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始于一個悠長夏日的午后——在那個時候,小云山與外界并無分別。四季無分別,時間亦無分別。
那時云山頂部的廣闊平臺上并非空曠寂寥——許許多多的殿堂房屋密布其上,更有無數因著符箓咒文之力而欣欣向榮的草木。世俗間的人說云山之上有一金銀為飾、白玉為橋的天國,其實并不算妄想。那時候,的確是有如此存在的。
然后,有一團巨大的火云從天而降,正中云山。
其時山頂有修士二百三十四人,真境之上有二十三人之眾。凡人仆役一萬四千六百六十五人。火云落在山頂正中,噴發出可怕的強大力量。在一瞬之間,山上所有的人與建筑灰飛煙滅,再沒有留下半點兒痕跡。
蘇生講述時強調,這里的“一瞬之間”并非某個用以形容的詞語,而的的確確是,比眨一次眼睛還要短的時間。
——無人知曉這可怕的力量自何處來、火云當中又是什么。
摧毀山頂的人與建筑之后,火云再向下,在云山上轟出了一條直通內部小云山的通道來。以它洶洶的來勢,本該將其內部的小云山也摧毀。然而小云山,卻并不是什么尋常的東西——
它內部的這座浮空的山峰之中,隱藏了天人所布下的法陣。正是那法陣驅動整座云山在高天之上巡行十方世界中陸,擁有修士們也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量。
于是火云一路正中浮空山頂之后,忽然消失無蹤。
無人知曉這火云從何而來其中又包含了什么。但有些修士認為或者這是天人在接下來長達一千年的時間里再未降下法旨的預兆之一——人間修士或許做錯了什么事觸怒天人。而此,則是天人的懲罰即將到來的預示。
但最終的實質影響是,這小云山內部開始出現某種詭異的力量。也就是從那時起,這限制了神通的空間慢慢變大。起初只是一個或者幾個點、但很快彌漫開來連接成線、成片。最終整個小云山之內的空間都被這種詭異的力量填滿——神通終于被禁絕了。
而在那時,云山之上還有三圣。
“這種事情啊,不要說千年萬年。就是自人道興盛以來都聞所未聞。所以我們三個那時候,第一個念頭倒不是惶恐,而是好奇。”蘇生背靠著石壁,對李云心說。
此前的時候李云心的神通同樣被禁絕,并不能將這蘇生放出來。而蘇生也只告訴他某夜某時,到某處去,以何種手段可以到這浮空山上。余下的一概未說。他被李云心帶進了小云山,先抱怨一番。抱怨之后又要李云心帶他上浮空上——打算將自己的肉身找回來。
但至少在“上浮空山”這件事上,兩人的目的倒是一致的。于是便有了今夜這事。
到此刻他們登上浮空山峰的“倒頂”,李云心便發現,某些神通竟然可用了。
但也并不打算再懵懵懂懂地依著蘇生的指引繼續前行了——這些百年千年的老妖怪,心機都深沉得很。倘若他不能先將事情搞清楚,怎么放心將自己的性命、在這種地方這種時間交給他?
雖說如今他對自己的性命不是很看重,然而已經艱難地走到這一步,他可不想功虧一簣。
于是——要蘇生現將事情說清楚,然后他再決定今夜再做些什么。
他聽到此處的時候,聽蘇生提起了“三圣”,心中便忽然生出某種微妙的情緒來。因而站立在山底的邊緣、略想了想,打斷他:“畫圣…叫什么名字?”
“她啊…”蘇生笑了笑,意味不明,“倒是問對了人。她的真名在這普天之下——如今知道的,也只有兩人了。算上你,則有三人。”
“她自稱是陳姓,單名一個豢字。”
“陳豢。”李云心看到蘇生邊說這個字邊在虛空中寫了幾筆,于是又低聲重復一遍。
既然是書圣所說的,應該不是假的。只是…稍有些失望。本以為那樣有趣的女子名字也該很有趣。豈知只是這么兩個字呢?陳姓是常見的,豢字——豢養的豢字,更常見。他第一次…
忽然愣了愣。
李云心第一次知道這個豢字,是因為聽說了一個小故事。自然不是在這一世聽說的,而是上一世——說有一個人,為黃帝養龍。因為養得好,黃帝賜他一個姓——豢龍氏。
豢龍氏…
豢龍…
畫圣陳豢,是在大約兩千二百年前、第二百一十三代劍圣裴云盡渡劫失敗、游歷天下時出現在世上的注1。
她只修行了兩百年就晉入太上忘情之境,開宗立派。而在那時候——兩千年前,則是一個風云際會的時代。真龍現世、金鵬王現世。
豢、龍。這兩者之間…會不會有什么關系。
這念頭在他頭腦里停留了兩息的時間。隨后他笑了笑,輕輕搖搖頭:“你知道她的名字,如今我是第三個知道她名字的人。另一個呢?”
