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落了地。
這地上本是還有淺水的。地勢稍高處,也泥濘不堪。但在他雙足落地的一剎那,觸及的那片土地立即變得干燥。很快,周遭目力所及之處的地上,殘余海水也都退去。
他又輕出一口氣,隨手在半空中劃了劃,抬步向前走。
于是,蒼翠草木隨他的步伐在他身邊飛快生長、且蔓延向遠方。
李云心嘀咕了一聲:“神了。”
不是在夸耀自己的手段,而是在說他體內的幽冥之氣。
幽冥之氣的賣相不好。看起來是滾滾黑霧,霸道猛烈。任誰第一次接觸這種東西,都會覺得這是很邪門兒的玩意。而由這種氣息所孕育的存在,無論是萬年老祖還是那些骸骨,一旦現世也都意味著毀滅與混亂。
但他如今境界大成,便意識到在這股氣息當中…竟然有無窮無盡的生機。
這叫他聯想到萬年老祖那樹形的模樣、狄公座下三人最終合體時所呈現的模樣。無論在何時樹木都意味著生機,那兩者最終表現為那種形態,是否也是這種生機在起作用?
而今他略觸及些這生機的門道,便隨意施展出來。
豈料,竟是個春回大地的局面。
實在很奇妙,很神異。
他眼下是在往西北方向走。因為劉公贊與九公子的神魂該是在那邊的。
那兩人死前都是龍子,而龍魂不滅。一旦肉身被摧毀,便會瞬間遠遁,附到最近的龍子身上去。可他如今已既不算龍魂,也不算龍子之軀了——他與大圣性命相交,該是屬于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物種”。因而龍魂附不了他的身。
在他封印自己意識之前,并沒有細想過這些事。僅是隱約覺得“如此做有極大勝算”——該是他的潛意識、或者說預感在發揮作用。
如今來看自己的預感是正確的。擊殺兩個龍子,即便那時的他不會理會他們的神魂會不會被萬年老祖縛去,老劉與九公子也該無事——因為在身死的一剎那,那龍魂便已遠去了。
距東海最近的一位陸上龍子,是老四。呂君蒲牢。
在云山下萬妖之戰時,老四也該在場,但李云心沒有接觸過他。只知道這位龍子的封地在中陸西北一地,西起羅剎國維茵河,東至靖國察翰山。疆域極大,但地廣人稀。至于行宮,則不清楚藏在哪里。
他雖然是在一步一步地走,但每走一步,便遁出數十里。如此速度,周遭的景物該都成了虛像。但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不會漏掉任何一個細節。
于是發現在走出曾被海水肆虐之地以后,還是不見什么人煙。照理說沿海遭難,難民該聚集到這附近,再往內陸艱難行去。然而如今所見只有傾倒的屋舍、火焰的余燼,以及…殘破兵甲。
這一代是遭了戰火。而且烈度很高,規模很大。該是容軍入侵…或者說征服的結果。
這樣看,東海國已被榮國吞并了。他稍感意外。從前幫了應決然一下子,只覺得他那個人有趣,可以拿來用。卻沒料到一發不可收拾,竟幫成了個“天下雄主”。如果容軍所征服的疆域都能守得住,榮國現在的版圖已接近全盛時的離國了吧。
這意味著在半年多的時間里,小小榮國擴張了百倍有余。
這念頭一動的功夫,山林、丘陵、被毀的田野從他身畔倏忽而過。再向前看,便已瞧見一座城。城墻上有缺口、墻體亦有煙熏火燎的痕跡。但可以聽得到城中有鼎沸人聲——盡管并非都是歡笑聲。
他喜歡人世市井之間的生活。可除去與劉老道在渭城當中的那一段日子,往后始終沒有時間和機會去細細體驗。如今瞧見這城,便愣了愣。但隨即轉了方向,往城邊的茫茫荒野中去了。
市井生活、人生百態雖有趣,卻不是走馬觀花一般便能賞玩的。因為這有趣,乃是因為人。天底下,也沒有比人更好玩的了。然而那意味著得花費許多的時間和精力。但他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一入荒野,便將強大氣機散放,林木中的一切了然于胸。他在尋找妖魔的蹤跡。妖魔們自有自己的情報網絡,揪出一個人便可以順藤摸瓜、探得呂君蒲牢的巢穴在哪里。
