣城大牢,甚至還要送到廣州城去。
閻王好說,小鬼難纏。無奈之下,為保住人和船,李國助硬著頭皮安排下屬去番禺縣衙打聽情況,并準備入獄探望趙明川,而他本人則和錢老三乘坐快船返回明珠島報信。
國慶節的假期才剛剛開始,此時市政廳里正在進行國慶節慶祝酒會,這個消息頓時在明珠島軍政官員里掀起軒然大波,尤其是接替肯特少校擔任亞洲艦隊司令的王志華中校,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各位官大人給想想辦法啊,大明可不是華美可比,那可是說抓就抓,說殺就殺的啊!”孤身一人趕回來的錢老三,露出的一副絕望表情,不停地對著在場的官員作揖。
“上帝啊,這太不幸了,也許趙先生過于固執了。”市長喬治在胸前畫著十字,一時半會也沒什么主意。
“還用想嗎?救人!”王志華看了眼身邊的同僚肯特少校,直接將酒杯摔到了地上。
“也許這需要和范先生商量,這應該屬于他的職權范圍。”已經卸任亞洲艦隊司令的肯特少校,不緊不慢地提醒著在場的人。他口中的范先生,就是亞洲情報司負責人范力,手下藏龍臥虎,沒人能看出深淺。
“哦,很好,快去邀請范先生來市政廳!”市長喬治一拍腦袋,趕緊招呼工作人員出門,一邊擦著汗,“為防止意外,我建議給內閣發信,征詢處理意見。”
一邊的李國助一直沒有說話,見眾人都表態完畢,這才小心走到場上說道:“諸位有所不知,其實事情原委乃是兩廣總督王尊德大人與福建巡撫熊文燦大人之爭,這閩粵兩地官商之間積怨已久…”
聽著李國助將大半年以來大明東南沿海發生的事情始末娓娓道來,眾人才恍然大悟。
很快,消息就到了華美首都曼城,不過這一次,電文里多了范力的分析意見。
“…與其說是廣州地方政府刻意針對打著華美旗號的商船,不如說是王尊德對熊文燦對外相對寬容的態度的一種挑戰。聽說不僅僅是我們,來自呂宋、福建和大員的商船,都或多或少會被廣州刁難。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尤其是知道我們和熊文燦、鄭芝龍、大員顏家和呂宋之間有了合作關系之后,那老頭眼里容不下沙子,性子很怪。”
在大明待的時間最長。基本熟悉現在情況的嚴曉松,在內閣部長會議上發表著自己的看法。
“所以問題不在于趙明川被抓,也不是大明地方官敲詐勒索那么簡單。而是兩廣總督府以及下面的廣州地方政府對我們的態度是抱有敵意的,再加上大明沿海基本上都知道‘不給糖就搗亂’的劉香是我們的跟班。所以他們的行為應該是……那句話怎么說的?老虎嘴上拔毛?”國土安全部長劉云,摸著下巴若有所思,但話里卻透露出一絲隱隱的殺機。
“不光是趙明川,還包括華清池號的所有船員都被扣押了。東聯集團那里已經請求政府救人,事情不能耽擱,但能盡量和平解決更好。”總理齊建軍揉著額頭。似乎對這個歷史上“傲嬌”的大明王朝很是頭疼。
“不配合就換人,反正王尊德也活不了兩年了。”蘇子寧在角落里冷不丁地冒了句,讓在場的部長們都一頭霧水,倒是嚴曉松皺緊了眉頭。
“如果動用武力的話,恐怕不好吧?我們好不容易才重新弄通的移民渠道。不能因為一次敲詐勒索就又斷了!”移民部長李想第一個反應過來,趕緊站起來反對。
“那也要看是誰來收場…”蘇子寧神秘一笑,走到會議室的黑板上,抓起粉筆寫下了三個人的名字和頭銜:福建巡撫熊文燦、金澎海防副將鄭芝龍、廣東總兵陳謙。
“這個陳謙可是廣東總兵任上有名的縮頭烏龜和貪財大王,歷史上,英格蘭人幾年后攻占虎門要塞,他都能瞞下去。喪事做成了喜事,敗仗弄成個大捷,我們還怕什么?剩下兩個人嘛,可是巴不得王尊德吃癟呢…”
說完。蘇子寧丟開粉筆,笑嘻嘻地看著嚴曉松等人,就等著誰接下來給自己投上一票…
