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國出動幾十萬的大軍,后勤就要幾百萬人。這些人,怕是把附近這幾個國家的勞力都征發了。如今大軍再慘敗,趕上天災。雪落得早,必然是大饑荒。要是從前么,玄門的道士還在。雖然也不管什么事,然而好歹也能幫些忙——至少不叫妖魔害人。”
“但如今么…”李云心微笑著搖搖頭。將手探出亭外接了幾片雪花、瞧了瞧,“妖魔很快就要禍亂天下。天災人禍加在一起…怕是要尸橫遍野、餓殍遍地了。”
劉公贊的嘴唇顫了顫:“我…我…”
忽然閉上眼睛,咬了牙。胡須顫抖起來:“我好大的罪孽…怕是后半生都無法安寢了。”
李云心仍笑著說:“罪不在你。在我。”
劉公贊仍緊閉著眼,沉重地嘆息一聲。
李云心這才又笑:“老劉,說老實話。你真覺得——這個是罪孽?”
劉公贊張開了眼,先愣,然后才皺眉:“嗯?”
“或者這么問你吧。你怎么看鄴末慶初的時候。”李云心說,“那時候你是希望雙方打個拉鋸戰、征伐上幾百年,還是希望有一方速生,盡快結束戰亂呢?”
劉公贊的張了張嘴。此前他的眼睛里目光渾濁,好像行尸走肉。但如今聽到李云心說這些話、雖然與他的心事看似并不相及,卻到底燃起一絲希望的光。他皺眉想了好一會兒才道:“自然是…戰亂早結束的好。百姓至少不用受苦…”
“所以就是早早結束了。”李云心說,“但我記得鄴軍死了很多人——有許多都是死戰不降。慶軍為了叫鄴軍畏懼,還曾經一次砍了三萬名俘虜的腦袋。”
“死掉的這些鄴軍、被砍了腦袋的俘虜,都是那場戰爭里的犧牲品,也是有妻兒老小的普通人。可他們不死,戰亂就要持續下去,就有更多人沒好日子過。”李云心慢慢地不笑了,認真地看著劉公贊,“這叫陣痛。幸福美好的日子——哪怕是相對的——來臨之前,必有陣痛和犧牲。”
劉公贊沉默了一會兒。
這時候九公子與雞精不曉得打鬧到哪里去了——對于初生的九公子而言,有這樣多的“好朋友”、不必再擔心封地被大妖盤踞、己身被惡魔追殺,乃是頭一次體驗到的幸福事。因而無憂無慮,在如今快樂得像個孩子。
于是這驛亭附近便安靜下來。一時間靜得連落雪時的沙沙聲都聽得見。
這么過了幾息的功夫,劉公贊才道:“心哥兒是說,如今這些人餓死凍死,以及將來…因為妖魔作惡而死的人,都是些犧牲品…陣痛當中必須的犧牲品。可是…”
“這樣多的人和性命,都犧牲了,到底能換來什么?”
李云心盯著劉公贊。認認真真地看了好一會兒,才用極輕的、仿佛怕被別人聽到的聲音說:“換來一切。”
老道皺眉:“…什么一切?”
李云心輕輕抬手,往天空上指了指:“不畏懼天人的力量。”
又往下指了指:“不畏懼妖魔的力量。”
“我從前對你說,我來自另一個世界。在那里…妖魔與修士能做得到的事,凡人也做得到。凡人可以高翔天上,也可以深潛海底。”他的目光誠懇而清澈,“這個世界的人們,也有可能做到這一點。”
劉公贊的眼皮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倒吸一口涼氣:“心哥兒你…你…”
又轉臉往四周看了看,仿佛怕被第三人聽到、亦壓低聲音:“你做這些…就是為了這個目的的么!?心哥兒你從前那個世界也有妖魔與修士…也許如此做的么!?你在那里做了一樣的事?!”
李云心沒有正面答他。
他只是站起身、長出一口氣:“昨天你問我,將九公子帶在身邊他會不會對我不利。那個問題的答案和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一樣的。”
“從前的九公子…如我一般身受重壓。那些壓力的滋味并不好。但可以叫人成長——如果他能從那樣的環境里脫穎而出活下來,便會成為縱橫天下的大妖魔。可惜他失敗了。”
李云心說到此處,瞇起眼睛往遠處看了看:“到如今,我給了他一具真境巔峰的身子,一個封號,一個封地。他過得開心快活,曉得自己有了我、有了真龍神君這些倚仗。”
“可也因此…便難有進步了。我們是他的倚仗,也會是他的囚籠。如果一個人知道永遠都可以向某個存在求助,就不會真地孤注一擲去做到自己認為無法可想的事。”
“一樣的道理。從前的玄門,也是人間的囚籠和倚仗。有他們在,人永遠不是一個大寫的人,永遠不會想…除了仙術之外,還可以用什么手段、獲得凡人不敢想象的力量?”
