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無論李云心還是妖魔們、乃至于書圣的劫身,都忽視了另一個問題 云山,究竟是為了什么而落到這通天澤中的。
說云山每五百年一落地,為的是補充陣法當中的土木之氣。但實際上當真見過云山落地的人并不多。五百年的時間跨度,已經超出了大部分修行人的壽元。
這世上一個凡人活了六十多歲死掉便可稱“喜喪”。
修士們修到意境,壽元亦不足百歲,只是身體比尋常人要強壯、健康。
到了虛境也不過是健康安樂地活百五六十歲。然而在世俗間的江湖當中,已足以被當成是“神功蓋世、不老不死的絕世魔頭/老怪/巨俠”。
修到化境才真正有了“仙長”的樣子。倘若喜歡便有法子青春永駐如果修到化境時青春容顏還在的話活上兩三百年,亦可稱得上長生久視。
而化境,是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再向上,便不是努力與勤奮就可以得到結果的了。天賦的因素開始顯現,且變成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一些人從化境突破至真境時水到渠成,仿佛一條“天生該走”的路就擺在眼前。另一些人歷經千難萬苦,得到的只有死路。
于是真境乃至真境之上的修行人,在這世上是極少的。這些人當中有一部分曾經歷過上一次云山落下的時候。但實際上對于那些真正的修行者而言,云山在天上還是在地上,區別都并不大。
只是短短十幾日罷了。對于他們來說,乃是彈指一揮間。
在許多人的心中真正與這事有關的,該是兩位圣人。據說云山之所能夠在高天之上行走,便是因為圣人所居的小云山之內藏有驅動整座云山的法陣。而這法陣,并非道統、劍宗所修的法術乃是天人們的手段。
天人創造了云山供修行人居住、守護這個世界。云山的歷史,要早于玄門的歷史。
修行者認為圣人知曉那天人陣法的奧秘。但事實是,即便圣人也不甚了了。在長達五萬年的時間里,圣人們也從未一窺法陣的核心。而每五百年到了這時候,便也如今次一般 先將運送來的東西那些由指定區域運送而來的紅土、以及其他的什么材料置于云山將落處。當云山落下之后,其外的法陣便將那些玩意兒統統納入山中,再經由不曉得什么通道,送去小云山里。
在這許許多多年當中,從未有人真正清楚地知曉這個過程究竟如何運作。修行者以為圣人曉得,而圣人唯一曉得的是,此乃天人的意志。天人并不想叫凡間人一窺更加高深的奧秘。倘若有人逆天意而為,便只會招來禍患。在玄門的歷史當中已有此教訓,太上忘情的圣人不敢、也不會有別的心思。
但兩個游魂所扮演的偽圣并非無欲無求。他們也的確曾生出過要一探究竟的念頭。
雖說“長老們”也自稱天人轉世,但長老們對于世俗事向來沒什么興趣,而似乎將全部的精力投入別的領域。因此在這一千年的時間里,蘇玉宋與卓幕遮是有時間、有條件一探這個奧秘的。
然而掃興且不可思議的是,明知那驅動整座云山的陣法就在小云山的浮空山中…他們卻就是找不到。
因此直到這時候,反倒沒什么人關注云山落地這件事本身了 妖魔們想要趁此機會攻進云山。修行者們本想守護云山,但此前意識到如今的玄門已經發生了可怕的變化,于是一些高階的修行人走掉、低階的修行人死掉、沒死掉的,也沒資格曉得到底發生了什么。
最終所有人都在圍繞一個“勢”字爭斗,云山本身的奧秘,倒因為許多司空見慣的理由,無人理會了。
然而被許多人有意無意地忽略的事,并不意味著不存在。
此刻,李云心在一片狼藉的殿中布置將要用來對付兩個游魂、以期重新奪回通明玉簡的陣法。因此他并不知道…這浮空山上、與此同時,其實還是有別的人存在的。
他一直以來想要一窺真容、并且將其視為勁敵的共濟會長老們。
據說長老們共有四百多人,皆有太上的境界。這樣多的太上強者,倘若傾巢而出,稱霸天下可謂輕而易舉,何必躲躲藏藏在暗中搞什么共濟會、叫兩個游魂妄稱圣人,暗中掌控玄門呢?
因而他認為或有三個可能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其一…他們的確是太上的強者。可或許與天上的天人之間有什么齟齬,因此一直不敢現世。
但到了如今天人已一千年未露面,共濟會都在蠢蠢欲動促使玄門禍亂天下,這些人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那么…其二,或許是這些人對于世俗間的事情并不感興趣。但依著李云心如今觀察到的情況看,這個假設也不成立了。
于是,剩下最后一個可能這個可能看起來有些匪夷所思。在李云心遇到蘇翁、蘇生、偽圣之前都不會往這個方面想。可如今,卻由不得他不這么想了 所謂的四百四十六位太上境界的長老們,同書圣、劍圣、游魂的情況類似。
他們或許有太上的修為,可因著什么別的緣故,并不能施展。因此才隱藏在暗處、叫兩個游魂代勞。
這世道,可不是什么一兩個強者就可以稱霸天下的時代。當年的金鵬王何其強也?如今還不是在封印里。真龍的聲勢又多么浩大?如今…不也不曉得因為什么緣故、收斂了鋒芒么。
再強的人…倘若逆勢而動,或許可以占據一時的風頭,但終究會被全天下的力量擊潰呵。
可即便如此設想,李云心的潛意識但中也是極忌憚那些神秘人物的。忌憚,卻又很想見一見。因為他覺得,那些所謂的長老們…或許與他有什么共同之處。
也因此,之前在紅嶺的時候他甚至想要設計引共濟會的長老來。但最終不了了之。
然而他如今身處浮空山中,卻并不曉得…他一直想要見的長老們,原本也在云山在云山之巔。
更不知道,他同樣深深忌憚的長老們…如今不但在云山,還在這浮空山當中!
