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又愣一會兒。才皺起眉:“你在說什么?”
然而他的心里已經充滿了喜悅。
他前兩次發愣,是真心實意的。如今這一次…是終于想明白了為什么謝生會問這個問題。
搞出了小妖保的渭水君,對于身處山林中,只有有限消息的謝生來說是神秘的。然而聰明人總是能從有限的信息當中得到整個大局的輪廓,正所謂窺一斑而知全豹。
如果李云心身處謝生如今的位置小妖保這名字首先就會引起他的注意。小妖魔保護協會。這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會想出來的名字。
而這小妖保的首領、渭水君,幾乎同時摧毀了道統、妖魔的勢力。來歷也很神秘。
對于一個謝生這樣的穿越者來說…這東西幾乎就是在站在山頂上、擎著火把、向他大聲地喊組織在這里,快來找我們!
這個聰明人,以非常合理而高明的推斷,將小妖保當成了他所該歸屬的組織。他…還不知道木南居的存在!
李云心此前種種的擔憂、辛苦尋找的切入點…如今被這個聰明人一下子、自己送上了門。
所以聰明人真的是這世界上最最可愛的生物。自作聰明的尤甚。
李云心此前的反應可沒什么作偽的成分,即便是他自己來看也瞧不出絲毫的破綻。謝生見他如今這模樣,就又笑了笑:“我說,道法。”
“我既然可以用三天的時間修成那個殺意訣,修道法應該也很快。從前苦尋不得現在你這里該有。先給了我,路上我也好有自保之力。”
這是高明的陽謀。與李云心曾使過的如出一轍。
倘若這李云心是“自己人”,當然欣然應允。如果不是自己人,而要騙取自己的信任,就更會慷慨大方。
而李云心的反應,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你…還是個凡人。”李云心做出遲疑的模樣,“道法我自然有,也可以給你。但你剛剛重傷痊愈。這時候修行道法…一旦出了岔子”
謝生平靜地說:“我修殺意訣的時候,相比現在更是什么都不懂。不要以你們這個世界的標準來衡量我。拿來吧。”
李云心便嘆了口氣,將手探進袖中。摸了一會兒、摸出一卷道書來:“這個是金光法。劍宗的一種劍法。”
說了這么兩句就不再說,直接把道書拋給他。
這玩意兒是李云心搜刮云山時一并拿來的。道統與劍宗的各類法門,哪怕是無關緊要的低微功法也總要有一個備份。于是被李云心一網打盡。
他如今丟給謝生這一卷,其實不算是三流貨色。金光子那五臾劍派的人打好了根基、修到虛境的時候,就會先修這一卷。如今算是將初中的課本丟給一個幼兒園剛畢業的孩子只看他的本領究竟像不像他的口氣一樣大。
謝生接了過去。沒有收起來,而是立即打開了,借著火光看。
似乎是已經在這山中耽誤了太多的時間,所以打現在起,一點都不想浪費。
于是在這片萬籟寂靜的山野當中,謝生看了將近半個時辰。這是一段很漫長的時間。可對于兩人來說都可以忍受。其間的大多數時候都是謝生沉默偶爾會問李云心幾個問題。
這個幾個問題叫他略微吃驚。因為都問到了關鍵處,甚至于說,問得比李云心想得要“高深”一些。這意味著這個謝生,對于道法有著驚人的理解力。甚至有可能…猶在李云心之上!
這叫他感到不爽怎么可能會有這種人存在?他才不相信!
但最終謝生放下了那卷道書。閉上眼睛、盤坐在地上調息了一會兒,似是在體悟。然后又將道書拿起來看一次,似是在求證某幾處關竅。如此約莫一刻鐘之后…
他揚手將道書丟進了火堆里。
李云心一皺眉。卻見那謝生已經入定了。
隨即…他開始感受到某種細微的波動周圍的靈氣,開始向那謝生的身體當中匯聚。
這下子,他是當真吃驚了、甚至險些跳起來!
一個武者。從未接觸過道法。讀了一個多小時的道經…然后就入了定、且有與這片天地有了感應!倘若不是因為李云心此前將世上的靈氣都攪亂、叫此地的靈氣也紊亂稀薄了,只怕這個什么謝生在今夜、此刻就要筑基成功、踏入意境了!
真他媽邪門…怎么會有這種人??
只比他當年筑基成功、踏入意境時多用了兩刻鐘!!
