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日。野原林,火葉山。
此山距離慶業兩國邊境已經極近了。原本山上遍植紅楓,到了秋季一片火紅,因此得名火葉。但自從前一陣子楓葉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火葉之后,此山就禿了。
那一場大火不是凡火。不但樹木盡毀,就連藏在地下的樹根草籽也都燃盡。如今大火熄滅,山卻仍舊是一片光禿禿的黑,只有幾塊怪石散落山頭。
豆婆與劉凌就站在這幾塊怪石旁。
細細一數,其實有五塊。形狀雖不規整,卻都是長條的巨石。有四塊是豎著排在一起的,有一塊略斜在一旁。四塊豎條中,斜排的石塊右數第二根尤其長,是余下三塊的兩倍。
石頭像是被切出來的,這么個擺法兒也是有人故意為之。見到這個情形,豆婆便曉得終于找到了。
已經找了十多天的功夫,破掉李云心在茫茫野原林中所布下的三十五處關竅大穴。這最后一處藏得最隱秘,足足花了四天四夜、走遍方圓十幾里地。而今瞧見了,豆婆便在清晨的陽光下,一邊圍著它慢慢地走、伸手摩挲,一邊細細體察其間靈力流轉。
如此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才停下腳步輕出一口氣。
“是了。”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略沉默一會兒,感慨地說,“這李云心,也是奇才。”
這話她已說了不止一遍——幾乎每一次破去一個關竅陣法,都會如此感慨一番。依著她的說法是,先不說這些關竅如此精妙地跨越成千上百里的距離引導了彼此之間的靈力流轉。單是另一點——許許多多的手法似乎都不是正經的畫道法門,而是他自己摸索試探出來的——就足以說明此子倘若有足夠的時間與機會,必可成為此道獨當一面的大宗師。
可她卻不曉得李云心才不樂意“摸索試探”——那是他真地沒什么可學的。在渭城布下的陣法畢竟是小陣,有從前的經驗可循。但這樣超大的陣法,似乎除了畫圣從未有人試過第二次。量變導致了質變,許多從前的經驗道理都不再適用,只好自己大膽地嘗試。
而豆婆之所以此次如此感慨,便是因此——她一邊破去李云心的陣法,卻也一邊學到了許許多多從前無法想象的精要。以至于…心里知道眼下這一個已是最后一個了,心中便生出遺憾。
其實更想要更多——那么她也將領悟更多。
因而面對這一個陣法的時候,豆婆如往常一般沒有輕易出手。而是先認真地研究一番,然后…微微皺眉。
因為覺得這五塊石頭,似乎擺法兒有些特別、有些眼熟。
這似乎是一個指訣。
她再三確認,才試著用手也捏出了這個指訣——乃是從未見過的訣。指法是手握拳。然后將中指探出——這五塊巨石,擺出的的確是如此模樣。
她有些疑惑。再認真地思索一刻鐘,卻也依舊無果。
但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出現了。迄今為止她一共見過七處不知所謂的陣法設置,算上這一處是第八處。
有的是兩短一長,擺放得像是一把只有兩根齒的有柄梳子;有的也是三塊長條石,一塊平放,兩塊在它兩端豎著放;有的還是三塊,擺法同第二處類似。只不過第二處的開口是朝天的,第三處的開口卻是朝著右側的;再有的,像是一個不出頭的“大”字,不過也是開口朝右。更不必提有的像是個“丫”字、有的像是個圓溜溜的“口”字等等…
但豆婆并不覺得這些擺法的確是“不知所謂”。她認為其中必有精妙之處,只是自己不能親見李云心一一探討。
也是一大遺憾了。
可遺憾終歸遺憾,事情卻要做。
她屏息凝神,運轉體內靈力,打算毀掉這最后一處陣法。至此,原本大陣當中的靈氣都積聚在這個陣中。一旦被毀,可怕的靈力將洶涌釋放,造成難以想象的巨大破壞。因而她需細細引導,才可保她們二人無虞。
一刻鐘之后,豆婆低喝一聲,猛地向巨石上劈出一掌。
這一掌實則是個禁制。先禁了這陣法中的氣機流轉,靈力便自然紊亂。一旦紊亂引導不暢,即刻便會叫陣法自行崩潰。到那時這方圓數十里都將成為一片火焰地獄,原本經過野火灼燒的土地將迎來第二次烈焰的洗禮。只是這一次,土與石都將變成熔化的巖漿。
一掌落在巨石上。
巨石應聲而碎——蛛網般的裂紋遍布石體,只一息的功夫,便成了石屑。
這石既毀。便立即感到陣法中的靈力出了問題——兩息之后,周圍土地中忽然響起低沉的嗡鳴聲。細小的砂礫、煙塵紛紛揚揚地升騰起來,仿佛地下有一頭洪荒巨破土而出。
豆婆立即后退一步,邊將劉凌護在身后,邊連掐幾個指訣,祭出一層金光禁制。
她本可以立即遁走的,然而很想瞧一瞧這樣一個世所罕見的大陣被毀之后到底是何等壯麗的景象——錯過了這一次,此生大概不可能再見到第二次了。
什么都沒有發生。
來自地底的震動持續了一段時間。然后平靜下來。飛揚的砂礫塵埃重落回地面,那巨石所成的法陣中的靈力也消散了。如今它們重新成為最最平常的石塊,此地也重新成為一座最最平常的荒山。
這里的這個關竅陣法,的確是被毀去了。然而…就同此前被豆婆毀掉的所有關竅一樣,并無她預想中的可怕情景。
豆婆愣住,眉頭緊皺。她猶豫了一會兒才敢再上前,謹慎地伸出手去、在巨石上摩挲。
確認無誤,確是毀了。但…竟是這般的模樣?
