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之上,見到許多廢墟。這些廢墟多為此前李云心與蘇生爭斗時所摧垮的,甚至有些地方,還有余燼在燃燒。
別說在天下間幾乎沒有人可以進入的小云山內見到這樣的情形——就算是在世俗間的城中見到此種模樣,都會叫人心中忐忑、神色不安。
但狄公在前頭,三個人跟在他身后,他的臉卻只是板著、嘴角也緊抿著,并沒什么驚慌的意思。
仿佛很相信自己此前對那三個人所說的并沒有什么說服力的話——既然外面在打仗,有人打到這里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由此可見這四人似乎的確有極重要的事要做。重要到了,即便發現了此地有人入侵,也仍然要硬起頭皮往里面走一遭的程度。
四個人如此在宮殿與廢墟當中穿行了將近一個時辰,再沒有聽到什么聲響、沒有見到什么人,心才慢慢安定下來了。于是不復此前心神不寧、默然不語的模樣,開始閑聊幾句。
那老者先道:“到底是什么人打進來了?這里看著蹊蹺啊…難道是打了一陣子,又被打出去了?”
這話沒什么營養,但他身后的兩個人只“是啊”、“對啊”、“奇怪啊”地附和。似乎此類話說得愈多,就愈能叫自己相信此地的確已經沒有敵人了、可以影響現實了。
狄公原本也不理會他們。但身后三人將這些話顛來倒去地說了好一會兒,他似是覺得煩了,才邊走邊道:“你管他什么人打進來呢?云山核心出了問題,外面的禁制和里面的陣法也都出了問題。我們在天上的時候察覺不到、現在落了地才發覺了——就說明如果蘇玉宋和卓幕遮他們兩個在外面沒有做好事情,零星幾個妖魔攻進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你們難道忘了從前都經歷過什么?那時候的情況和現在比怎么樣?過了這些年,你們倒是變成什么樣子了?”
他詰問了一連串的話。說到這里的時候,前路上正有一塊巨石攔著——原本是一根石柱,十幾人合抱粗細。被李云心與蘇生轟斷了,有一半擋在路上。若要從此路過,要么從兩層樓高的石柱上翻過去,要么繞路走。
但狄公停也未停。只一邊走一邊揚手往身前那石柱上、用手背一拍。就好像擋在身前的只是一叢樹葉子罷了——
嗡的一聲響。他身前的空氣里登時爆出大團的霧氣來。而那霧氣當中又出現了數道明亮的電弧,仿佛是一個巨大的空泡里出現絲絲閃電…
攔路的石柱,立即化成最最細小的塵埃,彌散在空氣中了!
并非什么神通道法。就只是力量——一掌拂出,不可思議的力量與速度將空氣中最最細小的單元都撕碎了,何況那根石柱呢!
——他們四人一路走來所見的廢墟…
倘若他們想的話,與他們而言也只是舉手投足的事情罷了!
但他展現了如此可怕的力量,身后的三個人卻連半點兒驚訝、艷羨的神情都沒有。似是早已司空見慣,且…自己也擁有如此力量。
狄公掃清了這障礙,便繼續說道:“再者說,早點料理了這里的事情、早點走——到了天上去還有什么好怕的?”
但顯然他的話并不能叫那三個人更加安心。無論如今他們要去做什么,似乎三位都很不想參與進去…只想要這狄公自己去搞定了。
便在這時候,大地忽然震動起來。
仿是有地龍翻身。那些廢墟當中的土石嘩啦啦地散了、那些殘破了半邊的宮殿也轟隆隆地倒了。地上的樹木開始嘩嘩地搖晃,就連池中的水都劇烈地波動起來,好像水下有什么東西要鉆出來。
這種情況,從未在云山上出現過。但與其說是地震,倒更像是有什么人在云山之外、將這龐然大物狠狠地撞了一下子!
突如其來的異變叫這四人略愣了愣——震動只是一瞬間的事,很快一切都歸于平靜。
然而這變故已叫原本就勇氣不足的三位長老又退縮了。他們停住腳步、瞪著眼睛看狄公:“怎么?是不是打進來了?!”
