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四周仍舊很安靜。蟲兒與鳥兒還在低鳴,答他的只有拂過林梢的風。
可又似乎…的確有人答了。
于是他忽然笑了笑:“哦,我就該把你丟在那兒,是吧?丟在那兒,你…”
說到這里停下來,似乎是與他說話的人打斷了他。他靜聽一會兒,無奈地嘆口氣:“哦,好。假他人神通一用是吧?”
“我那天晚上把你丟在那兒——都是巖漿…巖漿就是巖石融化的漿子…這都不知道怎么做的圣人——方圓一兩里地都沒有人,有也是那天晚上的亂兵。你再一發病,假他人神通…哼,你不自己跳進巖漿里自盡就算好的了。”
說了這些又停下來。
再過幾息的功夫,嘆氣:“是你偏要怪我把你帶進來的。你知道我有多難得才好心一回么?你要知道…”
瞧不見的人不曉得說了什么。
李云心忽然一攤手,坐到了草地上。此處是一個向河邊的斜坡。坐下來,背靠巨木,面向粼粼波光,風景的確好極了。可他似乎并非為了看風景才這樣干——
“…不去了。”他生氣地說。
隔一會兒又冷笑:“哈。關我屁事。”
又過兩息:“你才不可理喻。你才無理取鬧。”
然后就安靜下來——
一直安靜了兩刻鐘。終于站起身,說:“但是不許再啰嗦。”
接著,李云心抬起了頭。
浮空山峰在正上方,倒懸的尖端對著他的頭頂,仿佛隨時都要掉落下來。
他與那小山相距足有近千米,然而那小山實際上也是極大的,因此仍在視野當中遮蔽了半邊天空。
他瞇起眼睛,朝著那山底的尖端仔仔細細地看。終于在某個角度、某個時機到來的時候,發現了一點轉瞬即逝的光亮。就仿佛…是金屬的冷光。
他再三確認了那東西的存在,便低下頭,深吸了一口氣。
隨后,便有繚繞的云霧,慢慢地從他的發絲、衣物當中升騰出來。這很像是他要現出神魔化身的時候。然而這一次似乎未能如愿——他的身形只漲了些許。臉頰與手臂上,也只是浮現出一點若隱若現的細鱗罷了。
有某種力量、禁制,將他的神通迫了回去。
可似乎已經足夠了。他隨后從袖中摸出一張法紙、又取出一支法筆。用這筆在嘴里潤了潤,飛快地在紙上劃出一條線。而后將紙一抖——紙落在地上。紙上的黑線,卻立即化成了一條繩索。這繩索宛若一條昂首的蛇,甫一出現就直往高空升上去。它從紙面之上源源不斷地伸展出來,直至消失在天頂夜色中、再也看不清了,卻還沒有停住。
如此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繩索才不動了。
似乎已經攀到了頂端、纏繞在那倒懸山峰底端的某處了。
李云心抓住它,能夠感受到它在夜風中輕輕搖晃,仿佛隨時都會脫落。但他還是略用力地拉一拉、試一試——很牢固。
于是單手攀住了繩子…猛地一拉。
地上登時出現一個深坑,草葉汁液飛濺,發散出清香的味道來。而他的身體借這一拉一踏的力道,噌的一聲便順著繩子躥了上去——一口氣就躥出十幾米高。
等上升的勢頭稍稍一弱,又猛攀繩索——他整個人便如同一道貼在繩上的白光,飛快地升上去。
將近千米的高度,他只花了一刻鐘的時間——便觸到了浮空山峰的底。
到這時候看,已經看不到這小山的邊緣了。整片視野都被山石覆蓋,腳下卻是千米的高空。仿佛大地調轉了過來,連重力也調轉了。
他畫出來的繩索,緊扣在山峰底下的一枚鐵鉤上。這鐵鉤足有一人大小,李云心此前在山下朝上看,看到的就是這東西的反光。
實際上這鐵鉤是藏得極好的——夾在底部兩塊凸起的巖石之間,只露出胳膊長的一段來,還被叢生的荒草覆住了。
他手腕再一用力,便跳到那巖石上。再將繩索一抖——登時化作點點清輝,消失不見。
在地面上看,這浮空山的底下尖尖,是沒什么可立足之處的。然而如今親自上來了,便曉得這底下可并不像看起來那么光滑——許許多多的石塊聚攏在一處,自然凹凸不平。就連這看著尖的山底,也是由四塊巨石拼湊起來的、中間藏著那大鐵鉤。再往上,層層疊疊的巖石相互擠壓一直往斜上方延伸,仿佛巨大而漫無邊際的飛檐。
他便站到這巖石上、輕出一口氣。放眼望去,其下黑乎乎的一片,只有那條蜿蜒的河流在夜色中若隱若現、仿佛是活了。
再將袍袖一甩。
便有另一個人影如同一陣風一般從袖里鉆出來,也在他身旁站定了——不是蘇生,還能是誰?
這蘇生先往下瞧了瞧,便朝后退開三步,背抵上石壁。喘了兩口氣對李云心道:“我倒是第一次在這種地方往下面看——倘若摔下去,可要壞事。”
李云心聳了聳肩:“說吧。接下來怎么辦。”
實際上,事情要從六天前說起…或者,更早的時候。
李云心并未將蘇生丟掉——他將他收了起來。
蘇生本人對此極不情愿。用他的話來說,是“還沒有到回云山的時候”。然而他并沒有多少反抗的余地。這證明了李云心一直一來的一個推測——
此前的蘇翁、如今的蘇生,雖然相貌不同,性情也不同。然而都有一個共同點——似乎并不能施展神通。
蘇生并未隱瞞,自承了這一點。蘇翁與蘇生都是轉世的劫身,同于濛的情況有某種類似的之處。這類似之處便是都暫不能施展神通,不同之處在于,蘇生可以假借他人神通為己用。
譬如李云心此前遇到他的時候,他將身體之中的水汽,借著周圍的草木發散出去——這不是他的神通,而是草木的“神通”。
李云心帶他上云山,其實是想要一本“活字典”。他需要了解云山的狀況、知道他可能需要的東西在哪里。卻未想到歪打正著——
他沒能登上那座浮空的山峰,而是被擱置在地面上。這片空間又禁絕了神通,無論他的肉身多么強橫,都不可能跳到近千米的高空上去。至于蘇玉宋足下踩的那種飛鳥,似乎并非純粹的自然生物。李云心從未在林中見過它們,想來它們的巢穴是在浮空山峰上的。
這些鳥兒,應當是為蘇玉宋所控制的某種“運輸工具”了。
而蘇生,則告訴他另有一個法子,是可以登上這座浮空的山峰的。
同時也告訴他,小云山并非一直如此。至少在一千年之前,這片可以禁絕神通的空間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