不過如今的妖魔已經少了許多。荒野又極為廣闊,他足足花了半個時辰的功夫、又往西北方直行了數百里,才找到自己的目標。
起初發現的是人。是一群衣衫襤褸的難民。雖然隔著重重密林,但李云心仍可聽到他們說話。便意識到所說的是東海國的方言。再細聽,這方言就更加耳熟,乃是白水鎮一帶的口音。
白水鎮附近人的口音,多以去聲為主,聽起來粗糲豪放,像是混著海腥味兒。這群人約有三四十,壯年男子少,老弱婦孺倒是多。他們所說的內容,也是在憂心自己未來的命運。
似是被什么強大的妖魔驅趕,也要一路往西北去。在這個玄門失德、戰火連綿、妖魔橫行的年代,一群人被妖魔捉了,倒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如此慘象早已從劉公贊的口中得知了。
不過叫他起了興趣的是,這群人雖擔憂,卻少惶恐。若是一個妖魔要捉他們去弄個什么人肉宴,該不會是如此情形。這群人身上有妖氣。他捕捉這一絲妖氣,神識延展開去,很快找到那個驅趕這群人的妖魔的位置。
是在溪邊。
是個模樣還不錯的白面書生。先掬水清洗了臉面,又開始洗腳。洗了腳、似是覺得自己還不夠干凈,便干脆將衣服脫了,開始洗澡。
李云心心念一動,出現在溪邊。
他這樣的人物若要收斂氣息,便可與天地融為一體。因此即便現身處距離那妖魔不過三步遠,一時間也未被發現。
這妖魔渾然不覺身后已出現一位太上強者,仍在溪中快活地擦背。邊擦邊哼小調…而這小調李云心竟也熟悉。
被捉的那群人是東海國口音,而這妖魔哼的小調則是慶國的民謠。
他新晉太上,便像是得了什么新的玩具。這一路上都在嘗試這種境界可以施展的種種神通。雖說還未能全部融會貫通,可也漸漸窺得些端倪。最感興趣的是從前不以為然的“緣果”、“命運”。如今瞧見這愛干凈的妖魔,便在他身上試了試。
實際上他也不確定要看的是什么,只是想要試試能看到什么。但很快有了收獲。
在那條“緣果”,或者說命運之河中,發現了這個妖魔。這一點很玄妙。譬如這條“河”中原本是無他的。但在李云心心意一動的瞬間,這妖魔匯聚進來了,變成一條潛藏無數洪流之下的、極不起眼的小支流。倘若李云心并非玄境,沒有太上境界那種可以略微“超脫”這條河流而縱覽全局的本領,是難以透過將其遮掩的道道洪流找到它的。
但如今,他很容易地盯準了這條“小小水流”。
這也叫他意識到,自己沒有系統地修行修煉,的確錯過許多事。
他如今是太上,才可以這種法子窺知一個人的未來。但很多修行比他低微者,也能做到同樣的程度。
這意味著,占卜命運之法也該是從前的太上強者們流傳下來的。他們一開始發現了李云心現在所發現的,然后經過長期的嘗試,總結出某種方法。利用這種方法,修為低微的人也可以施展如此神通。
這兩者之間的區別,就好比現在的李云心在計算“九個九等于幾”的時候,是憑借超強的腦力在一瞬間從一數到八十一,得出結果。而境界低微的小學生,則張口便曉得“九九八十一”。
不過所謂一力降十會,大概也是這樣的情形。他如今的確已經用不著再在意那些“小道”了。他已站在制高點,強大的神通彌補了任何技巧上的不足。
便“瞧”見這妖魔,原本也算是“作惡多端”。食人害人的事情,一件都沒有少了他的份兒。可在那時他剛剛化形,居住山林之中。無人教誨,也不懂什么禮儀綱常。所行種種殘酷之事幾乎都是出于本能。但后來遇到“貴人”將其點化,才慢慢收束心性,成了如今的模樣。
李云心在這條長河中只能看到他,看不到那位“貴人”。若要將那人也納進來,還需要知道些更加詳細的信息。譬如肌膚毛發、生辰八字等。但那也意味著又會與第三個人產生牽絆——得知命運之河的存在之后,他對這種事小心了許多,便沒有再查探下去。
至少眼下已曉得,此妖不算惡貫滿盈,暫可以活著。
于是他出聲:“要把那些人帶哪兒去?”
