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娘子這一驚的功夫,那清水道人便將手猛地一壓,再次將這洋面鎮住!
此時,她的氣質已全然不同了。
先前的清水道人,相貌極美,輕衣薄紗,秀發如瀑。仿佛并不是在戰場上,而是在蓉城或者京華自己的居室中閑適地散步。
可到了如今,她樣子雖未大變,細處卻發生微妙變化。
她的頭發散開。雖仍舊柔順平整、并非散亂的模樣,卻也叫她身上原本沉靜的氣質去了三分。
她眼中的瞳孔,變得有些細。雖不是龍子們發怒時收成一根線的模樣,卻也變成橢圓。仿是一只心情煩躁的貓。于是這瞳孔,也令她的氣質當中再添三分妖異的味道。
薄衣被紅娘子掀起的浪濤擊碎。卻在其下浮現出一層若隱若現的甲衣。但再仔細看…會發現那似乎并非甲衣,而是——生在身上的鱗!
玄境巔峰的大妖紅娘子暴怒當中的一擊,雖未能將這位清水道人重創,卻也叫她不得不使出些手段、顯露些面目,來應對一番了!
“…你?”紅娘子皺起眉,驚疑不定地看著她,“不是那個什么木南居主人么?!”
“你想我是,我就是!”清水道人再將雙手向下一壓,洋面重新變成鐵板一塊。
但這一次,紅娘子被排斥在外了——方圓百里之內都成了一個結界,清水道人將自己籠罩其中。紅娘子不再受到束縛,然而也沒法子進來了。
這似乎意味著清水道人承認了女妖的實力、且確信她有可能對自己造成實質性的威脅了。
這樣的發現叫紅娘子得意起來。她豎起眉毛:“原來之前都是在裝腔作勢!今天有我在這兒,你可別想繞過去!”
但清水道人只在臉上露出轉瞬即逝的、微嘲的笑意:“小姑娘。我只是制不住你,并不是殺不死你。”
“此前叫你來,也只是想免去在更東邊的爭斗和麻煩,想要在這里同你把事情說清楚。唉,如今看,你心智堅定——是好事也是壞事。怎么處置你…倒是頭痛事。”
她這話聽起來仿佛是在逞強,但也不盡然是虛張聲勢。
紅娘子在這里布下“天羅地網”,而這位清水道人止步在東海岸邊,再往前一步,就要踏入她的“網中”、被她覺察。但釋出消息叫她找過來,的確像是她言語之中所表達的那個意思。
可女妖冷笑一聲:“還是叫你先看看我的厲害!”
她此前被清水道人以琴音困住,有力氣沒法子施展,可謂憋屈到極點。到如今脫困,便發起了性子來。
玄境巔峰的超級大妖魔出手,可謂風云色變、天地傾覆。但竟然真如這位清水道人所說——紅娘子傾力來攻了一刻鐘,這一次卻連清水道人足下的海面上,都未興起半分的波紋!
似乎是因為…
此前清水道人以某種手段將紅娘子從這片天地之間剝離,“裹”了起來。
但如今見那樣制不住她,便索性將自己給“裹”了起來。這法子用在自己的身上,自是得心應手、威力何止百倍了!
她平心靜氣地瞧著紅娘子折騰一番,才低聲道:“李淳風。你兒子的這個助力,如今我殺是不殺?”
紅娘子這時見攻勢不奏效,便偃旗息鼓了。可再聽清水道人這么一句話,登時皺起眉頭:“什么?你和誰說話?”
但清水道人此刻并不理會他。
紅娘子正待再豎眉嬌叱,卻見一人自東邊風馳電掣而來,口中低喝:“主上手下留人!”
定睛一看…來的卻是個相貌極猥瑣的中年文士。
不是那先前在東海君中軍帳中的黃冠子,還能是誰?
但紅娘子不曉得他的身份,只當是清水道人招來的助手,運氣妖力便要將他轟落。哪知這個人的手段竟也十分了得——雖說只是玄境巔峰的女妖隨手的一擊,可威力也非同小可——但他竟接下了!
一擊接下,閃身鉆進清水道人的禁制中。紅娘子一愣,旋即罵起來:“藏頭露尾、藏頭露尾!出來呀!”
可惜這兩個人也都不理會她——
黃冠子飛射至清水道人身邊,先深深地看她一眼,再皺起眉:“主上,你這是…她竟能傷了你?!”
說了這話躬身跪在洋面上、深深拜下:“屬下萬死莫贖!”
