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代的書圣與劍圣,原本在三千年前是一對道侶。經歷了許多世俗人所要經歷的事,最終也同任何一對世俗人的夫婦一般分開。
書圣與劍圣沒有道號。因為晉入太上境界之后,圣人便是他們的道號。從前有數位圣人的時候,便以世俗中的名字彼此區分。到這一代道統與劍宗人才凋零,在三千年的時間里始終只有兩位圣人,于是這名號便為兩人專屬了。
書圣的世俗姓名是蘇玉宋,劍圣的世俗姓名是卓幕遮。但這兩個名字自然并非眼下的“書圣”與“劍圣”的真名。可附身書圣與劍圣身體的這兩個游魂,休量子、柯量子原本的姓名是什么呢?
他們自己也已經不曉得了。因而在私下里——譬如此刻——兩人便以這姓名相稱。
書圣與劍圣在云山中的圣宮,是掩藏在無數條四通八達的道路與廳堂之中的。并非如凡人想象的那樣子,是繚繞著祥云與珍貴飛禽的仙境。但有一點倒是相同——
便是無比的廣闊。
這圣宮,實際上比一座小城還要更大些。雖然相對于整座云山來說它是一個不起眼的小氣泡,然而長近百里,寬近百里,高也有數里,已不是凡人的目力能夠窮盡的了。
但其中并不黑暗。天頂上有光亮灑下,如同日光一般明媚。地上有如蔭的綠草、參天的巨樹、蜿蜒的河流,分明便是一個小小的世界。
成群的飛鳥從蔥郁的林中飛起,越過林稍蒙蒙的霧靄、飛到半空中,于是正掠過一座浮空的山。
這座山與云山的形狀很相似,因而被稱作小云山。在這浮空的小云山上,正有一座恢弘的宮殿。此,便是雙圣的圣宮。
云山的許多修士,終其一生也未必能見到這圣地的模樣。有機緣來此一探的,也不能停留太久。這廣闊的空間在數千年乃至數萬年的時間里為兩個人、幾個人所專享。但眼下,這宮殿的兩位主人,卻并不在意如此奇妙的美景。
“倒是連累了你。”須發皆白的書圣將手在欄桿上拍了拍。這欄桿臨著小云山的崖壁,向下便是如一條游蛇般的河。這廣闊空間之內日夜常亮,因而河水在與陽光別無二致的光芒中泛著粼粼的波光,倒更像是一條巨大的蛇了。
他背手憑欄站著,瞇起眼睛向遠處眺望——如他這般具有太上神通之人,誰都說不好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劍圣立在他身邊,輕出一口氣:“你我都清楚,這一天是早晚要來的。這些年…咱們也已經漸漸知道了他們的手段。我們兩個,始終被他們視為‘造物’。叫咱們列席元老會…也只是因為咱們的修為而已。到如今…我并不遺憾什么長老的身份。只是在想,我們當初為什么要做這事?”
書圣嘿嘿地笑起來:“當初為什么?嘿嘿…”
“當初,咱們可懂什么大義、情感、責任擔當么?咱們都是死掉的魂魄,被煉化成了游魂。要說咱們剛入世的時候,只想著為會里辦事,哪里會管其他。到如今我偶爾想從前,也覺得心驚。又覺得奇妙——”他微微搖頭,“大多數人,是慢慢地活著、將良心煉化沒了。咱們兩個倒是反過來——慢慢地活著久了,將良心給煉出來了。”
他在山頂大屋中說話便言辭慷慨激昂,可惜只說了一半,便被那狄公驅逐出了會場。到此刻回了圣宮,話頭又被劍圣挑起來,似乎一時間便收不住了。
“要說咱們這良心,倒是感謝這兩副皮囊。”書圣低頭看了看自己,目光中有一瞬間的迷茫,“咱們兩個,原本各自潛入道統劍宗、侍奉在這二圣左右。后又得到他們的肉身。這肉身…乃是統領天下玄門正道的肉身。”
“云山里那些修行人的尊重、贊美,生生地叫咱們生出了心。倒不是說我就受用那些夸贊。而是說我做這假圣人越久,對世情了解得就越多。因而越來越曉得玄門牧養天下這話,并不是什么空話。也知道咱們的一舉一動,都關系到這天下的億萬蒼生…幕遮,億萬蒼生呀。”
“哪怕是一個十惡不赦之人,只要不是瘋子。肩頭一旦擔上這樣的重擔,還哪里能再像從前一般行事呢?咱們兩個游魂在這中容身。可容身得久了,也就被這些責任生生地逼迫著嵌進來了——到如今你問我,我是休量子還是書圣?我也說不清!”書圣說到此處,皺起眉頭。放在欄桿上的手握得緊了,卻并沒有將欄桿握出指痕。
“因而今日我提到金光子時便在想。會中長老說,咱們共濟會是要救世的。又說這玄門的道統、劍宗,乃是一群不理會蒼生死活的活死人,乃是走上了岔道、要入魔的。又說咱們共濟會,才是上承天心的正途…因而才會有許許多多道統與劍宗都未必有的法門。”
“我從前是信這些的。可到了今日聽他說了那些話…幕遮,你覺得玄門與共濟會,到底哪一個才是正途?”
