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說了什么問了什么,在“細柳”這兩個字面前…一時間都變得不重要了。
辛細柳的腦海中如今只有李云心忽然變得柔和起來的語調,以及這親昵的兩個字。本已經憤怒絕望,如今卻峰回路轉她發了好一會兒愣,才癡癡道:“…什么?”
然后回過神:“你說什么?”
李云心認真地看著她:“蘇玉宋與卓幕遮那樣的人物,不會無條件地寵愛你。很多事情…可以容忍你。但另一些事,是沒法子忍的。”
“你以為我從前,當真不知道你是誰么?”他說了這話,看著辛細柳,“你從前是辛細柳,現在也仍是辛細柳來云山的路上,我就已經知道了。”
有些話模棱兩可,在不明就里的人耳中便是屁話。可倘若落在另一些人的耳中,卻清晰明白得不得了。
辛細柳一愣:“你…知道?!你怎么會知道!?”
李云心輕出一口氣。
這些日子他運氣很差,到如今似乎終于有了一個好運氣。只一次試探,就得到最好結果。
因而笑了笑,搖搖頭:“如果連這都不知道,我從前孤身一人經那么多險境…早就死了。”
說了這話又看辛細柳:“你想我那天怎么做呢?”
“你想我那天…寧死不從、堅韌不屈。然后等到事情壞無可壞的時候,再由你來求情么?”
辛細柳將要開口,李云心卻再搖頭:“別傻了,細柳。我不想要你做那種事。”
“游魂。你們都是游魂。你既然是游魂,就該清楚執念這個東西。執念…不是可以常理度之的念頭,沒什么道理好講的。”他低聲說道,“蘇玉宋與卓幕遮,從前是夫妻,失掉了孩子。因而念念不忘,成了執念。這東西,也是他們可以化身游魂留在這世間的基礎。”
“然后他們生生造出了你,是不是?”李云心看著她,“你覺得,是好意的么?”
辛細柳不是很清楚他為何忽然說這事。其實若在從前,她也不會與李云心說這些。可如今…似是終于意識到“事情原來不是那樣子”、“原來他似乎有苦衷”一時間就不顧得別的了。
因而咬了咬嘴唇:“我如今長生,還有許多神通,當然”
李云心嘆氣:“長生,有許多法子。他們有道統、有劍宗、有畫派法門。甚至還坐擁天下想要你長生,難道沒有比做游魂更好的法子么?道法不能修么?劍道不能修么?如今你不是也在修畫道么。”
辛細柳皺眉:“你…到底要說什么?”
“他們之所以要將你煉成游魂,是因為可以煉出你的執念來。”李云心用惋惜的目光看她。這目光里當然還有些憐憫、溫柔,“我不曉得你的執念是什么。但你明知道自己其實是被先殺死、后煉化了,卻仍與他們這樣親近,可見是類似的東西他們其實是將你煉成了自己的孩兒…可是細柳。”
李云心頓了頓:“天下間哪有真的父母,會將自己的孩兒當成玩物、將她殺死的呢?他們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他們自己舒心。”
辛細柳便不說話了。似乎李云心所說的,她本也是知道。然而她這知道卻與常人的知道不同知道,卻沒什么感觸。身為游魂的某種執念叫她無法對某些事產生共鳴,也就僅僅是…知道罷了。
過兩息的功夫,她低聲道:“但和我們的事情有什么關系。”
“關系在于,他們的執念。”李云心看著她,“偏執念頭,偏執的占有欲。在他們心里,你應該是他們的。世俗間尋常百姓家的父母在出嫁女兒時候尚且依依不舍,何況以此為存在根基的游魂呢。他們起初叫你見我,是為了迷惑我吧。可倘若他們發現你當真愛慕上了我、發現你的情感不再僅僅是屬于他們兩個人的了…”
“你覺得你會有怎樣的下場?”李云心將語速放得更慢,叫自己的聲音更低沉,“他們愛的不是你。而是…你的身份,你的情感。他們可以愛一個辛細柳,也可以愛另一個人。只要這個人合他們的心意,也愛他們。游魂的愛,和常人的愛,看似相同,實則是有天壤之別的。”
“這個道理你或許也很難懂,但我懂。所以我不想你做什么傻事在你眼里可以證明我對你的情感的事情,卻有可能將你推上死路。”李云心說到這里,深吸一口氣,往后退一步,“辛細柳。你是我見過的,最不像游魂的游魂。你雖是共濟會的人,可卻并沒有行多少惡事。你雖有執念,但也有一顆真誠的心這種心,即便在世俗間也極難得。”
“你我…是對手,是敵人。我們的感情不可能有結果。但即便如此,我也希望你可以過得快樂些。”李云心看著她,“四天前我想叫你死心。但剛才我的心又軟了。可我知道,眼下我在做的事情無論對你還是對我,都是飲鴆止渴罷了。”
“眼下,我最后與你說一遍。”他沉默一會兒,看著一言不發的辛細柳,“不要再來這里了。我將死去,時日無多。你也早晚會忘了我。余下的這段日子,我只想做我原本最該做的事至少在死前精通我本該精通的東西,不叫最后的這些日子留下遺憾。我…不想叫我的心再起波瀾。你就當是我騙了你、負了你罷。”
