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精卻又道:“會長,那妖王不但境界高,手里還有件威力奇大的法寶…小人被阻在這兒的幾天認識了兩三位朋友,同那妖王不是一類貨色,是不是…喊了那些朋友同去——”
李云心便看了他幾眼。這雞精不曉得他的會長看他是什么意思,忙低下頭去,心里忐忑不安。
便聽李云心說:“小妖保…現在有多少人?你在其中是個什么階級?”
雞精暗自思量,想是不是自己的哪句話惹惱了這位會長。但一時間又的確不清楚哪里出了錯兒——那妖王的確是真境!
也的確有個威力奇大的寶貝。他的修為低,真境于他而言便已是無法想象的境界了。譬如一個孩童在山腳下抬頭望,瞧見那山到了千米高處都是云霧繚繞,看起來雄壯偉岸得叫人想要顫抖。管他什么五千米高峰、八千米高峰,瞧著全是那種威勢…哪曉得其中差別呢?
到這時又聽見李云心問話,忙道:“小人…只是個跑腿辦事的。遠遠見過山雞哥一面、見了會長的圣容…并不清楚會中還有多少人。也不清楚…還有什么階級。”
“這么說你相當于凡人軍旅中的一個小卒了。”李云心看著他說,“還是個剛放下鋤頭的。不清楚上面還有伍長什長火長旅帥統制指揮各級將軍,也就更不曉得什么離國重騎旅和陳國斥候軍之間的差別了?”
一連串兒的名詞繞得這雞精頭暈腦漲。他既是剛剛化形,修為便只介于虛境的巔峰和化境之間了。因而腦瓜雖算是靈活,可也不屬于聰明絕頂的。一時間心里發懵,琢磨了半晌才道:“小人…小人覺得,可能是那什么軍要強些…”
李云心大笑:“多見幾個你這樣的小東西,也是有趣。走吧。叫你那幾位朋友省些力氣。”
說完便一揮衣袖,卷著這小妖遁入林中。
約十幾息的功夫之后,出現在一道山谷里。
李云心從前很喜歡玩些扮豬吃老虎的把戲。譬如眼下遇到這小妖向他求救,認為那位真境妖王境界也高、寶貝也厲害,自家會長斗他可能略有些吃力。在這時候將那妖王羞辱一番而后殺掉,雖說狗血,但也是極大快人心的事。
可如今他的境界已是當世之最,雖有這樣的玩心,卻沒法同什么厲害的真境妖王玩了。
很無趣。譬如一位財富足以左右一國政局的大財閥,不會跑到什么某縣五十強企業掌門人那里找優越感一樣。
因而他落在這谷中、放下雞精,便略一打量。
此時是寒冬。這附近雖說地處南方、林間草木仍舊蔥綠,但一些落葉的喬木也有衰敗的氣象了。這條山谷不大,盡頭有個洞穴。兩旁掩著叢生的灌木,顯得很雜亂。地上有一條小徑,像是被走獸踩踏出來的。
不見什么妖兵巡邏,也不見什么崗哨、箭塔。似乎是那位真境的妖王剛剛在此落腳不久,還未成規模。
當真是他見過的最寒酸的妖王巢穴。
不過細細一想,也該是在情理之中。當初但凡有些心氣的妖魔,都帶著妖兵去云山顛覆玄門了,死了個七七八八。小妖沒幾個能活命的,大妖魔逃走的也是少數。因而難見從前大妖魔巢穴附近小妖幾乎漫山遍野的“盛況”,實屬正常。
這一位,該算是從前膽子極小的。沒去找死,活了下來。到了這種妖魔并起的亂世,也還是躲在深山訛幾個人吃。
當真不長進。
他一落地,便道:“里面的,出來。”
雞精不會舞空術,還因為被李云心卷來而昏頭昏腦,便聽自山谷洞中忽然傳來一聲低嘯。
接著又一陣腥風涌出,一頭白額大虎躥出洞來。那大虎身后,又跟了四頭小牛犢一般的灰狼。灰狼身后,又有十幾條羊羔般大小的紅狐。
李云心的氣息境界難以被探查,這些靈智未開的畜生卻是警覺。一躥出洞來,立時趴在地上、瑟瑟發抖,曉得有極可怕的存在正在不遠處。不過一伏兩行,倒像是個儀仗隊。
然后便是正主兒現身——一個頂盔貫甲的莽漢,拖了一口大刀出來。
雞精立時警醒,低聲道:“會長…就是那寶貝!”
