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喬氏鏢局在桃溪路上,后身則是劉公贊的那座龍王廟。但這條街在渭城被毀之前便已經毀了——因李云心奪舍了九公子的那一場惡戰。
當時的人們該以為那僅是一場罕見的妖魔爭斗,卻沒意識到那是一座雄城覆滅的開端,也是天下劇變的開端。
但如今的小渭城重建,大抵也是依著從前渭城的街道走向展開的。這該與喬嘉欣的念舊有些關系。
李云心此行的目的是救劉公贊與九公子,也是了斷在陸上的一些事。有些人要留在這里,他得為他們打點好后路。他只想一個人去幽冥。因為清楚地曉得地下的兇險,該是難以想象的——即便以太上的境界而言。
他一邊想一邊沿路走,見到一些熟悉的景致。某些房舍,是依著從前的樣子來建造的。雖說無法與被毀之前的富庶渭城民居相比,但位置、形制大抵類似。甚至還移植了樹木。可還瞧不出是否已經成活,只看到樹枝上壓著積雪,像是也怕冷。
又往前走了十幾步,轉過一個街角,瞧見一顆老槐樹。雖也該是新移植過來的,但從它所在的位置來看…該是那夜他看到的那一棵——
從見到凌空子的寶華會離開之后,瞧見白閻君從這樹中鉆出來,并傳了他奪舍龍族之法。
于是他意識到,黑白閻君也該是太上的境界的。因為他們兩個可以化身萬千、在這世上束縛亡魂,這并不是太上之下能做到的手段。李云心不清楚如何實現這一點,想來是需要一些技巧。
太上以下…很像是他那個世界的技術水平還不那么發達的時候。一個人有了足夠的時間和精力,便可以自己領悟、掌握許多東西。可晉入太上,廣闊天地便在眼前展開。很多事情并非一個人可以自學成才的——好比他那個時候很多科研工作者想精專某個領域,便得窮盡一生的心血。
很像“晉階轉職”吧。他在心里想。
于是又意識到,即便是太上境界的黑閻君,亦在幽冥中死去了。那種地方,絕不是老劉、九公子他們能應付得來的。那不是單憑勇氣與智謀就可以解決的問題。
前路未卜,他想孤身先行。
打老槐樹這里到曾經的喬宅,李云心走了一刻鐘,路上又瞧見三個小攤販。但該不是如那賣酸湯子的小販一般做善事的,而是要以物易物的。三個攤主相貌各異,可都能瞧出來不是人。賣的貨物都是類似的——是人形的面食。
李云心頭一次見到妖魔像人一樣,老老實實地坐在攤后的雪地里等客上門,便變了只雞腿出來,只換了一個小面人。這東西一個巴掌大小,外面看起來栩栩如生——不是那種如靈堂人偶一般團團圓圓的臉,而的確捏出了鼻子、眉弓、眼窩,看著像是食物,也像是藝術品。
山雞倒是說的不錯——這城里的妖魔,都被他馴服了。
面人在外面放得久,已經凍得硬邦邦,于是肚子上裂了紋。李云心輕輕一嗅,聞到些腥氣。便將面人肚子掰開——
瞧見里面是血淋淋的。到這時候才意識到原來外面的面也不是熟的。肚子里放著的東西,也擺放得很精巧。他甚至可以依稀分辨出哪些是心肝兒,哪些是腸子。該是用魚或者別的什么小動物的內臟來做的。
于是笑了笑,一時間不曉得該怎么評價。
說這些妖魔死性不改、還想著吃人呢,這卻又的確是面食、動物的血肉。說他們已與人的習慣無異呢,又沒人會弄出這么變態的玩意兒來。他就隨手將這東西丟在路邊雪堆中,遠遠瞧見喬家大宅了。
不同于周遭僅是位置、形制相似的建筑,喬家大宅竟與他印象中那座宅子一模一樣。不過一旦運起妖力來看,便會曉得這都是障眼法兒。這座大院并未重建,還是一片廢墟。是有人變化了它的模樣。
他收斂心神又走幾步。在門前略一停留,抬手推開門。
從前來過這宅子幾次,也算熟路。穿過一道月門、穿過一條回廊,便是后宅。從前三花聚攏了四個小妖一個游魂在此講道,便在這后宅里。
等他再轉過一道花門,看到那個少女了。
少女穿一身白衣,卻不是如他一般的尋常衣裳,而是孝服。略大,也并不美觀。正坐在庭中的石凳上,對著石桌之上的一塊鐵疙瘩。那鐵疙瘩灰黑色,其中摻雜了些金或銀,還有些砂礫石塊。
該是什么鐵器被燒融了、又冷凝,才變成如今模樣。
她被稱作“素衣娘娘”,大概便是因此吧。
冬日陽光灑在庭院中,映得積雪耀眼。可院子里的兩個人,都呵不出霧氣來。李云心略停一會兒,踩著積雪走到她對面坐下,覺得少女和自己記憶中的樣子似乎還是一樣的。
在從前時候,他都要忘記喬嘉欣是什么模樣了。因而如今也只是“似乎”,且除了相貌之外的東西,都已經全不同了。
再過上兩個多月,該就是去年見她時的季節。那時候她是人,他也是人。她臉上帶笑,無憂無慮。因見到一個美貌少年而心花初綻,沒頭沒腦地大膽想往后的日子。
卻不曉得打那之后再沒什么“往后”了。
如今她樣子未變,可整個人沉默而孤獨。見到李云心時只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了好久才說:“我都忘記你是什么樣子了。”
李云心伸手摸了摸桌上的鐵疙瘩:“這是什么?”
