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沒想到他真會說出這種話來。
三位方士沉默好一會兒,才猶疑著說:“果真如此的話…怎么不跟咱們明著說呢?師兄,是不是你想岔了、另有隱情?”
“在我看,是怕人多嘴雜罷了。”琴風子看他們三個,“紫夜真人那個級別的,或許才能得到消息。至于咱們…就只好用猜的了。也或許覺得咱們的能力不足——哪怕把事情隨便做,也沒法子影響大局。”
散風子聽了他這話倒不服氣:“沒法子?哈,師兄,咱們這四個人說動了四海龍王即刻全軍撲擊那李云心,難道改變不了大局?”
琴風子一笑:“師弟,浩瀚龍王為什么一天前不動、余下那幾位龍王為什么不一起攻上,難道真是因為咱們勸阻的么?”
“他們可都不是蠢人。即便是你、我,咱們這四個——換到如今四位龍王的位子上。瞧見這李云心一個人狂妄地跑到洋面上叫陣、且與各方勢力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自己也每每有出人意料之舉——難道就敢什么都不想、這樣壓上去么?”
散風子張了張嘴,似乎并不服氣。可到底也不是任性的人,隔了一會兒不情不愿地說:“師兄說的倒也有道理。李云心又不蠢,也不像是要尋死的。如今這打算一個人挑戰九海大軍的氣勢,的確要叫人心里犯嘀咕。怕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還有些什么事。龍王們擔心這一點才猶猶豫豫,的確不是咱們能勸得動的。可是師兄——”
他皺起眉、一攤手:“那到底怎么辦?眼下這局勢,簡直爛泥一樣叫人提不起精神…”
琴風子也搖頭,嘆息:“所以我說,我們幾個雖然在軍中說話還算有些分量。可是擱在老祖宗心中的大局里,怕是就沒什么——”
說到這里忽然頓住,仿佛走了神兒。頓了兩三息的功夫,才轉眼看面前的三個人,臉上現出復雜的神情來。
“咱們…算是猜對了一半兒。”他語氣鄭重地說,“老祖宗的印書。”
三位方士瞪圓了眼睛,言語當中溢滿了驚訝與羨慕:“印書?!”
所謂“印書”,是無生仙門的一種神通。修為高深者將消息直接印到某個人的神識里。雖只能傳遞簡短的幾句,但勝在迅捷。他們三個雖是龍王軍中方士們的頭領,可親見那位老祖宗的機會一個巴掌就數得過來。到眼下得知琴風子得了那位的消息,才曉得他們的這位師兄在老祖宗的心中的確是很有分量的。
“接老祖宗法旨該沐浴焚香。但眼下事急從權——”琴風子往浩瀚軍中軍方向看了一眼,“我們不好引人注目。三位師弟請靜聽。老祖宗說——”
“浩瀚海奪神大陣月內開啟。行一切可能將九海水軍穩在東海,不得有誤。”
他說話的時候四個人臉色肅穆,身子繃得極直。說完了這么幾句才稍稍放松下來。相對無言了一會兒,琴風子沉聲道:“要變天了。”
余下三個人沒說話,神色極復雜。
這時候意識到,琴風子的確猜對了“一半”——李云心的存在對他們的那位老祖宗有用。但這種“有用”不是雙方共謀的結果,也不像是有意的彼此配合。更像是陰錯陽差、正趕在了某個“點”上。
浩瀚海存在一個“奪神大陣”,這件事他們幾個方士頭領都知道。實際上九海之中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也不少,該有十幾位。
這個奪神大陣是什么時候設下的他們不清楚,但歷史一定超過眼下九位龍王存在的時間。那個大陣實在太“大”,以至于半個浩瀚海都在陣中,反而極難被發現了。
九海軍中所使用的奪魂大陣算是奪神陣的“子陣”——將海中死去的妖魔所化的七分妖力源源不斷輸送過去。用琴風子此前的話說,已是不曉得積聚了多少力量了。
這么看他之前的推斷也沒有錯。那位老祖宗的確不是很在意眼下這些妖軍的妖力,更在意的是,叫九位龍王及其兵將都聚集在東海…好令他們的后方空虛。
至于空虛了之后要做什么,就得看那奪神大陣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了!