劉公贊已聽得目瞪口呆。就連掌中那壺酒落在地上都渾然不覺。
李云心這才微微笑了笑,看他:“破除他們的囚籠。拿掉他們的拐杖。這就是,你我,如今為他們做的事。”
“人,該做真正的人了。”
一股…洶涌的情感,在劉公贊的心口激蕩。
他走進亭里的時候心如死灰。不曉得自己的心是冷的還是熱的,也不曉得腳下這條官道通向哪里。可如今,他的心又熾熱起來。仿佛壺中酒悉數入了喉,叫肚腹里一片暖洋洋。
他激動地站起身,遏制著澎湃的心潮。湊近了李云心,壓低了聲音但堅定地說:“我知道。我早知道。”
“心哥兒做事,心里向來有計較。不管旁人怎么說…我心里都一直知道的。”說到這里,仿佛再沒什么言語能夠表達他的情緒。
這因為極度的興奮而從額上微微冒出白霧來的老道,便猛地收斂了神色,將李云心此前那句在這個世界聽起來不倫不類的話一字一句地重復一遍:“我們,是同志了!”
李云心笑了笑,點了點頭。并未說話,只伸手拍了拍劉公贊的肩頭:“這件事,你知我知。”
老道再次鄭重地點頭。看起來神采奕奕、仿若新生。
便在此刻,遠處忽然一陣黑云翻滾,將天空中的雪花都吹散了。那黑云如一條黑龍一般直入亭中,卷起的烈風叫劉老道站不住腳、一下子被拂出了數丈外才勉勉強強立足在雪地上未摔倒。
看這蠻橫的氣勢,便曉得不是別人,正是那離帝了。
可劉公贊仍沉浸在剛才的激動心情里,并不在意這些。他在雪地上站穩了,只朝李云心點點頭,便邁步走開去。步履穩健從容,無半步飄忽。
李云心收回目光,正好看到滿臉晦氣的離帝氣哼哼地盯著他:“李兄弟,你同我說實話——你認得那個…那個…那個小娘子么!?”
李云心盯著這鬼帝瞧了一會兒,嘻嘻笑起來:“哪個小娘子?”
離帝瞪著銅鈴一樣的眼睛高聲道:“還能有哪個小娘子?就是那個當夜——”
李云心忙豎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噓——姬兄。當夜我看了她一眼,也能看得出修為非凡,該是個大有來頭的。姬兄不要聲張的好。我知道老哥沒什么好怕的,但麻煩事總是少些才舒坦嘛。”
離帝便不情不愿地哼一聲:“這倒是…誒!你到底認不認得?!”
李云心嘆氣:“怎么。她同姬兄說了什么、姬兄疑心她是我支使去——”
“說了什么倒還好了!”離帝生氣地叫,“偏什么都不說!”
這話說完了,臉上又露出詭異的神色:“呸呸呸,晦氣!晦氣!”
瞧他這反應,李云心的臉上閃過一絲訝色。但他很好地掩藏了它。拉著離帝坐在亭邊,認真地看著他:“老哥的臉色看起來不好——如果信得過小弟,就給小弟說說。小弟的修為不及老哥萬一。但頭腦還算是稍微活絡些…或許能給老哥出出主意呢?”
離帝氣哼哼地坐了好一會兒。才皺眉一拍大腿:“唉!他媽的。晦氣、晦氣!”
這離帝生前做皇帝的時候,據說很威嚴。但死后成鬼性情大變,倒是變得像個活土匪——或許他做皇帝的時候最向往的就是這種瀟灑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吧。
這樣罵了一句,才看李云心:“唉,老弟你點子多。那神龍都寵愛你,老哥我也信你。如今對你說——不可對別人說!”
李云心誠懇地微笑:“我的嘴一向很牢。我不想說的事,天王老子也撬不出半句來。”
“天王老子”這種匪氣十足的措辭再一次贏得離帝的好感。他就又嘆口氣,終于說道:“唉。我那一生,就喜好美人兒罷了。可惜死后成這鬼帝能瞧得上的,一個都沒有!到那夜終于遇到那個小娘子,可把老子歡喜得心花怒放。管他媽什么來頭,先收了再說!”
李云心肅然起敬。豎起大拇指:“鮮衣怒馬、烈酒美人。本就是大英雄該追求的東西。老哥這遠大的志向,比那些蠢妖怪不曉得高明了多少!”
離帝被這馬屁拍得舒服。卻又嘆氣:“豈知…唉!”
“那夜真龍離去、咱們別過,我就帶了那美人去了僻靜安處。”離帝咂了咂嘴,“忍了兩宿。到昨夜…瞧著那美人兒要醒過來。便給她一連下了八八六十四道禁制…要先成了好事!”請瀏覽m..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