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老魔已開口:“不算大,也不算小。這九海都被囊括其中了。”
“這么說,你倒是吃定了他。”
老魔本是沒有頭顱的。但李云心已慢慢意識到他“頭頂”那些觸須頂端的黑色光球,似乎是有些視力感知的作用的。因為萬年老祖若是打算“看”他,那些樹冠一樣的觸須便紛紛轉過來,且將光球指向他。
起初他納悶,覺得以老魔如今的神通,以神識感知事物,絕對比以目力來看要清晰、細微得多。但隨即想到無論神識怎樣感知,終究有些東西是感知不了的——譬如說顏色。
這老魔本是陸上世界的人,后來逃亡到大洋之中。在海里被困了四萬年,想來還是想要去陸地瞧一瞧。留了這“畫蛇添足”一般的視力,大概就是因此吧。
“吃定他,是因為他怕死。怕死,又膽小。”李云心說,“這種人自以為聰明,其實最好對付。他們但凡稍有些膽氣,也不至于在云山上藏了四萬年還毫無作為。甚至不如你——白手起家,如今做到這樣的地步。”
老魔哼了一聲,不計較他這馬屁是真心還是假意:“你說他設禁制的法子是你教的——這禁制能維持多久?”
“不是多久的問題。”李云心得意地一笑,“這法子,是我自己參詳出來的。我猜這世上也只有我這樣的天才人物能做到這種地步——這禁制是與天地同壽的。”
他失去了一些東西——自己如今還并不清楚——性子倒是變得跳脫起來。很像是初入渭城時的那個他。這時在藍天之下說話更是神采飛揚,仿佛身邊這老魔不是可怕的怪物,而是個凡人了。
他豪氣地一揮手:“幽冥之氣,連修行人的身軀都能腐蝕,世間很難有什么東西能制住它們。而且真要用什么玩意兒把這么大一片海圍起來,以這世上的人力該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取法自然。”
“幽冥氣雖然比天地靈氣霸道許多倍,但和這世間靈氣總量比起來畢竟極少。譬如施展神通召來狂風可以掀起巨石一樣,如果將這天地之間巨量的靈氣,聚集到這片海域周圍、以量取勝,就會變得比幽冥氣更強。好比一捧散沙擋不住水流,但筑成泥堤,就可以截斷小河了。”
“實際上,要用一道濃郁無比的靈力屏障把這九海圍住,調用的靈氣也僅占天地之間靈氣總量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罷了。”李云心冷笑,“狄公那蠢貨以為這樣能把我們一同困在這里面。卻不曉得外面那道屏障之內的靈力再濃郁,也沒有修行者體內經過淬煉的氣機濃郁。這道禁制,對人可是無效的。”
他意氣風發地說了這些,老魔便略沉默一會兒。而后才道:“你這人…果真奇怪。”
“我如今看你的心思,曉得你眼下是全心全意歸順我。自然也知道你還是在想著往后有什么機會,能脫離我的掌控。但被脅迫之人總會稍有些不情不愿,你心中卻幾乎沒有什么芥蒂。”
他又頓了頓,說:“你該知道。若你好好求我,蓬萊上的那些人——劉公贊等人——是可以不死的。”
李云心笑了笑:“老祖該與我是一樣的人吧。就該清楚我們這種人,可與世間絕大多數人都不同。”
“世間絕大多數人,哪怕絕大多數惡貫滿盈之輩,身上都背著一個叫責任的玩意兒。這東西,就像生在他們身上的觸手。他們慢慢從人世間走過,這觸手就慢慢把許多人、許多人事,拉到自己身上去、背上。那些人擺脫不了這種名為責任的觸手,于是不得不負重前行。”
“又在這痛苦的過程中,苦中作樂——說什么在外辛苦一天,回到家時總不至于空手、能叫妻子兒女溫飽,便感到快樂。這不過是在責任的重壓下,自欺欺人罷了。瞧著別人吃飽穿暖,哪有自己享受來得痛快。”
老魔似乎覺得他這說法兒新奇有趣,便道:“照你這樣說,世上都是蠢人了?”
李云心搖頭:“恰恰相反。那些人身上的觸手,將一個個孤單的個體彼此拉近,才形成了關系錯綜復雜的社會。在這社會里,每個人又必須為自己的責任受苦,才能使得社會進步、使得人受的苦越來越少。老祖你想,鴻蒙初開時,人茹毛飲血。那時人的人便背負上價值,得叫自己的妻兒活下來。于是慢慢結成部落。到這時便不再怕什么兇惡野獸,于是能定居,能耕種,能吃得更多,穿得更暖。如此,才有了人族今日的氣相——雄霸中陸,逼的妖魔退隱山林。”
“也得是在這樣的社會里——在人人都背負責任的社會里,你我這樣的人才能過得快活。因為于你我而言…責任這東西,沒有自身來得重要。”
“一個人為了自己在乎的人或事,要受苦,要妥協。可你我這樣的人,說丟就丟了,便不會損害自身。行一切事,都只為自己好。越是沒有底線和責任,就越能在這世上過得快活。”
“你同我說若我求你,劉公贊等人便能活下來。”李云心笑了笑,“怕是老祖對我有什么誤會。從前在陸上我保他們,是因為那種感覺能叫我快活。譬如一個人不喜酸味兒。可某天有一個從未見過的酸果子擺在他面前,他大概也會嘗嘗看——不是因為嘗了酸感到愉悅,而是因為品嘗、試鮮這件事叫他感到愉悅了。”
“我從前未體驗過什么親情友情愛情。于是也想要試一試——不是這些感情叫我覺得愉悅,而是嘗試的過程叫我感到愉悅。我也試了試…背上有觸手的感覺。”
“但這種嘗試是有一個限度的。”李云心正色道,“在你這里,我一丁點兒都不想試。從前知道這世上有幾個太上,但那時我修為低,不清楚太上境界有多么恐怖。到后來修為漸強,又發現陸上那些所謂太上都只是空殼罷了。如今來海上遇著你,意識到在絕對的實力面前,巧計沒有任何勝算。”
“這勝算既然是零、他們又不是不可丟棄的人,我為什么還要背著那些人呢。”
“倒不如殺了干凈。我也可再試試孤身一人的快活——這種快活,才最叫我感到愉悅。”
老魔不知想了什么。便說:“好。我倒想瞧瞧你親手殺他們的時候,到底是不是如你所說這樣的果決。若是…你就真是世間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