清水道人一擺手:“李淳風,這和你有什么關系。是你那兒子的朋友,又不是你的朋友。還有——”
她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子:“你這個樣子太難看了。變回來。”
黃冠子愣了愣,下意識地說:“這副皮囊制作不——”
但很快改口,笑了笑:“是。擾了主上的視聽。”
說了這話,伸手便來抓自己的臉。
修士、妖魔,都有法子易容。那妖魔原本不是人,化形為人的時候其實很類似一個人打娘胎里出生。心意大概是什么樣子,模樣大概也是什么樣子。譬如一尊泥塑,那泥水還未完全干透的時候,尚可修修補補做做微調。可一旦過了時日化身成了,模樣也就定了。
因而想要化作別的樣子,非得使些障眼法兒不可。但這種法子也有高低之分。
最常見的把戲,人世間某些游方道士、低級的妖魔也會用——就是蠱惑一個人的心智。那道士、妖魔的模樣還是原本的模樣,可在被蠱惑者的眼中就不是那么回事兒了。
李云心頭一次在喬家大宅里見到山雞這些妖精,他們就使了那種手段。
再高明些的是對自己用幻術。這種法子手段就極多了,布下上百種。但既是“幻術”,自然就做不得真,得靠妖力、靈力維持。于是氣息容易外泄、于是容易被瞧出破綻。這種手段當中最高明的,也難脫這個局限。
因而想要瞞得過東海君這種大妖魔的眼睛,非得使些更厲害的手法不可。
畫道手段便是其中之一——以法力凝聚、以化虛為實的境界繪畫出一副皮囊。倘若手段精巧,當可保證這副皮囊靈力內斂,不露于外。再將這東西穿在身上,就是神仙也難瞧得出。
因為既是“化虛為實”,那么在某種程度上,這皮囊便也是與真無異了。
李淳風如今所用這黃冠子皮囊,便是他得意的作品之一。尋常時候也可以完好無損地脫下來,但還需要經歷種種手段。但如今這清水道人說“樣子難看”——
他便直接將臉撕開了。
臉一旦破開,就好比李云心那個世界的“拉鏈兒”,從頭到腳分開兩條縫兒。這“黃冠子”很快膨脹起來,繼而隨著輕輕的一聲響,化成一陣靈力消弭于天地之間了。
露出李淳風的那張臉。
清水道人看了看,才微微笑了笑:“這樣子才順心。”
但笑容在臉上只展露一瞬,很快將目光移向紅娘子:“李淳風,你現在說說,拿這小女妖怎么辦?”
“她的修為要是低一點,我倒可以繞開她,也可以收伏她。”
“但偏偏如今修為又很高,性子也很強。”清水道人這才轉臉看紅娘子,“據說還聽了李云心的話,要在這海上攔我呢。”
李淳風慢慢站起身,側了臉,似乎不敢直視清水道人。聽她如此問,忙拱手:“主上息怒。只是,主上為什么要往東海來?是屬下有哪里——”
“我為了謝生來。”清水道人打斷他的話,“謝生在李云心手上。你不清楚么?”
李淳風嘆口氣,又拜下去:“到底還是屬下的錯。”
“十幾年前沒能找到謝生,是錯了第一回。前些日子晚李云心一步才見他、卻又被他逃了,是第二回。而后回蓬萊打算守株待兔等他自投羅網,卻又被李云心截住,是第三回。主上的這些麻煩,都是屬下惹下來的…萬死莫贖…”
清水道人輕輕地“嗯”了一聲,抬眼看極遠處的紅娘子。
這女妖既然突不破禁制、說話也不被理睬,便索性不再鬧了。終究李云心是叫她攔人——到這時候也算是攔住了吧。
“現在不用自責。只說你是怎么打算的。這么多年來——”清水道人低聲道,“我會中大大小小的事,幾乎都是你在謀劃。一千年的經歷已經叫我沒法兒小看你,東海上的事,我想你一定也有對策。李云心——你打算怎么處置他?”
李淳風愣了愣:“主上…先前主上在云山下不是說…他還有用、或許還可以——”
“那是先前。”清水道人眨了一下眼,“那時候謝生不在他手里。他或許是個變數——且是好的。如果我們得到了謝生,也就有了挾制那些長老的資本。在此情形下,李云心不失為一條退路。可如今,謝生在他手里。如果他還問出了些什么,謝生幾乎也就無用了。到那時候——”
李淳風張了張嘴:“…是。”
這清水道人與紅娘子對陣的時候,言語極少。可現在見了李淳風話卻變得很多,甚至表情都更加生動起來。
“是什么?”清水道人笑起來,“你說說看?”
“我信李云心是聰明人。一旦問到了一些事,就會曉得再問下去是將自己置于死地。但如果他真犯了蠢…”李淳風低嘆口氣,“我親自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