喬嘉欣略沉默了一會兒:“是我爹爹的刀。留在家里的。”
“這么說你還記得好多事。”
喬嘉欣只看他:“我…那時候…是怎么死的?”
李云心將手擱在桌上,指頭輕輕點了點,說:“正要和你繼續逃,劍客追上來了。我知道跑不過他,就停下來。這時候你轉身沖回來,正送到他面前。”
喬嘉欣隔一會兒才張嘴,悵然若失地說:“啊…原來是這樣。”
“那…當時怎么不救我們呢?”
“見到你們之前,有兩個劍士找到我。那時候我沒有對付修行人的經驗,被他們用一道真人寫的符封住了雪山氣海。”這些話,除了對老劉之外他再未說過。如今說起來,只覺得恍若隔世,“后來追追逃逃總算甩掉了他們。我想去人多的地方藏起來,就在路上遇到你們。那時候我氣海被封,只算身強體健。但劍客服了凌虛劍派的丹藥透支性命,也叫他們內力雄渾不亞于那時的我。江湖武人精研劍道,我技不如人,救不了的。”
李云心頓了頓,又說:“叫劍客劫殺你們那劍士,是追我那兩個劍士的同門,是為了渡殺劫。如今回頭看,要論緣果,是我害了你們。你要怪我,也是合情合理的。”
喬嘉欣沉默一會兒,說:“我不怪你的。你那時候還想要救我。還說了很多話安慰我。這都是我們的命。”
李云心低嘆口氣:“有沒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做到許多事。”
喬嘉欣低下頭:“我只想活著。”
李云心想了想:“是想要活著,還是想要活著時候的生活?”
女孩兒眼中現出迷茫的光來。她將李云心的話仔細思索了一會兒,才說:“我…我…不知道。”
“可只是不喜歡現在這樣。我不想要什么神通…也不想要什么修為。我只想要…沒遇到你之前那時候那樣。”
她的話,叫李云心的心,輕輕跳了一下。
他見過很多人、很多妖了。可他見過的些,都喜歡改變——至少是還活著的、身邊的那些。
已經化境的巔峰,將至真境的山雞不會喜歡從前做飛禽的日子,仍該活著的警長也不會喜歡做走獸的日子。
九公子不會喜歡做化境龍子的日子,劉公贊不會喜歡在廟中茍且偷生的日子。紅娘子不會喜歡從前被束縛在君父身邊做咸魚的日子,于濛不會喜歡從前做無知無覺的劍圣的日子。
即便是那賣酸湯子的小販,也會喜歡從前在渭城里走街串巷、形單影只的日子吧。
只有這眼下已不是人的喬嘉欣,對他說喜歡做人的時候、沒遇見她的時候、行在春日楊柳岸的時候。
許多有關天下大事、人道興衰、修為境界的話到了李云心的嘴邊,但他咽下去了。數息之后他輕嘆一聲:“你想要回到從前,可能不是沒有辦法。但你會失去如今的神通修為,也會失去如今的記憶。往后做個凡人,會生老病死。可能尋不到如意郎君,也可能生活遭遇變故,衣食無著了。”
“更重要的是,你會失去很多選擇的自由。不像如今這樣,甚至可以掌控一些別人的命運。如果想要后悔,也再沒機會——你愿意嗎?”
喬嘉欣的眼中煥發出自李云心見她后,頭一次看到的喜悅光彩。
“我愿意。”她毫不遲疑地說,“我都愿意。”
于是李云心取出皇輿經天圖,在桌上展開。又取出九海圖,將它擱在上面。并不見他做了什么動作,那幅九海圖便慢慢隱沒在下面那張圖中,像是融合進去了。
實際上也的確如此。
這皇輿經天圖,原本只標注了中陸三十國當中的地理,其外則是一片白茫茫。但如今在圖的東邊,出現了那九海乃至東海國的詳情。且九海這一部分當中,的的確確充溢著靈力,而不僅僅是“標注走向”。
李云心在轉手之間,將兩者融合起來了。
他停了手,看眼前的少女,認真地說:“去年,我曾經把渭城、渭城周邊的天地都畫到了我的扇子里去。”
“那時候我借助了陰魂的力量,暫時達到玄境的修為。這事情我做過一次,頭腦里還有這附近的氣機流向,再做很簡單。我如今又是太上的修為,做的也會更好。”
“我可以把渭城、附近的天地都錄入這幅畫卷里。往后也許還會把更廣闊的天地添進來。里面…該是栩栩如生。人置身其中之后,意識不到自己是在畫兒里。”
“你想要從前的生活,我也可以把你家人再造出來。在這畫兒里,他們會是你記憶當中的模樣——就譬如你在做夢,你的意識構建身邊的所有東西。你置身夢中、置身自己的念頭里,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對勁兒。”
李云心沉默片刻,又輕嘆口氣:“這就是我的法子。只取你這鬼修的神魂,畫進畫中,塑出身軀。你會是個普通人——在遇到我之前的那個普通人。但可能一輩子都活在自己夢里——你愿意嗎?”
