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中布滿了小小的太陽。一個一個,宛若他那個世界的燈泡兒一樣可愛。
在那一次為這個世界帶來可怕災禍的太上之戰之后的長達五年時間里,整個世界都由它們來照亮。但至少,這世界的白晝與從前沒什么區別了。人們說是神龍教主將死去的邪神身軀煉化,重為這個世界帶來溫暖與光明。
但很快人們就用不著數“今日天上究竟有幾個太陽”了。因為在數萬米高空處,被維修好的那一輪“從前的太陽”正在進行最后的調試。如果使神通運足目力,當可以瞧見那里的穿梭機像蜂群一樣忙碌——圍繞著那個尚未啟動的、顏色深沉得如黑洞一般的“奇點”。
李云心收回目光,向山坡下看去。
已是盛夏。坡上的野草碧綠,在風中涌起一波一波的浪。更遠方、一片桃林掩映處,有一座農舍。
但他沒有走下去,就這么遠遠眺望一會兒、重坐下了。
他的身旁有一塊在這夏日暖風中仍紋絲不動的布。布上躺了三個青瓷酒瓶兒,還有兩盤吃了一半的小菜。看起來不是有名的酒樓師傅的廚藝——那菜絲粗細各異、長短不均,似乎模樣也不甚可口。
暖風里還有花香。天地間除了些微的風聲便是遙遠處的鳥鳴。李云心又從袖中摸出一瓶酒,瞇著眼睛看那農舍、花一刻鐘的功夫慢慢喝光了。
然后他又坐一會兒,打算起身。
但瞧見一個白衣的女子從那農舍里走出來、往山坡上走過來。他微微一愣,便沒動。
女子走得慢又走得快。五六步的功夫,便到他的身旁了。
站著瞧他一會兒,隔著那塊布坐下來。
兩人便在風中無言地枯坐。直到白云心先開口:“五年前你第一次來這兒,是因為殺死了李淳風。兩年前第二次來這兒是因為你要和李閑魚像凡人那樣成親。這次為了什么呢。”
李云心笑了笑:“我有了一個孩子。”
“…啊。”她沉默一會兒,“恭喜。”
“謝謝。”李云心折了一根草莖在手里慢慢地繞,“是女兒。叫薔薇。”
“李薔薇啊…”白云心低低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她取的。今年她喜歡薔薇花,院子里都種遍了。”
“哦。”
風慢慢變小了。一只鷹在天上慢悠悠地轉,又猛地扎向遠處。
“她沒怨你殺李淳風。該想見你的。其實你也可以去見見她。”
“算了。”李云心輕嘆一口氣,“這樣挺好。”
白云心微微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肚兜。上面繡一朵盛開的牡丹,繡工不算很好。
“這是…”
“她繡的。”白云心輕笑一下,“我…前些日子到渭城看過你們。”
“好。”李云心接過肚兜,收進袖中。
兩人便又坐了一會兒。
“那邊還要多久呢?”
“還得等上十來年吧。”李云心盯著遠處的農舍,說,“把這個世界和外面的混沌世界轉化到一起釋放出能量,又得保證在湮滅結束之前那些能量是被約束的,技術難度很大。前些日子我又去了一趟那邊,陳豢說十年是最理想的預期。我覺得二十三十年也有可能。但這些事情我不懂,就等著他們吧。”
白云心笑笑:“我還以為因為李淳風的事,你得跟他們再大鬧一場——也許打到幽冥去呢。”
李云心沉默一會兒,搖搖頭:“我當時就知道了。”
“李真只是他們的象征和信仰。具體操作具體行事,他未必有精力。該是陳豢在管事。李淳風身上有秘密有知識,對他們而言是寶庫,是離開這世界的另一重保險。他們不會叫我就那么把他殺了。”
“不過無所謂。他們當時的態度不錯,也照顧了我的感受。之后陳豢再把他的神魂給弄出來,也在我意料之中。我當時只想出那口氣而已——那時候還年輕嘛。”
他頓了頓:“何況那人現在被約束在一個罐子里,大概要受苦受到這世界毀滅。比死了更痛苦。”
“哦。”白云心說。她似乎對這件事再沒有更多的興趣,便也折了一片草葉。
李云心轉眼看她,看到她在明媚陽光中泛著微光的側臉。隔一會兒他說:“那么我該走了。”
白云心放開草葉、轉過頭:“我向你要一樣東西,給不給。”
李云心一愣。但他想了想,說:“能給的,就給你。”
“我要你一個化身。”
他怔住。隔半晌才微皺了眉:“你是指——”
“有你一點妖元的化身。”
李云心輕出一口氣,認真地看她。五年過去,歲月沒有在他們這些超脫于俗世的存在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然而這時候他也才知道,她的內里也一點兒都沒變。
“你用不著覺得為難。”白云心笑了笑,“前些日子我去看你們的時候,見過李閑魚。她知道這件事。”
“我和她之間曾有過約定。五年前你說那個約定與你無關,可現在我們之間的約定也與你無關。”李云心要說話,她抬起手用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嘴唇。
“我知道。可你殺了我的君父。”她盯著他,“你該賠我的。”
李云心與她對視一會兒,看到她的眸子因為陽光而變得褐黃。微風拂起她臉上的細細發絲,就像從前紅娘子在君山腳下的木亭中時一樣。
他站起身背了手,踱出去兩步。又遠看那農舍一會兒,轉過臉。
“讓我想一想。”他認真地說,“給我點時間。”
“好。”
新筑的官道旁有一個木亭,亭邊立有一塊石碑。其上刻著“青州寧遠站碑”的字樣。
官道右側停了一輛驛車。這是近幾年才出現的新鮮玩意兒——長長的木質大車身,有三對輪子,敞開五六個窗口。但車前沒有馬,該不是以畜力來拉動的。
車邊圍了十幾個人,看起來都是些尋常的百姓。唯有一人穿了黑色滾銀邊的差衣,戴一頂扁帽——這人是車官。尋常時候都是趾高氣昂的模樣,可如今也同百姓站在一處、抻長了脖子看那車。
因為驛車的車頭被打開了,露出其中復雜的結構。里面密布刻印了符咒的金屬或木質器件,組合成叫人看了便覺得眼花的動力核心。一個男人在那里忙了一會兒,起身說了句話,合上車頭的蓋子。于是車官帶著凝重的表情上了車。過一小會兒,驛車微微一震、駛出一小段路又停下了。
“好了好了。”該是不茍言笑的車官探出頭喜氣洋洋地說,又打開車門跳下來,對那男子長揖一禮,“有勞仙師!”