她頭腦中念頭電轉,很快意識到一件事。
這意味著…這一處法陣,并非最后一個。就在現在,就在這片野原林中…至少還有一個陣法在運作——并且將靈力都引去了那里,才造成如此局面!
“奇怪。”豆婆瞪著眼睛,往四下里看。看了幾息的功夫,忽然說道:“你在這里等著。哪里都不許走。”
然后騰空而起,直射西北方。
她感應到西北方仍有靈力流轉——距此地一百二十里之外。
她的修為不低,身上又有御空的法寶。因而跨越一百二十里的距離,只花了小半個時辰。可離那里愈近,心中就愈疑惑——
分明就是自己七日前已經毀掉了的那個陣眼!
等她到了那處上空,疑惑便全消了——正是的。
七日前她將此處毀掉,而眼下…竟又恢復了!
這里的陣眼原本沒什么稀奇。乃是用金木之氣交錯,擬建了一個金谷竅來。想來李云心當時布置的時候也覺得輕松——地下本就有金火氣。他只在上面放了一塊白玉、一段烏木,便成了陣。借助了地利,并不需要損耗太多修為靈氣。
豆婆破這陣也容易——不過是撥開了浮土先打亂靈力流動,接著將白玉與烏木收了便罷。
可她如今再落下來看,看到的卻是有人在此處亂七八糟地拋了一地的酒壇。有的已經空了,有的半空。酒壇旁還有幾堆篝火,雖都已燃盡,但灰堆里還有木材半露。
看起來…像是有人經過。
這些日子她也的確見過人。
野原林曾經豐饒無比,但林中幽暗猛獸眾多,尋常人是不敢進的。慶業兩國之間往來,都只好繞路走——要多花上兩三倍的功夫。
可而今森林都焚毀了,便開辟出一片天然的通道。早幾天就遇到幾個大膽的商隊——似是要在這里開辟新路線,運送些兩國的特產往來。
她遇到的多,沒遇到的…在這片無比廣闊的、幾乎有三個州府那樣大的空間里,自然更多了。
而此地的狀況是,原本地下金火氣就盛。路過的商隊應是扎營在此,生了篝火、飲了酒,之后隨意丟掉。但也是走了運——隨手這么一拋,竟正合五行方位。此地從前畢竟是法陣,靈氣聚集就比別處容易些。
等這些人走了…他們無意中留下的東西,竟鬼使神差地又構建了一個陣眼出來!
得知是這樣的情況,豆婆便略松了一口氣。這種事雖罕見,卻不是沒有。許多世俗人間無意中擺放了什么物件…可能一不小心也會因著地氣成陣。或者叫家主衰運連連,或者叫家主富貴榮華——便是市井人常說的“風水”了。
既如此,只消再毀去了。只可惜接下來的盛景,那劉凌卻沒有眼福。
只這么想了想,豆婆便重祭出了護體的禁制、再行最后一擊。
然而就在她一掌轟下的時候,忽然意識到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了——
倘若是運酒水的商隊…怎么會飲了原本要販賣的酒水,且將酒壇亂丟了?她在世俗中行走的日子久,因而曉得對于酒商來說,酒壇的費用也是十分不菲的。
倘若不是運酒水的商隊…誰會在行商的時候帶這樣多的酒?不怕飲酒誤事的么!?
這念頭一閃而過,她的掌已轟下了。凌厲無匹的掌勢激動起了罡風,瞬間將那些壇壇罐罐、余燼殘木都掀翻了。
然而…
豆婆的心一沉。
預期的靈力爆發同樣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