“那么…其他人呢?”喬嘉欣低聲問,“我和我的家人,生活在一座孤城里嗎?”
“會有其他人。”李云心耐心而緩慢地說,“但也是你頭腦中的幻象。然而你意識不到這一點的。出現在你眼前的人、你看過的人,都是你相信的。你不會覺得他們不真實。”
“我也想…找些真人陪你。但畫人,既容易又難。容易是因為對凡人來說,人與人之間的氣機極相似。他們之間的差異,可能只是億萬分之一。可難也是因為這一點——每個人的差異都不相同,而世上的人太多了。要搞清楚這些差異,不是幾百、幾千年能做得到的。”
“如果只找幾百幾千個人陪你,他們很快會意識到這個世界是有限的。如果都叫他們像你一樣,你們之間的世界則會沖突,最終變成一團混沌。”
他頓了頓:“不過…可能在以后,我真的會將真人錄進來。但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多久的以后。”
喬嘉欣的眼中又煥發出些光彩。但又問:“那么是不是說…在我沒看到的地方,就是沒人的?還是…空城?”
李云心笑了笑:“沒看到的地方和你,又有什么關系呢?”
喬嘉欣嘆了口氣:“是啊。”
“那么你還愿意嗎?”
她慢慢站起身,仰起頭。李云心看得到她臉頰和脖頸上,在陽光下變得透明的絨毛。
“我愿意。”
于是李云心也站起身。
他走到少女身后抬起手,覆在她的頭上。
她身體當中沒什么溫度,發絲也是冰涼的。像是一具尸體,或是用冰雪塑成的。
李云心收回手。掌中多了一團蒙蒙的青霧。
喬嘉欣的身體倒在地上。先化成血肉,再化成流光,最終消散在陽光里。
他重新走回去坐下。將這團蒙蒙青霧交到自己左手中,然后用右手在《皇輿經天圖》卷上勾畫。渭城在這副圖中僅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點兒,若不注意看,便以為是一粒塵埃。
他在這方寸之中施展畫道的神通,譬如在針尖之上雕刻天使的發絲。未遭大劫之前的渭城模樣、周圍天地林木山川河流的模樣,都被他慢慢注入這畫卷里。甚至離這兒較近的、他一路上所走過的那些地方,也被他順便錄入其中。
于是除了九海那一片區域之外,這圖中中陸腹地的位置,又出現一道細細的靈力流。
這次“臨摹”花了他半個時辰的時間。在慘淡的冬日行到高天正中時,李云心停了手。然后他將掌心那團青霧打入畫中。
做完這一切,院中安靜下來。
他靜立一刻鐘、只盯著這桌上的長卷,臉上沒什么表情。
可天空當中卻生出了陰云,將陽光遮掩。云漸濃,于是開始落細雪。于如此沉寂處,雪落有聲。不曾落到長卷上,卻慢慢覆滿他的肩頭。
李云心的身形一閃,消失了。
下一刻,他已身處一株垂柳下。
眼下…是春天。有微風拂面,有和煦的陽光。他的身后是柳河——會一直向前流淌、流入渭城中。
面前的路上覆著細細白沙,路中間不常被來往車輪碾壓處微微隆起,偶爾生一兩株青草。
他沉默地深吸一口氣,看到有車隊遠遠地行過來。
那些大車漸近,便瞧見一個騎馬的漢子。再往后的車上滿載貨物,覆著帆布。他的視線又向后移,瞧見一個十三四的少女坐在大車邊,無聊地繞指尖的細柳枝。垂下來的雙腳微微晃,腳尖上的兩枚絨球便輕輕跳。又抬頭和趕車的年輕人說了句什么,似是開心了,便掩嘴笑。
騎馬的漢子慢慢經過他,警惕地看他一眼,帶韁駐馬。想了想,問:“朋友要搭車?”
李云心向他笑了笑:“不。等一位故人。”
“在下喬段洪。渭城洪福鏢局喬段洪。”男人拱了拱手,“閣下在等什么朋友?”
李云心微笑著點頭:“等渭城桃溪路龍王廟的廟祝,混元子。我是他的師侄。”
“哦…如此。”男人的臉色變得平和,“那么叨擾了。”
李云心微微頷首,他便策馬繼續前行。于是大車也慢慢地、隆隆地經過他。
少女瞧見他,好奇地盯著看。李云心向她笑了笑,于是少女微紅臉,轉過頭去。
等大車又前行一會兒,她才又轉臉往后看。
可那少年已不見了。
垂柳白沙岸,陽春好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