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道人輕嘆一口氣:“我知道你見過許多包裹在所謂正義、真理當中的虛偽。但我們現在所做的,的確是一件偉大的事。”
“不管過程有多么黑暗。”
她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李淳風。我還可以——像從前一樣信任你嗎?”
男人低沉地出了一口氣:“我從來沒有變過。”
“那么我不走。就在白水鎮等你。”清水道人說,“東部諸國的力量,我都動員了起來。一旦東海事了,你卻受到掣肘、一時間沒法子應付,我會支援你。”
說了這話再低嘆:“陸上也不太平了。”
聽這話李淳風微微動容:“是那個——”
“劉公贊。”清水道人說,“但他也是恰逢其會。這些日子你在東海,不知道陸上發生的事——已經亂成一團了。”
似乎是因為李淳風之前對她再一次的承諾,叫她的神情又緩和下來。于是說話的時候又變成朋友之間閑聊似的模樣。
“這些事情你該知道。原本稍后消息會遞到你這里,但我先給你說一說吧。你在海上,也好有個準備。”清水道人略想了想,“你知道云山之后,玄門的那些人還有些活著的。這些人當中的一部分隱居了。另一部分跑到世俗間,說要重新開宗立派。”
“但是共濟會那些人也占據了許多洞天福地,兩者都說自己才是正統。他們斗起來,一時間就顧不上別的了。”
“結果那離帝又說要建鬼國——慶國那位也成了鬼帝,也要建鬼國。這兩個又斗起來,眼下在西邊波及數國了。”
李淳風皺眉:“慶國那位的修為并不高,離帝卻是玄境的巔峰,怎么——”
“因為離帝也被傷了。”清水道人往東邊看了看,“你那兒子做的好事——琴君傷了他。眼下離帝算是既和慶國那位斗,也和琴君斗。”
“慶國那位對你…”李淳風想了想,“我們要幫的是他?”
清水道人搖頭:“我曾經告訴他好好活著。他卻叫自己成了鬼。不成器。那么,慶國氣數已盡了。大爭之世要來。原本想叫他做中陸霸主。可既然喜歡和離帝斗,就讓他們斗去。我們可以往余國看——我聽說應決然倒算是可造之材。”
“李云心既然在他身上花過心思、他身邊也有我們的人,那么就不枉費他的一番心意了。”
“只是咱們本希望天下亂起來,卻沒想要亂到這個地步。”清水道人看著李淳風,“幾個鬼帝斗起來,波及一片。也叫些妖魔膽子大了,漸開始占地為王,據城而食。但這景象也在咱們的預料之中。原是想——玄門的余部、共濟會被拋下的那些,既然都自詡玄門正統,那么一定不會坐視不管。結果,你猜怎樣?”
“那劉公贊去找玄門的晦氣。說要為時葵子報仇。玄門只剩這些人,到如今算同氣連枝了,他就是捅了馬蜂窩。先敗、受了傷。調養好了之后倒學李云心的做派,去游擊偷襲。他得的是睚眥的身子,玄門那些人哪擋得住——死傷慘重,更無暇管那些妖魔,才成了如今這個亂局。”
清水道人說到這兒才頓一頓:“劉公贊如今也成了個不好的變數。我本想除去。后來想,或許可以留著掣肘李云心。這些日子已經著人去拿他——如今他是被困在北邊了。約莫再有十幾天的功夫,是拿到是殺死了,也都該有了結果。那時候,你這邊也正用得上。”
李淳風想了一會兒,只說:“主上深謀遠慮。”
清水道人點頭:“拿到龍島,得到幽冥入口。倘若幽冥里真有一個新世界,那么既是我的,也是你的。去吧。”
她說了這話,足下那一葉扁舟忽然往后退去。明明只退了一丈地,人卻一瞬間就到了百里之外。等一息落定,已看不到蹤影了。
清水道人既去,海上的禁制便消弭。
紅娘子立時皺起眉——她本以為這兩人合謀,必將還有一場惡戰。哪里知道這清水道人來得突然,去的也突然。只余下一個玄境的男人…
她正要說話,卻見李淳風轉向她:“我勸走了她。你為我給李云心帶幾句話。”
“你又是什么——”
“上官月在蓬萊島,如今被東海龍王收在辟水精光罩里。”李淳風打斷她的話,“我所做的事,她仍不知情。他想要問我、找我、救上官月,就非將這洋面上平定不可。如今蓬萊周遭集結重兵,他是闖不進來的。”
“現在浩瀚軍該是又要出兵了。你也去告訴他,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說了這話,李淳風乘風而起,便要往東北邊去。
但紅娘子一揮手,洋面上忽然升起一道水墻:“我攔不住她,還攔不住你么!?裝神弄鬼,給我留下!”