男子微微一笑,擺擺手。
百姓們便從車后門上了車,這時李云心才從亭中走過去問:“怎么了?”
“一點小事。”劉公贊笑著說,“該是這車里的什么刻符出了點問題。可我沒瞧明白,就干脆畫了個符印上了。能跑起來就好。”
說話的功夫兩人也上了車——車廂里寬敞,氣味也不算難聞。靠窗有兩條固定的長凳,能坐上三四十人。可瞧見他們兩個的衣著、又瞧見劉公贊先前做的事,百姓們便都聚到車廂那一頭去了,自覺為這兩位貴人留下足夠的空間。
兩個人坐穩了,聽見前頭的車官恭敬地問:“仙師,可好了?”
劉公贊應一聲,車便顛簸地開動起來。
“你為這車用了一道符?”李云心笑著說,“如今你的一道符可不尋常。我聽說前個月你兩個徒弟就為你的一道符斗起來了。”
劉公贊輕嘆口氣:“都是好孩子。就是心氣兒太高,又自傲。之后都后悔了。我想了想,罰一個去了火石海修補那里的封禁,罰另一個去蓉城幫忙做事一年。世俗里磨練磨練,心性該會好些。在山上待久了不食人間煙火,年輕人就要得意忘形了。”
“嗯。”
劉公贊看他一眼:“照這個速度,咱們還得三天才能到渭城。心哥兒,你如今走路就真用走的,吃的喝的也貨真價實——這凡人的日子過了四五年,還沒膩味呀。”
李云心一笑:“生活需要儀式感的嘛。而且有薔薇了。”
他頓了頓:“以后孩子長大了發現家長餐風飲露不吃不喝,就很難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不利于身心發育。”
聽他說得煞有其事,劉公贊忍不住笑了一聲。但隨即收斂笑意:“怎么了?”
李云心便也不笑了。他略沉默一會兒,輕出口氣:“白云心。她問我要一樣東西。”
“什么?”
“有我一點妖元的化身。”李云心說,“這事兒,閑魚也知道。”
“哦——”劉公贊低低地拉長聲音,往車廂上靠了靠。隔一會兒說:“其實這個事情…心哥兒,從前我不好說。如今既是然提了,我多說幾句話吧。”
“你如今在這世上——我知道你從前的世界這種事不好——可在這世上,這種事不稀奇。再者說…她們兩個人在生死關頭許下承諾,當時是有真心的。如今她們既然又提起這事,可見真心還是真心…”
李云心擺擺手:“這世上別人如何和我沒關系。”
劉公贊一笑:“也是的。但這件事還有不同。心哥兒,她要的是你的妖元化身,而不是你這個人——你該想得到她想要做什么。”
“說起來…她的君父算是死在你的手上。之后沒了你,她去同你母親住在一處。說是侍奉也不為過——這世上世俗人家兒媳應盡的本分,也算都盡到了吧。不然你不會五年間去只去看了你母親三次。因為她叫你放心了。”
“你母親沒了丈夫兒子,白姑娘沒了…你。算是兩個孤苦的人。你也知道她為你盡了人子應盡的責任——好,我知道對你來說這種責任和常人的責任不是一回事,但你聽我說——這些事你既然都清楚,卻不做什么,是說不過去的。”
劉公贊抬起手,在他膝上輕輕拍一拍:“該給個陪伴的。”
李云心長出一口氣,靠到車廂上、盯著頂棚想了好半天。
然后抬起手,拔下一根頭發。將這烏發在指間繞了幾下,再一彈。細發絲便從車窗中飛出去了。
劉公贊笑起來。
李云心轉臉看他:“后天擺酒,你得來。”
“那是自然。”
“小九呢?”
劉公贊哈哈兩聲:“他先前氣你將他和李淳風一同殺了,當時連句話都沒有。可都五年了,怎樣的氣也都消了——你猜今年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什么?”
“——誰叫他是我妹夫呢。”劉公贊笑著搖頭,“那天他也會來的。你不要擔心。倒是洞庭君,我一直沒找到。”
“算了。世事不能盡如人意。”李云心想了想,咳一聲,“那個,你來的時候,訂一桌木南居或者小雁樓的席面。就說我是不知道的。”
劉公贊一愣,大笑:“如今你該是后悔弄了那個…什么集成灶臺了吧。”
“…我的確先前沒料到她會癡迷這個的。”李云心一攤手,“也沒料到她完全沒天賦。”
兩人便一同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