實際上,四位長老是在一炷香的功夫之前來到這浮空山當中的彼時,李云心正在殿的屋頂將丹藥當作豆子來吃。
而浮空山面積廣闊、亭臺樓閣又層層疊疊。即便他之前與蘇生一路爭斗、損毀不少,卻也不能令這浮空山變成廢墟的模樣。
群殿仿若一座小城,在城東發生的事,城西的人是很難知曉的。
于是他亦不曉得…四位長老瞧見浮空山的樣子,也嚇了一大跳。
四人當中,有一位是那金發的狄公注1。而他們四人,是從一扇開在虛空當中的門內踏出來的。
“門”由四道光線構成,出現在穹格殿的后側那里原本在穹格殿旁的水榭邊。左右各有一顆幾人合抱粗細的大樹,樹蔭低垂,且有花草遮掩,位置是很隱蔽的。
然而如今此處的模樣卻已經大變了。李云心之前轟碎了水榭,碎石爛瓦飛濺得四處都是。且他是以真境大妖的力道將以堅逾金石的材料筑成的水榭轟碎那飛濺的碎石的力道豈是尋常可比呢。
因而附近這一片的樹木、花草,全被摧毀了。兩棵巨大的樹從根部被截斷,交叉著橫躺在地,仿佛遭了可怕的颶風蹂躪。
狄公一腳踏出這“門”的時候,臉上的神色立時變了。
其實原本就不大平靜。面皮緊繃、嘴角也緊繃。目光閃爍、肢體略有些僵硬。若是被李云心瞧見了,立時就知道這意味著他們四人的心情是頗為緊張、忐忑的。
仿佛是長居鬧市當中的人頭一次踏進滿是兇猛惡獸的叢林里,生怕忽然從哪個角落、猛地撲出一只怪物來。
他的神色一凜,身后三個本來也要踏出來的人的反應就更夸張了先將眼睛瞪圓,往四下里瞧了瞧。繼而猛地后退兩步、驚慌地低聲叫:“回來、回來!這是出事了!”
這神色,與李云心印象當中的“太上境界”可相去甚遠。
但那狄公沒有太驚慌。而是站在門前、掩身在兩顆倒伏的巨樹之后抬起手按了按,示意他們收聲。然后緊皺眉頭,極警惕地傾聽、張望。
可這時候,距李云心兇性大發的時候已過去了很久,什么都聽不到、也看不到了。舉目所見只有廢墟。聽到的…還有鳥鳴與蟲鳴。看起來,這是一個安靜的黃昏。
如此足足過了十幾息的功夫,這狄公臉上的神色才略緩了緩:“已經沒事了。出來吧。”
但他身后的三人仍不肯邁步,只道:“我看還是先回去…弄清楚了情況我們再”
他們這樣子,與此前在云山之巔、同兩個偽圣說話時的模樣可是天壤之別。而狄公如今的樣子,與他此前在那間大屋中抬手給了游魂一個耳光的模樣也是天壤之別。
在兩個游魂面前,這些長老們氣度沉穩、不茍言笑。而說話最多的狄公則是鋒芒極銳,很有上位者的壓迫感。蘇玉宋與卓幕遮雖是偽圣,但單純就修為肉身而論,也遠在玄境的巔峰之上、亦可算是太上了。可他們兩人在面對狄公的時候,謙卑得如同仆從一般。
但到了這時候…倘不是這四人的面貌的確是那間大屋當中的長老,誰會信他們如今是這模樣呢?
這三人畏畏縮縮,狄公便扭頭瞪了他們一眼:“回去?你們可想好了”
“如果這云山落在地上再飛不起來了,我們怎么辦?!”
這句話對于那三人似乎很有殺傷力。三人當中原本是一個綠袍的老者在說話。到此刻聽了狄公的詰問,便愣了愣:“哪里有這么嚴重…”
狄公又瞪他一眼:“嚴重不嚴重這件事如果是你說了算一會的活兒你來干,好不好?”
老者便不說話了。
狄公哼了一聲:“都出來。有什么怕的?還不知道外面在打仗嗎?既然在打仗,有人打到這里面來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而且是在這里面!你們怕什么?”
那綠袍老者便道:“咱們也不是怕別的…是怕那兩個。要是他們在埋伏”
狄公冷笑兩聲,瞧著像是被氣笑了:“埋伏?蘇玉宋和卓幕遮有多想到外面去你們不清楚么?前幾天我正好叫他們出去他們有什么理由埋伏我們?你們三個算了。”
他嘆口氣:“你們回去吧!”
老者和身后的兩人大喜:“真的?”
“真的。”狄公低哼一聲,“我自己去瞧一瞧。如果我自己弄不好,我也回去咱們等著云山就這么落在地上,等著那些妖魔殺進來等著一起死。沒什么大不了的咱們還能回去,是不是?”
不曉得他的哪一句話起了作用。
那三人聽他說完了,登時沒了言語。沉默片刻、相互對視一眼,終究是踏出了這光門。
而這時候,李云心正意識到自己拱手將至關重要的通明玉簡交了出去心中的懊惱無以復加。但他并不清楚,實際上這四位共濟會的長老,心情要比他糟糕得多 當他在殿中開始布置陣法的時候,狄公與他身后的三個人,也在往殿的方向走。
注1:詳見第三百九十九章,元老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