劍圣沒有立即答他。略愣了一會兒,等一群飛鳥從她面前掠過,才低聲道:“你想怎么做。”
因為她這一句話,書圣的語氣也低沉起來,仿佛畏懼被第三人聽了去。
“我們要將這些事——今日他們對金光子這件事說的話,告知其他人。”書圣慢慢說,“咱們從前是游魂。做了這些年圣人,隱藏在玄門當中的其他游魂也同咱們更親近些。長老們從不將咱們放在眼中,游魂也應該早就曉得。他們雖然有執念、瘋癲,卻并不是傻子。”
“咱們總要做好準備。我今天問他們,難道要只救那四百多人么?我這話,卻并不是隨口說說。這些人…做得出的。”書圣皺起眉,“共濟共濟,同舟共濟。倘若長老們不與我們同舟,我們也不能乖乖地淹死。奪船,或者上自己的船——這就是我的打算。”
劍圣微微吸了一口氣。
倘若是真的雙圣在,大概很難有如此生動的表情、動作。然而如今的雙圣終究只是披著皮囊的游魂而已,他們的喜怒哀樂,可能比那些宗座、掌門都要更加鮮明。
“我們兩個的肉身,是圣人的。”劍圣沉思了一會兒,“太上境界的肉身。但能使用的神通有限——我們畢竟沒有雙圣的道心和感悟。然而也算是這世上的厲害角色,因此長老們…說是看重我們也好、安撫我們也好,叫我們也成了長老。”
“但玉宋你要知道,長老們,也個個都是太上的修為。”劍圣皺眉,“三十六年的時候,狄公往圣宮來,看見從前的劍圣留下的性命雙修之劍,隨意拿起來玩。那劍自有靈性,噴出劍芒就刺他——結果他毫發無傷。這的的確確是太上圣人的肉身。”
“四百一十二位長老…皆如此。玉宋你要奪船或者上自己的船…不覺得我們的實力太弱了些么?”
書圣轉眼看她。看了一會兒,低聲道:“他們的確是太上境界的肉身。但問題在于…一千多年了。我們同他們相處一千多年,你可曾見過他們施展任何一種神通?”
劍圣皺眉:“他們總要隱藏行蹤…”
“不是這么說的。”書圣搖頭,“譬如你是個世俗中的健壯成年人,如今卻要扮作孩童。你雖然處處留心,但總會有破綻。譬如你走到臺階上——成人邁步就上得去,但孩童要一步步地挪。如今這假扮孩童的成人偏偏還壯碩魁梧…他能時時刻刻都記得這一點,從不會一步跨上去么?”
“這云山當中上上下下高高低低,來去有諸多不便。但長老們——哪怕做一件事再麻煩,也全按照凡人的路子去做。他們藏身云山當中一千多年,從未聽說有被人識破的。你當真覺得…如他們一樣高傲的人,會在平日里小心到這種地步?”
劍圣狐疑地看他:“你的意思是…”
“我已經觀察、思索了許久。”書圣的聲音越發地低沉,“我想,長老們如今的情況是,空有太上境界的肉身,卻因為某些限制、束縛,并不能施展神通!因此才會將我們兩個看得重——不惜以長老的身份縛住我們。也因此,才要造游魂,說是為他們處理自己懶得動手的小事…實則是必須要依靠游魂吧!”
“因而我今天說了這些話。結果如何?”書圣冷笑,“只是將我們驅逐了。且這個驅逐出元老會,還是‘以觀后效’!他們從不將游魂放在眼中,但如今對我們如何?他們忌憚、且離不開我們!”
“你再想。長老們說未來將有可怕的大劫降臨,他們要救世。既然如此——你我已是雙圣,洞天流派又有三成在共濟會的掌握中。只要繼續蟄伏,千年之內整個玄門都將被我們取而代之!”
“在世間經營了五萬年的玄門,有多么穩固的根基有多么可怕的力量——可以用的話,為什么不用來救世!”
書圣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因為,他們怕!”
“他們畏懼過分強大、超出了他們的掌控能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