可此地的靈氣到底不比從前。從前這世上的靈氣就好比一片平靜的海洋。只要有工具正確的修行法門就可以從這片海洋里取水。
可如今海洋變得波濤洶涌。雖說也可以攝取一些靈氣,可那些靈氣之間都彼此沖突抵消,不是像從前那樣易得的了。謝生的身子與天地之間有了感應。可若要形象地說,就是條條亂七八糟的靈氣一股腦地往他身子里跑,反而彼此糾纏牽扯,堵住了、誰都進不去。
倘若要真正筑基成功、踏入修行界,非得尋一處靈氣與從前一樣平穩的洞天福地不可。
于是約莫又過一刻鐘,謝生輕輕咦了一聲,睜開眼。
李云心立即收了臉上幸災樂禍的笑,一本正經地皺起眉:“這種事不能心急的。你花一刻鐘入定已經是很非凡的成就了世上已經少有人能同你比了。”
謝生便想了一會兒:“少有人?還有人比我更快的么?”
“有的。”李云心笑了笑,“據說有一個神秘的絕世強者,第一次修行入定比你還要快半個小時。唉…如果能見到這樣的強者,也真是福氣。”
謝生也笑了笑:“不可能的。只是傳說吧。”
李云心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
覺得這家伙越來越討厭因為實在太像他自己。
于是又看到謝生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雪,隨口說道:“走吧。帶我去見陳豢。”
聽了這話,李云心略沉默一會兒。才不動聲色地說:“你見不了她了。”
說了這句話頓一頓。但謝生只微微皺眉,并不接話。于是他說出后半句:“陳豢已經死了。”
毫不掩飾的呆滯出現在謝生的臉上。盡管只有短短一瞬。隨即這位真命天子狐疑地看著李云心:“你開什么玩笑?她不是已經有了幾千年的壽命了么?”
李云心的心思快飛地轉動起來。
謝生顯然是認得陳豢的。“已經有了幾千年的壽命”這句話揭示了兩個信息。第一,既是“已經”,就意味著從前沒有。陳豢的確是穿越者。有關她修行、得道的模糊消息也就有了更高的可信度她從前是“凡人”。
第二,謝生來“這里”之前,或者說為著某種目的、收到某種消息、通過某種手段來這里之前的時間,不早于兩千年前。因為如果時間再早些,他是不可能知道陳豢得道、擁有悠長壽元這件事的。
但也不會晚于一千年前。因為那時候,畫圣已被圣人殺死。
謝生的確對其他的事情一無所知。這意味著從他得到信息到往這里來,時間大概已經過了一千年…
那么…李云心意識到一個不可思議的情況。
木南居的人、“畫圣余孽”,將自己當成了“真太子”。顯然在他們那里,一切都是依照計劃來的。不然他們不可能時隔一千年之后再找人、且在一開始認為自己找對了人。
而對于謝生來說…他是晚到了一千年。不論他通過什么渠道得到“要來這個世界”的消息的時候,畫圣陳豢還沒有死呢。
這意味著…時間流速的不對等。李云心不清楚這一點意味著什么。但覺得這一點必然極其重要,且帶給了他極大的震撼。因而當謝生又問追他“陳豢是怎么死的”這句話的時候,他下意識地答“被云山的另外兩個圣人聯手殺死了”。
謝生便低嘆一口氣,再不做聲了。似是遭到了極大的打擊。
這么各懷心事地又過一小會兒,月亮終于露出頭。謝生才開口:“那么現在,誰在管事?我要見那個人。”
李云心低聲道:“現在我們的處境很不好。”
說到這里頓了頓。原本,作為小妖保的“不是核心成員的高級成員”,說這句話的時候應該是遺憾的。可他的臉上又露出了一絲難以掩飾的得意。就仿佛…他并不是什么“小妖保”的成員一般:“他們對我們打壓得很厲害。你之前藏身在這里的決定是正確的。如果你沒有忍住、在外面露了頭,大概現在也不會平安站在這里了。”
“外面都是他們的眼線。”李云心借著火光對謝生說話,語氣低沉而富于某種規律,“我們在外面走動,即便有我在身邊,也最好謹慎行事。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他們的眼線…不然現在也不會依靠妖魔辦事。”
謝生微微皺起眉。仿佛有些疑惑,又仿佛有些迷惘了。
李云心開始施展他不為人知的本領了。但也是迫于無奈。
初見謝生的時候,想要從他這里得到某些關鍵信息。于是小心謹慎不露馬腳,打算取得對方信任。但漸漸意識到謝生同樣是個狠角色,警惕心極強。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打算取得有限度的信任。他成功了謝生將他誤認為是“小妖保的高級成員,但并不清楚太多的核心機密”。到這時候,謝生的警惕之情已慢慢削弱…甚至語氣和神色都變得生動起來。
可他仍不敢輕舉妄動。他前世遇到過一些人。或許沒有他這樣的本領,然而反偵察、反催眠能力極度強悍。從與謝生交談得來的信息當中他意識到,謝生來此是有極強目的性的。且他這個人理智、謹慎、冷酷。從前絕非什么善類…而更像是一個職業戰斗人員。
這種人有極大的可能也是個水潑不進的狠角色。于是他依舊沒有動作。
直到…說了剛才那句話。談到有關陳豢的事時,他隨口答了一句“已被圣人殺死”。這句話似乎觸到了雷區。李云心敏銳地發現謝生的神色有了一剎那的變化他又起疑了。
且這一次的疑惑來得強烈洶涌,甚至有可能推翻謝生此前對于李云心的身份判斷。
情況到了這個份兒上,壞消息是他對李云心的信任幾乎沒有了。
好消息則是或許難以想象但他的警惕之情又進一步降低了。這是李云心從前常和人玩兒的小把戲,不過如今謝生是自己把自己套了進來:起初不信任,警惕心極強。將李云心自動設定為敵人。而后給予他有限度的信任,依舊試圖找到任何蛛絲馬跡以證實自己的猜測這個李云心到底是敵是友呢?