李云心便往那口刀上掃了一眼。
其實只是尋常的、人間軍隊用的斬馬刀。只是這一口該是配給什么精銳力士的,尤其大。通體烏沉沉,唯有刀頭閃閃發亮,是淡金色的。
若再細瞧,會發現那一片淡金,似是個什么碎片被熔鑄在這刀身上的。整口刀是凡物,那碎片中倒靈力流轉、隱含煞氣。
李云心掃了這刀一眼,笑起來。
還當是個什么寶貝。
云山一戰之后他在群妖面前擊退了道君。其間舍了些圣人遺寶,將那些殘破兵甲都隨意丟棄了。但對他而言是垃圾,對那些妖魔而言卻是寶物。當時每撒下一些,便有一群妖魔去爭。
這位真境妖王這口刀上的這一片…便是他當初丟下的垃圾之一。不曉得是什么兵器碎了、殘片被拾了、又輾轉到他這里。
真是窮酸得叫人心疼。
那妖王見他笑,便皺起眉。他不是李云心身邊的雞精,曉得李云心這般人物雖看不清道行深淺,卻叫他心里微微發毛,似是有些不祥的預感,該是強者。便盯他瞧了幾眼,沉聲道:“你這烏雞,請來了幫手?這位大王是什么來路?說和的,還是——”
話卻被李云心打斷了——他一笑之后轉臉看身邊的烏雞精,認真地說:“想除了這禍害?”
雞精愣了愣。瞧那妖王,又瞧瞧李云心。半晌才道:“…是。”
“那你求我。”李云心說。
雞精又愣:“…啊?”
妖王聽李云心說要“除了自己”,便曉得不是什么“說和”的。立時將大刀一揮,喝道:“這位朋友,可瞧好了!我這寶貝——”
李云心仍不理他。輕嘆口氣,又對烏雞精說:“要你求我就求我。”
雞精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這位會長…不是在撒嬌。
他不知道李云心是什么意思,但曉得高人自有高人的做派。忙道:“求…求求會長除了他!”
李云心一笑:“這就對了。是你求我殺他,而不是我要殺他。這段孽緣,和我可沒關系。”
說了這話,妖王正將自己的寶貝端在身前。
而后,他這寶貝忽然猛地往自己的脖頸上一推——饒是他有巨力,也無法抗衡這種可怕力量。更確切地說,他的“巨力”,像是微風一般無力。
這真境妖魔的腦袋便落了地。妖魂立時離體,在剛倒下、激蕩起一片煙塵的尸體上直挺挺地站著,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李云心不理身邊那比新生的妖魂更目瞪口呆的雞精,邁步走到妖王尸身旁。一抬手,捉住這妖魂。再抬手,給了它左右兩記耳光。
妖魂這才漸漸恢復神智,瞪圓眼睛大叫:“你——我——”
但李云心的手指一挑,又將他自己個兒血淋淋的腦袋挑起來。略給他注入一絲幽冥之力,助他速成了個鬼修之身。
“抱著你的腦袋。”李云心和藹地說,“選一個方向走。遇著個什么妖王,就告訴他你是被李云心殺的。再告訴他們,不給小妖保面子,就是不給我面子。一直走到海邊,就往東海去。要是有機緣能找到一個好地方兒,就能活。倒霉的話,你體內的幽冥氣一散,你也就魂飛魄散。”
說完這些話松了手:“滾蛋吧。”
那妖魂到這時才意識到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么。瞪眼大叫,肝膽欲裂:“…你是李云心!?你是…你不是死了嗎!?你叫我去哪兒——”
他雖不愿走,兩條腿卻不聽他的使喚,已飛快地邁起來。
須知煉化成鬼修,便會有執念。李云心將他成煉鬼修,是不管他的執念到底是什么玩意兒的。他以太上的境界為這倒霉的妖魔強行注入一個念頭——完成他交代的事。
這執念的強大近乎本能,已不是妖王的自由意志可以抗衡的了。與其說鬼修,倒不如說是個傀儡。
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抱著自己的腦袋消失在荒野里。
李云心這才轉臉看雞精:“我死了?誰說的?”