蘇生也笑,略有些得意:“另一個人嘛。其實你已經見過了。還見過許多次。只是我偏不告訴你,要你慢慢去想去。”
——似是對李云心方才與他斗嘴的報復。這位活了上千年的圣人轉世重修情感之后倒快要變成一個貨真價實的年輕人了——也不曉得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
李云心果真試著想了那么一會兒。但隨即放棄了——這種時候不是猜這種事情的好時機。倘若對今夜的行動至關重要,想來蘇生也不會隱瞞。既如此,暫不想了,只先記在心里。
便道:“你們覺得好奇。然后呢?”
“然后啊…”蘇生笑了笑,“然后,陳豢就弄了些小玩意兒。你該知道這空間最初出現的時候只是幾個‘點’。到后來連成片,原本的那些空間倒是成了‘點’了。因而她用畫道的法門,將那些點裹了起來。”
“就是你所看的那些飛鳥了。那些飛鳥,乃是她畫出來的。體內有原本未被禁制的空間,因而藏了靈氣。就可以在這里來去自如,成了上下云山的寶貝。”蘇生往下指了指,“之所以偽圣將你丟在下面不管、也不擔心,就是因為這東西,只有在山上、知道了法門才可以用。近千米的高度,并不怕你能有什么法子上來。”
李云心嘆口氣:“是啊。這樣的高度,又有寶貝可以隨時看我,倒是不擔心。但——”
他說了這話,蘇生卻忽然笑起來,且看著頗為不屑。
李云心便皺眉:“怎么?”
“隨時看你?”蘇生一咧嘴,兩排牙齒在黑暗中閃過白光,“你是說那鏡符吧——他伸手在空中虛虛地一比,便有一面鏡子現出來。可以叫你瞧見山外的人,還可以將山外的人招進來,是不是?”
——當日蘇玉宋的確使用了這樣的手段。
說是叫他看外面的時間過得極慢,實是給他看劉公贊。再有,也是提醒他——雖然此處禁絕了他的神通,但蘇玉宋盡可在這片空間里飛來走去,還可以隨時瞧見他的舉動,可謂一箭三雕。
但如今聽蘇生的話、看他的神色,似乎并非如此。
李云心在今夜行動之前也的確問過他這事——要知道在這里過了整整六天,他便做了整整六天的戲子。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是演給這浮空山上、可能在盯著他瞧的蘇玉宋看的。然而今夜蘇生卻只告訴他“保你無事”。
“這么說,這也是有蹊蹺了。”李云心嘆口氣,“那東西叫鏡符?我這六天…是被他戲耍了六天?”
“哼。鏡符——說是符,其實不是道統的手段,也不是劍宗的手段。”蘇生冷笑一聲,“是陳豢的手段。此前說她在只剩下的‘點’的時候畫出了那些飛鳥——在更之前還有‘面’剩下的時候,她畫出了鏡符。數量極少,不過百來張罷了。”
“那偽圣因你用了一張,倒的確是看得起你。還有那紫符——可以在千里、萬里之外與人交談相見的,也是陳豢的手段。只是要更多些——流入俗世間的,就有上萬張了。唉…你們這畫道啊,雖說也算是天心正法,但根子上,與書、劍兩道,卻都是不同的。”
說到這里,頓了頓,故意斜眼看李云心。
他這意思,李云心哪里不曉得?
他從前畢竟是圣人。還與畫道修為最高的畫圣相處許多年,即便不修此道,某些道理想來也是很懂的。從圣人的角度去看修行,必然與他們不同。他的心里藏著真材實料——但此前李云心對他可沒什么對于圣人該有的尊重,于是拿捏了起來,只想看李云心心不甘、情不愿地別別扭扭服軟的樣子。
然而…
李云心干干脆脆地斂容一禮,俯身長揖下去:“真圣人在上。看在與我畫派祖師同處云山一千年的情分上,請為晚輩李云心解惑!”
蘇生愣住,登時不曉得說什么好——雖說此前已經領教過李云心翻起臉來比翻書還快本領,可又哪里想得到他能這樣無恥呢…
愣了好半天才無奈地嘆了一聲:“啊…可真是…真是…唉。那陳豢和你的性子當真是——罷了罷了。”
“就給你說說吧。”
他又嘆了兩口氣,才道:“道統與劍宗,根本上的手段還是借助這存在于天地之間的靈力。咱們這些修行人淬煉身體神魂、將外面的靈氣煉進身體里,其實只是借用了極少的一部分罷了。真要施展法術神通,那靈力可不是從雪山氣海中來的。而是——以雪山氣海中的靈力,引動天地之間的靈力。這是道統與劍宗的路子。”
“而你這畫道嘛——”他看了李云心一眼。
這李云心竟然還是,恭恭敬敬、一臉溫良地在聽!