10月14日,周三。大明帝國歷崇禎三年九月初九日,農歷重陽。
今天是重陽節。身為大明兩廣總督的王尊德,特地放下手頭公務,帶著妻眷和一眾下屬官僚,登上了肇慶城北的七星巖,重陽踏秋,登高賞景。
要說王尊德,如果歷史記載沒錯的話,也確實是一位封建士大夫里的標準型好男人,生活簡樸,清廉剛正,嫉惡如仇。這種為人,能在明末政治動蕩劇烈的狀況下還能一路攀到兩廣總督的位置上,倒不至于讓人對大明朝末年的政治失去信心。
不過王尊德也只是一位嚴格遵從儒家禮教的封建官僚,他并非是真正為了廣東少部分受了劉香和鄭芝龍委屈的海商出頭。他同樣厭惡那些和外夷打交道的海商,對澳門的葡萄牙人也一直沒有好感,更是看不慣福建巡撫熊文燦為了粉飾太平而縱容鄭芝龍、顏思海這樣的朝廷“心腹大患”的綏靖政策。
和熊文燦的矛盾已經公開化,誰也無法絆倒誰,皇帝只給了兩廣總督府一個模糊不清的“禁查私貨、緝捕海寇”的圣旨,其實話里話外就是“你能把兩廣的事情擺平,就去擺平,別整天吼來吼去”的意思。
廣西的彝、苗叛亂這些年起伏了好幾次,而前些年瓊州府的生黎暴動,更是讓王尊德夜不能寐了好幾個月。調去的平叛大軍不光沒有把問題解決好,那些入瓊的廣西苗兵還把瓊州府三州十三縣禍害了個遍。
這些年林林總總的大事小事加起來,王尊德已經覺得自己心力憔悴了,但一想到自己身為兩廣總督,不為皇帝打理好兩廣就是對不起自己的祖宗和良心,于是更加表現出一種無所畏懼的凜然態度。幾年下來,企圖跟他陰陽怪氣的兩廣地方官幾乎都被他給撤職查辦,如今總算是“吏治清平、萬事待興”了。
“滿園花菊郁金黃,中有孤叢色似霜。還似今朝歌酒席,白頭翁入少年場。”
看到滿山的野菊,年過六旬的王尊德忍不住低吟起白居易的詩,對自己宦海數十年守禮敬學、不懼年老、迎難而上感到自豪。
耳尖的幕僚們,頓時紛紛應和,紛紛夸贊總督王老大人一心為國,老當益壯的風范。
“可惜老夫年老體衰。怕是為陛下做不了多少事了…待兩廣父老安居樂業,老夫也要告老還鄉,含飴弄孫了。”王尊德客氣地微微擺手,再望向南面,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把頭轉向了身后的幕僚,“數日前有報,廣州備倭都指揮使緝捕米夷通譯一事,可有后聞?”
“呵呵。下官等按總督大人前令處置,已扣押米夷人船。現已查明,那趙姓通譯本是廣州府新安縣人,還是秀才功名,卻離家背井為外夷驅使。營私犯禁,實在是敗壞禮教、有辱國體。不日將押解到廣州府,盤審定罪。”一個幕僚趕緊拱手,一五一十地回答。
“嗯…可有人說情的?”王尊德不動聲色,摸著胡須繼續問道。
“這倒未曾聽說,不過總督大人嚴令之下,想必廣州等地也無人敢徇私枉法。”幕僚擦著冷汗。生怕說錯一句話。
“那就好。吩咐下去,若是有人前來打探,或是拿著福建巡撫熊文燦的貼來說情,也一并拿下了。”王尊德想了下。還是補充了一句。
“下官曉得了…”
“督臣!不好了,督臣!”正在此時,一個官員連滾帶爬地從山路上跑來,頭上的烏紗帽都顛歪了。
“不成體統!”王尊德胡子一吹。當場就呵斥起來。
“下官失禮!督臣,番禺縣令、南頭備倭都指揮使有急報!前日夜。有賊夜襲番禺,截了在押米夷人船,逃出外洋了!”小官吏戰戰兢兢,邊說邊擦汗,“事情始末還未查清,當夜又有米夷兵船趁夜從龍鼓水道以西直入虎門,聲言其國人受辱帶傷,逼脅番禺官衙放人,并賠付白銀三千兩…番禺縣令拒之,米夷兵船遂炮擊虎門,破沙角炮臺而走…”
“你說什么?!這些番夷果然張狂之極!”王尊德只覺腦袋一熱,就頭暈目眩,好半天才緩過神,顫著手指向了南面,“速速去廣州,傳廣東總兵官陳謙前來見我!”