雞精臉色煞白,盯著他的會長。好一會兒才開口:“他…他…你…你…”
仍是無法接受這件事——
一座在他看來巍峨的高山…這真境的妖王…竟在眨眼之間被殺了!
李云心走過來拍拍他的臉:“說話。”
雞精才回過神,瞪著眼:“前些日子有些…鬼兵,說是從海上來…說…海上有個什么老祖,將您殺了——”
立即又道:“但山雞哥說那是放屁。”
“的確是放屁。”李云心說,“我走了。”
雞精又愣。原本在荒野中撞見自己的會長,就是很叫人激動的事情了。到眼下發現這會長的神通已超越了他想象力的極限,更是激動。本想自己如今也算與會長歷過生死大劫,或許會得些提攜。豈料事情一了,便是“走了”這兩個字。
他心中失落起來。見李云心的身子微微一頓,復又有些期待——想他還會交代自己幾句話兒。
可等他眼皮再一眨的功夫…
眼前的人影已不見了。
那失落的烏雞精不提。只說自李云心離開這山谷之后的十多日時間里,如今的榮國北方的廣袤密林、茫茫曠野當中,忽然出現了許多奇怪的家伙。
這些家伙,無一不是修為在化境、真境之上的大妖——至少生前是。
如今卻都成了鬼修,或者抱著自己的腦袋,或者夾著自己殘軀的一部分,哭喪著臉四處游蕩。一遇著妖魔的巢穴便賴在人家門前不走,開始哭訴。
內容都驚人相似——
“各位看清楚了,我這腦袋/胳膊/前胸/心肝兒,是被李云心摘下來的。他老人家說不給小妖保面子,就是不給他面子。希望各位以我為鑒,莫要站在歷史潮流的對立面。多多行善積德、莫貪血食,才能保洞府平安…”
很快,荒野中僅存的妖魔們、那些占據了城池的妖魔們,都意識到一個煞星回來了。
有些膽小的,趕緊封閉門戶,躲著不出。有些膽大的,則在小心翼翼地觀望,打聽那煞星行至何處,可是已離了自己的地界。后一類,大多很快便加入了那些哭訴的隊伍。
如今的世界已非從前的世界。從前妖魔隱居山林,人們多以為妖魔一說是傳聞罷了。中陸地廣人稀,消息流通不暢。即便某處有妖魔作惡,事情也很難被廣泛知曉。
可這一年間妖魔現世橫行,從前的種種傳說都成了真。甚至就在南征北討的容軍之中,便有些妖魔存在。這些妖魔大多被尊為“仙長”、“天師”,以他們的妖力介入人間事務。更多的,則是那些占地為王、踞城作惡的惡妖。人間軍隊與他們多次交戰,因著同有妖魔相助的關系,互有勝負。
但即便未能將其全部從人的世界鏟除,起初妖魔橫行時那種末日般的畏懼感也漸漸消退了。人開始如對付強大野獸那般對付妖魔,甚至在各地都設了“觀風使”的職務——潛入山林,刺探妖魔訊息。
因而許多妖魔被斬殺、聲稱李云心已重回陸上、實力更是強得離譜的傳聞,也漸入人耳。
各地觀風使的消息匯總極快。又以更快的速度被送至容國京都,蓉城。
那曾經的黑刀應決然,如今的容帝看到這消息時,已是李云心離開烏雞精的十日之后了。
承載這消息的薄紙上,詳細記錄了由多位觀風使所探得的詳情。包括某地某妖似是何時被斬、又于何時出現在何地。口中描述的李云心模樣為何、語氣為何,都一一列明了。再由這些訊息可推知,李云心正在一路北上。倘若不改變方向,該會在近兩三日,抵達蓉城“附近”——與蓉城約有數百里的距離。可對于有神通的大妖而言,的確算是近在咫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