在這個時候,他的情感傾向已不中立了。他更傾向于找到證據、證明是敵非友。
于是…李云心不小心將證據送給了他。由此是敵而非友的念頭最終壓倒一切。而在這個時候、當一個人的某種念頭、傾向過于強烈的時候,客觀也就拋棄了他。他開始更加容易接受一些東西,而更難接受另外一些。
譬如而今 倘若在一見面的時候李云心對他說些什么“外面的世界很危險、敵人勢力很大”的話,謝生多半要存疑。到這時候再說這種話,他就極容易接受了。因為他的理智與情感,此刻幾乎都集中在“敵人”這件事上。
李云心想要叫他相信這一點相信外面的世界危機四伏,誰都不要信、且強化他這個念頭。
因為…既然已失掉了他的信任,那么就再用他來做另外一件事吧。
此行他要找的,可不僅僅是這個謝生而已。
說了這句話,李云心沉默下來。謝生的疑惑與迷茫意味著他的暗示取得了一些效果。可他不敢操之過急。事情要慢慢地來…對付這個謝生,要比對付任何一個人都更加謹慎。
就這么又沉默了短暫的時間,才道:“所以你要見管事的,很難。這件事我們從長計議。我先帶你往北邊走。我們在那里有一個…”
他似乎略有些費力地想了想,才道:“安全屋。”
謝生點了點頭:“好。那么今夜暫且休息。”
說了這話他就往地上虛虛拍了一掌。積雪立即被他的掌風迫開,露出其下的枯草來。看起來他所修的什么殺意訣的確是個好東西。只在凡人的江湖當中論,也該是屬于神功那一類怪不得能倚仗這功夫混跡在妖魔當中。
然后謝生躺到荒草上,作勢欲歇。然而胳膊剛剛挨在地上就輕輕地“嘶”了一聲。李云心立即關切地問:“怎么?”
謝生皺眉、慢慢地躺了才長出一口氣道:“傷勢還沒好。你之前給我吃的療傷的東西,還有沒有?”
李云心笑了笑:“也不算什么好東西。當然有。”
就又從袖中摸出一瓶拋給了他。謝生接過來,毫不遲疑地又喝下。然后將玉瓶握在掌中、長出一口氣。
慢慢地睡著了。
他的呼吸很快變得悠長緩慢。就像是一個真正進入了沉睡的人。
但李云心知道,他眼下可不是在睡他又入定了。沒有得到道法之前他喝了李云心給他的東西,必然體會到與眾不同的感覺。因為江湖當中的武功、內勁,實際上就是凡人模仿修行的法子而來的。算是幼稚園版的修行法。他作為一個實力不俗的武者,當然有體悟。
而后再參悟了道法,該是更加意識到此前自己喝下的玩意兒對修行大有裨益。因而找了個借口、又從李云心這里得到一瓶。
如今喝下了,就不浪費任何時間。用了三息的功夫入定,開始將那藥里的靈力化進自己的體內,打算正式踏進修行的大門。這個謝生做事,的確很有魄力、也有能力。如果不是他的身份…其實李云心覺得此人可能會成為自己最得力的臂膀之一的。
于是他不動聲色的、輕手輕腳地走開了。約莫走出了十幾步遠的距離,重重樹影便將火光遮擋了,只能瞧見林木間的紅芒。在這個距離之上,尋常人是聽不到悄然細語的。但李云心知道這個謝生可以他能夠覺察謝生的武學修為大致與應決然相當,或者可能更勝一籌。
依著應決然對于江湖武者的劃分法兒,該是頂尖的二流高手那一類。倘若運起內力,應該可以聽得清人在這里說話的聲音至少應決然就可以。
李云心就低聲開口:“老劉。”
劉公贊很快從陰影中現身。眉毛和胡子上都是雪,不曉得去做什么了。
“走。”李云心說道,“他剛才騙了我的藥,在調息吐納。咱們趁這功夫再往回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有別的發現。”
劉公贊皺眉:“我在這里看著他。”
李云心搖頭:“用不著。洞府離這邊兩里地。三里之內的動靜我都感應得到。他一醒,我就知道。他還沒對我們起疑,走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用力眨了眨眼。劉公贊會意:“也好。咱們速去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