說了這話他再未停留,轉身便進了屋中,將門也關上了。
這一次辛細柳沒有吵也沒有鬧。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只盯著那屋門只有淚水沉默地流出來罷了。
“你雖有執念,但也有一顆真誠的心”。
“我將死去…時日無多”。
“不叫最后的這些日子留下遺憾”。
辛細柳在屋前站了一刻鐘,將這些絕情又悲傷的話在心中念了許多遍,終是轉了身,慢慢地走開了。
直到辛細柳消失在槐樹墻之后一刻鐘,李云心才慢慢將門打開、踱步走出來。看起來…像是又想出門透透氣。他最終在竹榻旁停下腳步,低頭向地上看了看那只裹了灰塵的燒雞還躺在地上。
他便附身將燒雞拾起,用兩根手指在雞胸處撕了一條肉。并不在意上面的灰塵,慢慢送到口中了。
他嚼了兩口。臉色終于微微一松,隨手將燒雞又丟下,這才再轉身回了屋。
這一天余下的時間就此慢慢過去。小云山上并沒有太陽,只有天頂在發光。但即便如此灑下的光線也與日光無二在濃烈的槐花香中天光從亮白色變成暖黃色,再由暖黃色變成橘紅色。最終夜幕降臨,浮空山群殿中的燈火亮起,仿佛當真有無數人居住其中一般。
李云心被囚的第四日夜如此過去。除蟲兒鳥兒的鳴叫之外并無什么波瀾。
于是,第五日到來了。
仍舊無事。
接下來,是第六日、第七日、第八日。
還是無事。無人再來看他,無人給他送燒雞。因此他也不曉得在這些日子里,除他之外的八個龍子盡數來到了業國境內。
龍子們兩人鎮守一方,麾下有妖兵妖將數萬不等,像一只口袋一樣將玄門修士突前的黑塔陣地包圍。
在這些天里雙方已有小規模的沖突一些妖兵妖將不受約束,跑去找修行人的晦氣。其實多是因為從前被玄門修士壓迫得狠了,只敢躲藏在深山里。到如今終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戰上一場,便得意忘形。
這些小規模的沖突互有勝負,但都于大局無礙。
玄門修士當中真境以上修行人的數量是真境之上大妖數量的兩倍有余。盡管低階修行人數量只是低階妖兵妖將的三分之一,可也用不著畏懼左右戰爭勝負的終是高階戰力。化境以下的人、妖,甚至都不能飛天。哪怕在地上挨挨擠擠地排出幾十萬幾百萬來,又能怎樣呢?
因而看起來,戰局對于玄門的修士們是極有利的。他們的高階修士多,富于紀律性。頭腦又比妖魔靈活,簡直沒什么失敗的道理。
直到…第九日的時候,傳來兩個消息。
第一次消息并不為人注意,只在聯軍營地中流傳。實際上這時候的聯軍營地中人數已漸少了。或許是因為此前慶人被修士無故屠戮,或者是因為諸國帝王有別的打算各國聯軍都在一點一點地撤軍,各有各的借口。
不過修行人們也并不很在意。畢竟這些凡人的任務完成了。相當數量的紅土以及其他資源被運送到了通天澤附近,走也就走了留在這里并不能幫上什么忙,甚至還要礙事。
于是這一則消息,知道的修士也是很少的,只有凡人感興趣。那便是…慶國的官場,出現了一次極大的變動。
據說是慶國吏部天官趙政被以十條不赦大罪斬首,慶國境內的趙氏一族也被誅了九族。但還有些分支余脈在別國之中,慶廷便也向臨近諸國發出了文書,要求友邦將罪人引渡至慶國境內。至于別國如何反應,一時間是不清楚的。但終究,慶國境內的趙家已絕了生路,斷無東山再起的可能了。
趙氏一倒,故舊門生也被清算了一大片。據說慶國京華人人自危,甚至有的官員只是聽到馬蹄聲從自家門前過,便驚嚇得自盡了但其實要拿的并不是他。
但最令人詫異的是,在這次清洗中坐鎮指揮的,并不是慶帝。而是慶國十八歲的太子。
因而人們意識到,這應該說明慶國當今太子權勢地位逐漸穩固,已經贏得了慶帝的信任。然而到底還有人擔憂 這種事由太子全權處理,幾乎等同將那些空出來的缺兒,也都交給了太子。新晉官員將盡是他的心腹…如此一來,從前被文官集團分走的權力還是未到慶帝手中,倒被太子拿去了。
在諸國史上,這種情況可不是什么好事。太子權勢太盛,因而逼宮政變的事情時有發生。慶帝如今的做法,實在是很危險的。
可隨之而來的第二則消息,不但叫那些由此擔憂的人目瞪口呆…也驚動了修士據說一直驚動到云山、雙圣的面前。
第九日夜,慶帝駕崩。
慶帝的亡魂并無黑白閻君收斂,駐守京華的一位道統真境修士也未來得及趕到。于是駕崩之后一個時辰之內,慶帝亡魂憑著慶國境內兩千四百四十六萬百姓的信仰之力…
一夜之間,成就真境鬼帝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