本是晴空萬里、烈日炎炎的大白天,又是在幽谷當中的一條小溪邊。除了流水聲、鳥鳴聲、風聲,再沒什么別的聲響。
卻忽然出現第二個人的聲音。
這叫白衣妖魔嚇了一大跳,猛地在水中蹦了一個高兒。就如同貓兒受到驚嚇,會忽現出一臉兇相一般,這妖魔受了驚,竟在半空中影影綽綽地現出真身來。
原本還算好看的臉變得凸起,突出個尖嘴來。光溜溜的身子忽然覆了一層稀疏的白羽、都炸開了,隱約可見其下的黝黑肌膚。但還維持著人形,未現全形。等重新落入水中才恢復本來樣貌,一連后退三步叫起來:“什么人!?”
李云心一笑:“原來是只小烏雞。”
他說了這句話,這烏雞精卻愣住了。盯著他瞧一會兒,忽然納頭便拜——臉埋在溪水里,說話時咕嘟咕嘟地冒泡:“會長在上、會長在上、小人有眼無珠、有眼無珠…”
忽然在山野之間從妖魔口中冒出“會長”這樣的詞兒來,叫李云心在體驗到違和感的時候,亦體驗到某種親切感。他心中一動,一抬手將這妖魔攝到岸邊,饒有興趣地問:“你叫我會長?誰教你的?”
妖魔只敢抬頭看他一眼,便趕緊又深埋下去,哆嗦著說:“山山山山山山雞哥咯咯咯咯…”
李云心點頭:“哦,山雞。他現在還好?”
在海上氣走九公子之后,龍九把漸漸相處得好的山雞也一并帶走了。后來小九回來,山雞倒留在陸上,不想在這兒聽到他的名字。但也是正常事——此地距東海國不算遠,再往西北則要經過慶國,他徘徊在這附近是應有之義。
妖魔戰戰兢兢地說:“山山山雞哥眼下在慶慶慶慶國…”
“你是怎么認得我的?”他不想費力聽這妖魔說話,便彈了彈手指,為他順口氣。
烏雞精的口齒登時利落起來:“小人見過會長的像——山雞哥叫小的們見過會長的像。因此如今一見您,便曉得如此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器宇軒昂卓然不群的之人正與會長的像一模一樣天下間還有哪個有這樣的相貌——”
李云心思忖一會兒,說:“不無道理。”
“帶這些人又要做什么去?”
雞精答:“會長曾說我小妖保既要保護小妖魔也要保護這世間萬民…山雞哥見如今陸上烽煙四起許多人流離失所就叫咱們往各處去,將無家可歸的難民歸攏到渭城去——”
“渭城重建了?”
“是…正是。”雞精說,“山雞哥和素衣娘娘在城中坐鎮…”
“素衣娘娘是誰?”
雞精愣了愣:“呃…曉得從前有個人名兒,叫喬…喬…喬…”
李云心輕出一口氣:“喬嘉欣。”
“正是!正是!”
“好。那就繼續做事吧。”李云心說了這句話,轉身正要走,雞精卻忙磕頭,“會長、會長、小的有要事要稟報!”
他停住:“說。”
“打這兒…往西邊兒,有個妖王。”雞精忙道,“小的要帶人從他那里過,總是不允,說要分一半來吃…可他境界奇高,小的斗不過他…”
李云心笑起來:“奇高,有多高?”
雞精才敢抬起頭:“已是真境了…”
李云心哈哈大笑:“走。帶我會會這位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