這種事意味著什么,四個人心里都清楚。眼下他們如同浪潮中隨波逐流的一尾小魚,剛剛曉得傾覆將至,卻不知道浪潮之外是什么樣子。除了驚訝之外便是心慌——倘若事變了他們這些在九海軍中的人該怎么辦?
李云心的到來該是機緣巧合——應該…的確是這樣子的吧?
于是那位老祖宗也想要用他來做文章、將他當成自己計謀當中的一環了。
琴風子想到這兒,忍不住道:“他那樣的強者…”
身邊的三個方士曉得他這話是什么意思。那李云心是陸上的龍王,希夷玄妙境界的修為。可說到實力,或許已經超越了大成玄妙境界了吧。這人的強悍,這些日子洋面上不少人都有目共睹。可即便是這樣的強者如今瞧著也和他們這些“小魚”一樣——被裹挾在大潮中罷了,且不自知…
但說了這么一句話,琴風子的心中又忽然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
這個李云心…當真不知道的么?
有沒有可能——在被他們這些人認為“他只是其中一環”的同時…對方也是這樣想的!?
但這個想法太過大膽悖逆。琴風子忙將它壓下了。正待再說什么,忽然聽到一聲低喝。
這一聲呼喊從西邊傳來,無疑是那李云心的聲音——
“我說——”聲音聽著懶洋洋,又似乎有幾分不耐煩,“你們到底打不打?”
方士們聽到這一聲的時候,四位龍王也聽到了。眼下他們距李云心容身的那根石柱百余里,以他們的修為、運起神通,也都能看得清那李云心在做什么——
他已經不再以獨特的手段召喚那些兵卒了。而今那根石柱上約有四五十人,柱下的海面上則有兩三千人。密密麻麻挨在一處,也算是一支大軍。但與他交過手的浩瀚君知道這也并非他的全部力量——他還可以釋出成千上萬的兇獸來。雖說那些兇獸不好用在戰陣里,卻也不得不防。
這個家伙…實在古怪又邪門兒——給他一天的時間,生生弄出了一支軍隊來!
他這一聲分明是在示威。龍王們聽得到,洋上諸妖自然也聽得到,立即就再起喧嘩。
——分明是一場大戰,如今卻被搞得像是什么一場“盛會”。前一天打了一通,中場歇息一天。那些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妖王越聚越多,如今閑了一天都無聊得要頭上冒煙,新來的都巴不得再瞧瞧妖魔之間傳說的那“李云心孤身沖陣”的壯舉。可惜浩瀚軍磨磨蹭蹭,總不發兵。
到如今聽到那陸上的龍王叫陣了,倒是登時大喜。
浩瀚君站起身,往石柱上看——
李云心坐在石柱的邊上,兩條腿垂下來。手里捧一個藍皮的本子,還拿了一支筆。這模樣做派、在這個世界里難見,可在他從前那個世界卻不算罕見——如果再給他披上一身白大褂,活脫脫就是個正在觀察實驗對象、打算做記錄的老派研究員。
可一天之前他還是心如死灰、只求死的做派。到如今卻變成這種百無聊賴又急不可耐的模樣,很是蹊蹺。
但浩瀚君與他打了幾次交道,已經曉得不能用常理來揣度這個家伙。以前聽說他性情古怪,如今曉得當真名不虛傳。
那北海龍王也皺眉瞇著眼、盯著李云心瞧了一會兒:“他這是何意呀?”
浩瀚君冷笑一聲:“何意?他這是瞧見你們三個來攪局,料定我一時半會兒不會發兵。所以叫陣挫我的銳氣、叫周遭那些不安分的鬧一鬧,虛張聲勢罷了。哼…原來此前到我中軍里的做派也是裝模作樣的——枉我覺得他是個真英雄!”
