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兩刻鐘之后,李云心與三花又經過一處岔路口。
此前行過的道路固有高低起伏,但瞧著都是平原上的緩坡、丘陵一類。然而從這個岔路口往前看,看到的卻是向上的通道。
也如李云心眼下身處的這條峽谷一般寬窄。只是中間有一條長長的石階,約莫有六七人并行那樣寬。用漢白玉鋪就,順著那條緩坡一般的通道一路往上去——去到了哪里李云心是看不到的。因為畢竟頂上并非天空,而是峽谷的石頂。然而這條道路的頂上不是別的,而是云朵。云朵微微翻卷,其間散放出金光來,映得這條通道光明燦爛,看著全是仙家的氣象。
這里,算是李云心轉了這樣久,見到的第一處人工雕琢的痕跡。
其實是一個道統的修行門派的山門。這氣勢恢宏的通道,便是通往這門派的道路吧。
只是世俗間的山路,是在山體上開辟出臺階來,兩側總有草木。然而這一條道路的漢白玉臺階兩側則還是平整的——長長的斜面,上面浮雕各類奇花異草。
三花走到這里的時候,腳步漸漸地慢了。然后在這山門入口處停下來、伏低身子——忽然壓下了耳朵、露出兩枚犬牙,兇兇地哈了一聲。
李云心曉得這是貓咪發火時的模樣。只是如今三花畢竟并非一只單純的貓,卻也用這種方式來表達情緒——倘若不是故意做出來看的話,似乎意味著“三花娘娘”附身這只貓之后,性情也與貓身軀當中的動物性融合了一部分。
這倒是很有趣的。
然而還是不曉得她在兇什么——直到她又將眼睛瞇起來,轉了頭看李云心,細聲細氣地說:“大王…噫…上清丹鼎派!”
李云心的神色一凜,也將腳步停下來,嘴角微微地下壓了。
的罪過他的人有很多。有些他惹得起,于是下場都很慘。有些他惹不起——但他可是個小眼兒,仇怨從來都不忘。一直記在心里,只等什么時候陰人一把。
然而有一個家伙,卻很“走運”。
正是道統上清丹鼎派的掌門,規元子。
他與老劉在君山談心的時候被突襲,罪魁禍首有三個。一個是九霄神雷派的正門成康子——被他給活撕在野原林中。一個收走了劉公贊的明真子——在長治鎮一役的時候也被他殺了。
還有一個…上清丹鼎派的掌門規元子。
截殺李云心不成之后這家伙與明真子遠走,此后再未露面。但已在李云心的心中掛上了號——也不曉得他這段時間以來夜里到底能不能安寢。李云心前一次聽“規元子”這個名字,其實就在最近。
蘇玉宋禁錮了他、出云山之后在玄門陣營后待了一天,于是他偶然聽說,這規元子受了傷。
規元子,此前在陣上與大妖爭斗,被震傷了肺腑。這傷勢不算重,但也不算輕。于是蘇玉宋便叫他回云山去“養傷”。實際上是想要他留守云山、以防什么禍端。
此類留守云山的高階修士共有四人。三位真境,一位玄境。除規元子之外的兩位真境傷勢頗重,據說能不能保住肉身都是兩說。另一位玄境修士李云心從未聽說過。但據說也是“傷勢甚重”,他當時沒放在心上。
可而今這樣巧。往小云山去的路上,竟走到了冤家的家門口。
李云心便站在這里往階梯上瞧了一會兒,轉眼看三花,沉沉地問:“這里——上清丹鼎派的山門,你也熟么?”
三花將耳朵豎了起來。長長的胡須也往前翹起來——看起來起了興趣、并且感到興奮:“嘻嘻,熟呀…熟!大王呀你呀…啊呀,你呀,要滅門呀?嘻嘻…滅滿門!”
這貓妖說話細聲細氣,邊說邊發出神經質的笑聲。可言語之間談的卻是“屠滅滿門”之類的事。不明所以的人聽了,倒是會遍體生寒。
但李云心想了想,搖搖頭:“哼。我也不是什么魔頭。規元子可惡,但是他門下的那些弟子么,與我又無冤無仇。如果他們不搗亂、肯在一邊站著乖乖瞧我把規元子殺了——何必滅人家滿門。”
貓妖瞇著眼睛笑:“嘻嘻…正是、正是的!”
“但不是現在。”李云心邁開步子,“先去小云山。那里的事情搞定了,再找這位規元子好好談談心。”
貓妖眨了眨眼。戀戀不舍地往這上清丹鼎派山門又看了一會兒,才跟上了李云心的步子。
再過半個時辰,李云心便曉得到了。
兩妖一路上經過許多各異的地貌,但都未再見到旁的門派山門。如今則身處在雪山峽谷之中,身周白雪皚皚。兩側向著天頂延伸的石壁被冰層封住,地上沒有生命的痕跡,只有黑石與雪沫。
前面則是盡頭——沒有路了。面對的是一面數百米高的石壁,幾乎望不到頂。這便也是這峽谷的高度。
三花在石壁前停下來、壓了耳朵用前爪在雪地里刨。刨了一氣、將耳朵上落的雪沫抖掉、再晃晃腦袋:“噫…大王,哎呀,到了呀!”