王尊德連吼了幾聲,就感覺全身無力,偏偏倒倒,一旁的幕僚和家人趕緊涌了上去。
大概戌時時分,趙明川再次從昏昏欲睡中醒來。
被關進番禺縣衙大牢已經三周多了,每天都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陰暗的光線,排泄物混合著稻草發酵后的惡臭,還有隔壁另一座牢房里某些人持續不斷的瘋瘋癲癲,幾乎就是趙明川每日醒來睡去周而復始的感受。
“喲,醒來了?我還說你不餓呢!”一個獄卒從一邊走來,將一碟子不知道什么爛菜葉做成的咸菜和一個饅頭塞進了牢房,一邊笑呵呵地蹲了下來,“進來的時候,也是白白凈凈的讀書老爺模樣。可惜你頂在了風頭上…幸好你只是個跑海的通譯,若是犯事的弗朗機人,估計早提出去砍掉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此欺上瞞下,這大明就壞在…”趙明川有氣無力地抓起饅頭,苦笑著連連搖頭。
“哎,聽外面的人說啊,那夷船上的人好像都看你的臉色吧?我說你也別硬挺了,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別人都當你們跑海的日進斗金,要在番禺地面行走,還想跟市舶司和備倭都指揮使的人過不去?事情惹大了,一旦送到州府衙門定罪,你們這些人就真過不了這個坎了!”衙役似乎這些年也看多了這種事,忍不住輕聲勸說著。
“也罷…多謝小哥提醒,若是船上同僚平安,我…”
大牢外似乎傳來了微弱的呼喊聲,更遠的地方還能聽見一陣陣炮響。番禺縣衙大牢戒備還算森嚴,除了提審人犯,牢門內外都是上了大鎖,必須同時解開,才能打開牢門。蹲在牢房木欄外正和趙明川閑聊的獄卒好奇地站起了身,提著腰刀緩緩朝緊閉的牢門走去。
“外面吵什么?”獄卒舉著燭火,好奇地湊到牢門前,掀開厚重的小窗,就朝外面打探。
昏暗的大牢外的院子里,本應該巡邏站崗的若干衙役都不見了,還約莫能聽見幾絲呻吟聲,與此同時,從角落里還奔出幾個黑影,人人都背著包袱,手里抓著類似泰西短火銃的事物。
“有…有人劫牢?!”
小獄卒心里一陣猛跳,下意識地就關上了牢門上的小窗,回身就縮到了大牢通道里。正準備跑進通道盡頭去喊其他幾個守班的獄卒,就感覺身后牢門方向噴出一股蓬勃的熱浪。
一場劇烈的爆炸卷著牢門的燃燒殘屑和一大股的煙塵沖進了大牢,小獄卒的身體直接飛離地面,狠狠撞在了通道墻上昏死過去。緊接著,幾個身穿黑衣的蒙面男子提著轉輪手槍沖進了大牢。
“趙先生,我們是亞洲情報司的!我們趕緊離開這里,碼頭有人負責奪回商船!”一個黑衣漢子走到木欄前,扯下了面罩,露出一張華裔的面孔。
而此時的趙明川,已經被眼前發生的一切驚呆了…
10月12日夜,6名華美亞洲情報司的特工,攜帶武器潛入了廣州府番禺縣城。包括陸軍特戰隊退役兵在內的幾名亞洲情報司的特工,用簡單粗暴的爆破方式炸開了縣衙大牢,當著一群手腳發軟的縣衙獄卒的面,把關了大半個月的趙明川給救走。
而在番禺碼頭上,同樣6名特工登上了被扣押的華清池號飛剪商船,直接干翻船上的若干看守兵丁,帶著船員和商船強行撤離廣州。
接到海軍司令部“有限打擊”的授權命令后,新官上任的亞洲艦隊司令王志華,在肯特少校的陪同下,乘坐黑水晶號輕巡洋艦,帶著蒲公英號、剛從遼東返回不久的月季號、以及護送運輸船隊的郁金香號等3艘護衛艦,在掩護亞洲情報司解救趙明川行動的同時,象征性炮擊虎門要塞沙角炮臺。
炮擊稀稀拉拉地持續了十幾分鐘,大約100發炮彈落在虎門沙角炮臺內外,算是強度很低的戰斗。但從1600米距離上發起的齊射,卻直接把駐守虎門炮臺的明軍打懵了。這些年好不容易仿制出的二十多門葡萄牙紅夷大炮此時完全沒了用處,就眼睜睜地看著漆黑的遠方海面,那一排排閃爍的炮口將自家的炮臺當成玩具在打,事后一盤算,死傷官兵數十人。
又是幾天后,一艘劉香家的快船駛進了福建金澎海防水師的駐地金門,為鄭芝龍送去了一封信。另一邊,李國助本人則早就悄悄來到廣東總兵府的駐地南澳縣,面見老熟人、廣東總兵官陳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