他這做派…可真是天底下也找不出幾個了。
就又嘆氣:“你這畫道嘛,表面上瞧著,倒也是用雪山氣海的靈力調動天地之間的靈氣。但實際上…往深里看,則是刻進了這世界大道的深處的。”
他說到這里便頓了頓,看李云心。
李云心也看他。
如此過了…三息的功夫,才意識到蘇生是在等李云心給他反饋,可李云心卻什么都沒有聽明白、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于是李云心皺眉:“再…通俗一些?”
蘇生也皺眉:“還怎么通俗?”
李云心就嘆了口氣。
他之所以將通明玉簡送出去,也是有這個原因的——那畫圣的思維模式…與這蘇生是很像的。許多在他看來需要大量的理論支撐、基礎系統才能明白的東西,他們卻當成了常事來說。譬如向一個高中生講解世界級的難題,卻通篇都是“易證可得”——得個鬼!
這樣的一件寶貝,對于他來說實際上是很雞肋的——其作用和帶來的麻煩,甚至還比不上“將它交給辛細柳以驗明她的身份”這件事來得收益大。
當初竟然就是為了這件東西…他們隱居了那么多年,又招來那樣的禍患。
于是攤開手:“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畫道的法門是很獨特的。在低階的時候,的確與道統、劍宗的許多修行模式相通。可是越到高深,分歧與差別就越大。到最后…幾乎是可以做到許多前兩者無法做到的事——譬如那些飛鳥和鏡符?”
“也有剛才你的那條繩。”蘇生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你前些日子,在辛細柳的面前作畫。此處本該是禁絕神通的,可你的畫意卻未減。剛才你又在這山下使出了化虛為實的手段。是因為在這樣一片禁絕道統、劍宗神通的空間里…畫道卻是可以起作用的。盡管也被限制,卻還可以找到一絲縫隙,窺得一些大道。”
“而這一絲空隙,也是陳豢留下的。此前說她用點化了飛鳥,用面化了鏡符——方才我們來處,則是點與面連成的‘空’。這空啊…”蘇生嘆了口氣,神色黯淡了,“唉,這空啊…乃是從前…唉,大戰之前,唉…錯事啊…錯事啊…唉…”
他的臉色黯淡,語氣便也低沉。隨后便嘆息個不停,漸漸連話都難說得完整了。
就只是眨眼的功夫…
他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癱在地上。
“唉…罷了。沒什么好說的了…唉…人生在世…”
于是李云心知道,他從蘇生的潛意識層面拉出來的第三個人格…又被淹沒了。
蘇生提到的“空”、“從前”,似乎是指“畫圣入魔”、雙圣與畫圣反目的時候。說了那一段往事,悔恨之情引動了他心中如同江海一般的愁緒,令他重新陷入到可怕的抑郁當中。
但眼下他的心思集中在另一個字上——空。
他如今的身份,也是得了螭吻的“空”。他從未在道統、劍宗,或者任何妖魔那里聽到過有關這個字的解釋,但而今在曾經的書圣這聽到了。
這兩個空…是不是同一個概念,或者說,近似的概念?
畫道的本質…又和這個有什么關系?
李云心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可以有一點理解蘇生所說的“刻進大道中”的含義了。但仍舊只是一個隱隱約約的概念,并未清晰明確。想要知道得更多,他就必須對畫道更加了解。
而這也是他想要上浮空山的目的之一。蘇生告訴他,浮空山的群殿之中,是留有許多畫圣的遺跡的。那些遺跡與通明玉簡當中的東西相比更加松散零碎。有些是她試驗新的戲法時留的,有些是閑來講給雙圣玩時留的。
但更多的…則是要用來傳給當時她門下那些丹青道士的。
李云心知道,曾經的畫道人才凋零。真境以上的修士數量奇少。這也許同畫圣習慣了“易證可得”這個調調有關,然而另一方面意味著…
以他如今的修為,那些畫留圣在這浮空山群殿當中的東西,正是他能夠學習、理解的!
此前在畫道一途上,他就好比是一個書香門第出身的天才兒童,從小基礎牢、成績好。可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眼瞧著可以踏進更高層次的學府卻不得而入——只能零零碎碎地從通明玉簡中蹭蹭課。雖說天賦好,然而終究是不成系統的。注2
可如今…終于知道有一本通俗易懂的“教材”存在了。
他想要這東西。
因為他覺得,這畫道當中,可能隱藏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而在另一方面…“不精通”自己“本該精通的領域”這種感覺,無論在前世還是今生都是令他絕對無法忍受的。他做慣了佼佼者與天才人物。如今在畫道一途卻成了個末進。哪怕只為了讓他自己心里念頭通達,他也非得…
闖一闖這浮空山的群殿不可呀!
于是深吸一口氣,又嘆出了。走到蘇生的面前,將他拎了起來——他得冒險,從他的意識之海中分裂出第四個人格來。前方兇險…沒這蘇生,他可能會寸步難行的。
注1:詳見第三百四十九章,劍圣與畫圣。
注2:這是引用了可愛的匿名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