李云心走過去,往她刨出來的淺坑里瞧了瞧。本以為該是個入口或者旁的什么模樣,結果是除了碎石子什么都沒有。
他便狐疑地皺眉:“嗯?”
三花在坑邊蹲坐了,歪著腦袋用前爪扒拉那些石子——最終把一塊拇指大小、貌不出奇的撥出來、仰起臉看李云心:“到了呀。”
李云心忽然意識到什么,便俯下身將這小石子撿起來了。
然后,他想到了洞庭君的紅花城。那位玄境大妖第一次帶李云心進紅花城的時候,是在許許多多樹立洞庭湖底的蛟龍骸骨上找到了一朵極不起眼的紅花。那里面,便是玄境大妖洞庭君的廣闊龍宮。而今他剛剛將這小石子拿在手中,便立即感受到了無以言表的空曠——小小的石子在手里,無邊無際的空間卻在神識中展開了。這種突如其來的對比另李云心的手微微一顫,險些將這石子掉落在地上。
但洞庭君的紅花城,得那妖魔準許了旁人才進得去。可他手中這石子里面的空間卻是開放的。想要進去并不難,難的,只是找到它。
三花找得毫不費力,仿佛對這云山上的一切都很熟悉。
她從不說明什么、卻也從不掩飾什么。李云心也很想搞清楚她的事,但曉得并不該是現在。他深吸一口氣:“那么——”
三花抬腳撓了撓耳朵:“啊呀…大王速去、速去…嘻嘻,回來去山上…啊呀,殺光!”
李云心曉得她說的“山上”是指上清丹鼎派。其實也能夠在她的眸子里,看到貪婪的意味——仿佛是貓兒喜愛血腥味兒。只是不曉得這貓妖究竟在垂涎上清丹鼎派云山山門中的什么。
他雖對這貓妖還有疑慮,但并非畏首畏尾的人。原本時間就并不多,到了這關頭也沒什么好猶豫的了。
因而一笑:“好。那么你在這里等我。”
言罷將意識猛地一沉——
耳邊的風雪呼嘯聲、刺骨寒意立即消失了。
他出現在一個熟悉的地方——那條石道里。
辛細柳第一次乘“星梭”帶他來的時候,出星梭也是這條石道。當時以為乃是云山上無數條通往小云山的通道之一。如今卻知道…原來始終就只是這么一條罷了。
他收斂心神,抬腳不緊不慢地走,感知這石道中一切動靜。
初入小云山,是走到某處忽然柳暗花明——便走進小云山里。往后看,則只能看到石壁、找不到來路。這種入場方式應當是某種禁制或者陣法。李云心而今面臨兩種可能。一種是如上一次一般,再毫不費力地走進去。另一種則是…
他行走了小半個時辰之后意識到的一件事——
這石道沒有盡頭。
他以這種不快不慢的速度、在石道中走了小半個時辰。可眼前仍舊是無盡的黑暗,周遭環境也沒什么變化。他曉得倘若繼續走,將走到天荒地老——直到通曉這禁制解法的人將他放出來。
于是他停下腳步,輕出一口氣。下一刻神念一動,分出了神魂化真身。
他這化身,本是不曉得往哪里分去的——只是有多遠便化出多遠,希望能正出現在小云山之內。
但隨即悶哼一聲、噗地噴出一口金燦燦的龍血來。
化身一出現便被消滅了——不曉得是不是正撞上了這禁制。如湯沃雪,連一點渣滓都沒有留——原來這通道的正前方也不是入口。這通道似乎僅是一條具有象征意義的通道罷了,它的朝向,并不意味著入口的方向。
但李云心只是又呸一聲,將口中殘血吐出去了。沒半點兒猶豫,又往身后化出了分身來。也是就在下一刻,再一口血噴出去——化身再一次被消滅。
隨便什么修行人、妖魔像這樣拿自己的化身當探路的棋子丟著玩,可都承受不起——化身受損、修為也大損。高階修士與大妖魔的修行年月動輒以數百、數千年計。被斬了一兩個化身,要修到什么時候去!
可李云心卻渾不在意。在吐出第二口血的同時就分了第三個化身去——于是第二口血未吐盡、第三口又涌上喉嚨來了。
如此…當地面已經不曉得被他的第十幾口血腐蝕得千瘡百孔的時候,李云心也奄奄一息地靠著石壁坐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