狄公張了張嘴,剛要說話,便忽然發現天上下起了雨。
頭頂并無云,但“雨滴”從虛空中落下來。這雨滴的模樣,也是很怪異的。黃豆大小,幽藍色,像是將最深沉的海洋凍結了,然后取出其中碎屑打磨成雨滴的模樣。
它們落得很緩慢。一邊下落,周圍一邊出現透明的、水波一般的漣漪。仿佛這浮空山上的虛空是水面,而它們正在水面上行進。自出現開始,約莫過了兩息的功夫,這些雨滴開始變色。
但“變色”這兩個字,其實不能準確地形容它們的變化。它們原本是幽藍色,而今開始變成深沉的黑色。然而即便是“黑色”,也算是一種顏色。但這些雨滴的黑,卻是將一切光彩都吸入其內之后呈現出來的“黑”,或者說,“無”。
下一刻,原本散落在地上的碎石、塵埃、枯葉、木屑,都慢慢漂浮起來。又在一眨眼之后瞬間消失,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
雨滴落下的時候無聲無息,浮空山上也仍舊安靜。
此前狄公算是神情鎮定、身后的三個長老算是心神不寧。可到了這時候——瞧見這些緩慢下落的黑雨之后——無論狄公還是那三個長老,臉上的神色就只剩下一個詞語才能形容:
驚駭。極度的…驚駭!
“黑斑啊!?啊啊啊啊啊黑斑啊?!”這東西仿佛喚起了他們深藏在記憶當中的莫大恐懼。那老者大叫了這么一聲,拔腿便往來時的方向跑。他這一跑,身后的兩個人也在略一猶豫之后拋下了狄公、跟上去了。
他們如今已經在浮空山上行走了一刻鐘,其實距他們走出的那個光門已經很遠了。這些被他們稱作“黑斑”的東西雖然下落緩慢,可畢竟數極多。
那老者驚駭得快要失去理智,只想要在它們完全落下之前跑回光門中去。而此刻,下落最快的黑斑也仍在他們頭頂丈余。且看這下落的速度…他們似乎的確是有可能抵達目的地的。
然而他剛剛跑出五步遠去,他頭頂的那些黑斑就像是被他吸引了——在略略一頓之后、如同一群飛蟲一樣往他那里猛地一聚!
原本是太上境界的強橫身軀。可如今卻好似變成了水做的,只那么一息的功夫,身子忽然化成液體的模樣,全被那些黑斑吸去了!
眼見這駭人一幕,他身后的兩個人頓時不知所措。但“黑斑”沒有放過他們。下一刻,這兩個人的身子也被一群黑斑附上,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三個…擁有太上境界身軀的“長老”,就這樣被悄無聲息地抹殺掉了!
狄公的臉上亦是難以掩飾的慌張和畏懼。但他至少還沒有失去理智——他在原地站了三息的功夫,似乎也在猶豫是折身返回,還是繼續去做那件他此前反復對三個人說的“極其重要”的事。
最終他深吸一口氣,邁開步子繼續走。
但每一步都走得極謹慎——就仿佛天上那些緩緩下落的黑斑是一群可怕的猛獸。而他正在試著不驚動它們。他的目標是炁殿。此處距離炁殿約莫還有一刻鐘的路程。他必須在這些黑斑發生更加可怕的變化之前抵達那里,然后結束這一切。
而這時候,李云心本已藏身在他所刻畫的陣法當中了。畫道的手段修到高明處,是可以在虛空當中生生地開辟出一片空間來的。譬如畫圣所留下的八珍古卷,便是在虛空里開辟了空間——以道法手段造出了類似妖魔行宮一般的東西。
如今李云心的手段沒有高明到這種境界。然而他的尾戒中卻有許許多多的法寶。利用其中的一件或者幾件、再輔以其他的手段,倒也是可以達到類似的效果。
但在他隱匿身形十幾息的功夫之后,忽然感到天地之間發生了令人心驚的變化。
這浮空山中也有靈氣,且靈氣濃郁得驚人。倘若說世俗當中的靈氣是“氣”,這里的靈氣幾可稱得上是酪了。但是這樣濃郁的靈氣卻被禁制牢牢鎖住,仿佛是一塊大鐵板壓在上面,原本是很難波動起來的。
可到了這時候,倒仿佛忽有許多許多滾燙的熱水濺上去,將這塊“酪”侵蝕得千瘡百孔。
無論哪一種術法的施展都是因地制宜、依著周遭的環境來做局。而今天地之間的環境忽然發生變化,依著這環境所設置的陣法便也出了問題——李云心原本附身在一卷畫中、擱在地上。而今畫卷清輝一閃…這陣法竟生生地破了、將他給驅逐出來了!
這種情況,他從未遇到過。
因此心中驚疑不定,只怕是自己中了什么圈套。
但下一刻,同樣瞧見了天空之上緩緩落下的黑雨。
他此前從未見過這種東西。可他是修行人,對于天地氣機的變化遠比尋常人敏感——只一眼,便意識到這些東西…極度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