此前接連受挫,女妖如今出手務求傾盡全力。李淳風便果真被她擋下來。
可也不慌,只看著她:“李云心叫你來攔木南居主人,可叫你攔我了么?與其和我在這兒糾纏,倒不如去幫他——再過一兩個時辰東海軍就要殺到,那時候哪怕做做樣子攔一攔你,也要耽誤時間了。”
紅娘子冷笑:“你分明和她是一伙兒的!”
李淳風愣了愣,似是剛剛意識到什么事。然后才微笑起來、指指自己:“這么說,你這小姑娘不知道我是誰?”
紅娘子瞪起眼:“我管你是什么牛鬼蛇——”
“我是他的父親,李淳風。”李淳風說,“聽說你們洞庭一貫喜歡世俗繁華,你那君父又喜歡結交人間的朋友——小姑娘既想做我的兒媳,見了我怎么還不拜呢?”
“你放屁!”紅娘子生氣地說,“他的父母早死了!”
可雖然這樣說了,卻還是皺眉盯著李淳風看——臉上很快現出疑惑的神色。
——倘若李云心再老上個二三十歲…似乎的確該是這個模樣!
瞧見她愣了神,李淳風再一次飛身而起:“去吧!”
紅娘子抬了下手,可到底沒有再攔。
距李云心容身石柱的數百里之外,如李淳風所言——浩瀚軍正在調兵整隊。
他們花了一整天的功夫來觀瞧李云心的動作,終于意識到該是很難瞧出什么端倪的了。
李云心所做的無非只有兩件事。
一是在陣法當中修修補補,二是不斷畫出一個又一個兵將來。
這些海中的妖魔,從前并未見過如此手段。所謂玄門“撒豆成兵”之術,不但修士能使得,某些妖魔也能使得。可都曉得這乃是情急之時的權宜之計。
那些東西,畢竟是用靈力、妖力幻化出來的。這些靈力與妖力一部分來自天地之間,另一部分來自施術者。一旦折損,施法者也會遭受損失,并不是幻出來、拋出去就得了。
因而多用來做些自己不便去做的麻煩事,屬于以強對弱的手段。倘若是兩個強者交戰使了這么一手——對方將這些東西各個擊破,便等于傷到本尊了,豈不是正中敵人下懷么。
但如今李云心用的這種手段,看著卻完全不同。
他是玄境,如今正以畫道“化虛為實”的技巧,一個個地“畫”出來。
——都是些看著很奇怪的家伙。
譬如說一個綠甲的劍士,持一柄雙手大劍。頭上戴盔,但其上是密密麻麻的眼睛,叫人一瞧就覺得瘆得慌。盤膝坐在李云心身邊,仿似在護法。
又有個束發的劍士,持一柄又細又長的劍。劍收在腰間鞘內,如今倚著一頭通體深藍的牛妖,正在唇邊吹一個什么不知名的樂器。其聲裊裊騰騰,仿是古時的哀樂。
那牛妖的身邊似乎還有個石妖——身上的縫隙中隱隱透露出火光。倒仿是熔巖成了精。
還有滿頭蛇發的蛇精、九尾的狐妖之類穿著打扮怪異的家伙…立在李云心所在的礁石上,總數不下四十。
起初以為是從什么地方跑來的助力,但很快發現異常之處——譬如一個東西剛被他召出來、他倘若覺得不滿意,便在手中的紙上勾畫一下子。那東西就憑空散去。
瞧見這情景,才曉得是他以自己的神通召喚出來的。
可即便是琴風子,也能感受到那些東西的“實在”——不是純以妖力、靈力幻出來的。而是的的確確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盡管力量有強有弱…但是的確存在的!
這些妖魔,似是屬于領軍的“主將”一類。
在石柱之下、被李云心以神通凝聚得堅實的海面上,又有數千的兵卒。
而這些兵卒的服飾也各異、兵器更是五花八門。有些發髻偏著梳的、有些身著全副重甲,有些持一人多高大刀的。浩瀚君運起神通去聽,甚至能聽到這些兵卒彼此之間交談,零零碎碎說些什么“大秦殲星弩”、“大宋電磁炮”、“大唐斬艦刀”之類…
名字駭人,也的確叫他心中駭然…
這李云心要搞什么名堂?!
便急招琴風子來問。但琴風子也皺眉——那些兵卒,雖說言語邪氣,可只看衣甲也只是尋常的凡人軍士罷了…能禁得住浩瀚軍中妖兵的沖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