說到這里、煩躁地將手一揮:“你們就瞧著吧!你們和我在這里糾纏得越久,他就越是要——”
北海龍王聽他這么說了,松一口氣。重新靠回到椅背上、拿出老年人身子骨兒不爽利的架勢:“如此呀…啊,那還有什么好——”
卻聽到那李云心又叫了一聲——如上一次一樣運用神通,好叫這洋面上的都聽得到:“你們不打過來——我可就打過去了!”
浩瀚君再哼一聲,也坐回到寶座上去。
但隨即像彈簧一樣又站起來——
瞧見那李云心一揮手。他布在洋面上的那數千兵卒,竟然真地一擁而上地殺過來了!
這四位龍王面面相覷——他又要搞什么鬼?!
李云心布在最前面的三千步卒,相貌都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他畫的時候偷了懶。只仔細弄出了一個出來,余下的則用筆蘸了墨、往空中甩,很像是女媧造人。這一批兵卒手持大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仿佛人人都擎了一面鏡子。
東海君身邊的小校沒瞧過這種陣勢,但心里又發慌,因而就壯著膽子問李云心都是些什么人物,好叫自己的心里不那么慌。
在石頭上坐了一夜的李云心如今已經沒了昨天那種垂頭喪氣的模樣,看起來精神飽滿、斗志昂揚。或許是想開了、或許是用什么法子將某些情感強壓到心中某處去了。因而竟回了他。
半認真半調侃地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兒,那小校自然是不懂的。或許在他從前的那個世界,也不是人人都能懂。
其實和他前世的事情有關——
他前世決定復仇之后,就全心全意地投入到這件能叫他在世上再有歸屬感的事情當中。
依著他的性子,當然要把一切都想好。如何接近那個人、如何捉到那個人不算什么細節。真正的細節得計劃到何時用何種刑具,才能叫人感到最強烈的痛苦和恐懼。
想了許多法子,最終決定用刀具。于是就去查、去研究。由是接觸到一批“冷兵器愛好者”,再由著他們接觸到更多的“兵器愛好者”。
依著他的性子,是懶得和那些人多說話的——就好比人懶得和貓狗爭辯。可鬼使神差地又意識到…其實和人爭辯吵架竟然也能稍微調動起一些他的情緒、叫他心中泛起異樣的波瀾。于是慢慢地將這事當作個什么有趣的生活調劑了。
一來二去,發現某些在他眼中與貓狗無異的人,竟然在某些方面懂得比他還要多些——這對于他而言也是很奇妙的事情。就好比在茫茫一片白的巨大紙張上又找到新奇的圖案,可以打發好久的時間了。也是在那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原來也是有著這樣強烈的好奇心與求知欲的。原來這世上的有趣的人,或許比他預想的稍微還要再多些、原來他自覺聰明過人,可其實另一些“不那么聰明的”在一處浸淫久了,也是可以叫他自嘆弗如的。
也因此結識了一兩個人——但那一兩人之后的下場,就是題外話了。
總之那時候曉得了某些說法。譬如有的人盛贊唐代的大刀、有人覺得秦代的機弩強悍、還有的說宋時的巨大床弩堪比后世的火藥武器了。這類觀點不少人追捧,彼此當然也有對立。因而說出些“大唐斬艦刀”、“大秦殲星弩”、“大宋電磁炮”之類的調侃話兒。
等他來到這個世界、在某些時候又想起那時的事情,便又覺得前世時覺得無聊難耐的那些日子在如今想…竟然在某種意義上也還算有趣的了。
于是先弄出這些東西來。但在此時此刻不盡是為了玩鬧,而是在很正經地——做試驗。
他覺得自己快要摸透一些東西了。
那陷空山的邪王與邪王的七子倘若是由他在他原本那個世界所知的某些角色投影而來、被“畫”到這個世界上,那么其他的東西可不可以呢?
這個世界的修士、妖魔所擁有的力量誠然恐怖。但在他原本的世界當中,還有一些連這些妖魔、修士也難以想象的可怕力量。以從前畫圣的修為,為什么不搞出那些東西來。既然沒有,是否有某種規則的限制?
他已逐漸在心中摸索出了一套規則。而今,是要看這套規則到底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