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是那混元子…又能是誰呢?
空同子便在這離軍與慶軍當中皺起眉——皺了足足十幾息的功夫。
然后手中忽然挽起一個劍訣、整個人便慢慢升到半空中去。他這手段在修行人當中算是雕蟲小技。可是在這些凡人的眼中卻是實實在在的、超越了認知的力量。因而一時間這些兵士都屏息凝神直瞪著他,幾乎連先前的糾紛都忘記了——剛剛擊退了強敵的劍士顯露這樣的手段本領,誰不心悅誠服呢?
但這空同子到了半空中,卻忽然停住、行了個道禮。朗聲道:“多謝道友了。”
隨后,再恭敬地拜了三拜。
到這時候,再遲鈍的軍人也曉得剛才原是有助陣的了——其實空同子對此倒并不驚訝。這漫卷山中有不少同道,平時難得遇見。可如果真遇到了過路的高人隨手幫襯一下子、又乘風而去,也不是什么值得驚訝的事情。
只是…
那小畫師混元子著實可恨。他在空中拜過那位高人,便徑直飛落到李云心的面前。
這御空飛行的手段,只有化境的修士才把握得了。空同子自是化境。雖然這舞空術未成火候不能飛得高遠,但在一個區區畫師面前展露本領也是足夠了。
他面沉似水,只盯著李云心。
慶軍與離軍見了這情景,曉得空同子要向李云心發難。有人想要湊近些瞧熱鬧,那空同子卻一聲厲喝:“候著!”
他平時與離軍同行,脾氣不算好。但大多數時候只是陰沉著臉,如此刻一般流露出勃然的怒氣才少見。因而只這一聲,旁人都不敢近前了。
離軍與慶軍的對峙之勢既被空同子解開了,那許謀也就湊到丁敏身邊:“這么說剛才是…有人幫了他一把?”
然后皺起眉:“是誰?”
他們只是沒什么見識的凡人罷了,當然不可能知道“是誰”。但其實問的也不是旁人,而是那…混元子。
劍修空同子沒心思聽他們細說這位混元子道長昨夜是怎么殺死老狐的。空同子也沒瞧見此前這位混元子道長在山坡的神態、沒聽見他的語氣。
但在丁敏與許謀看來,那樣子的自信與漫不經心的模樣…
該是建立在強大信心與能力之上的呀。所以剛才難道是…
但丁敏只看了許謀一眼,并不說話。
轉頭看到遠處的坡上,空同子盯著李云心瞧了一會兒。但李云心面上竟沒什么惶恐畏懼,只皺眉:“有事?”
空同子忽然冷冷一笑,背了手,開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貧道只是告訴你,你命不久矣了。”
李云心仍皺眉:“從前很多人對我說過這話,至今我還好好地活著。道長到底想說什么?”
空同子搖了搖頭:“用不著與貧道逞口舌之利。我也沒什么心思來恫嚇你。只是因為你見到了我、與我產生了一段緣果罷了——這事情你做不得主,要怪只能怪你生了個薄命。”
“而今之所以要同你說清楚這些,也不是因為貧道當真將你當作什么對手、仇敵看。你并無那樣的資格。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云山上屠宰肉食之后還要念上一段往生的經文,與你,也不過是例行的規矩罷了。這個,也是貧道給自己的一點規矩。”空同子笑了笑,“我此前見到你,就并不喜歡你。因為你生得漂亮。但這不喜歡倒不至于叫我殺你——那也是麻煩的事。”
“然而方才與妖魔一戰,我受了傷。又因為經歷了生死之間的大恐怖,于是可能入了劫。”空同子頓了頓,“是什么劫并不清楚。可一旦想起了你的這張臉、或者再想起你剛才畏縮求生的事,念頭就很不通達。這不通達,正值此入劫的關鍵時期…也就不能放任了。”
空同子說這些話的時候,李云心的表情仍舊平靜。
可劍士看得出,這畫師混元子實際上是在努力壓抑著心中的什么情緒——好不叫它們浮現到臉上來。
應該是恐懼吧。
于是他看著李云心,又說出一句話:“也巧。貧道的,殺劫還未渡。”
但這混元子,至少臉面上,還是沒什么反應。空同子便意識到一件事,然后看著李云心,忽然笑起來——這畫師,大概都不曉得什么叫做“殺劫”吧?
就這么一瞬間,他忽然感覺有些索然無味——好比一個人向一只螞蟻說了許多宣言,可那螞蟻哪里能理解那人說了什么呢?
于是嘆了口氣,抬眼看李云心:“該是立時將你格斃當場的。只是,剛才有一位高人經過。高人或許不愿見血光,于是我暫留你性命。”
他仔仔細細地看著李云心的表情:“等出了這漫卷山,我再叫我的念頭通達些。”
李云心眨了眨眼。這時候已是下午了——夕陽光照在他光潔如玉的面孔上,他的長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他的瞳仁也因為陽光而變成淡金色——仿佛一塊清澈的琥珀。這模樣叫空同子更皺了皺眉。
這樣的一副好皮囊…哼。
然后這皮囊的主人、畫師混元子開口道:“所以你…跑來我面前,只是因為你越想我越覺得不爽…因而要殺了我?”
李云心瞪大了眼睛:“只是因為我比你漂亮,你就要殺了我?而且還要先通知我——以便欣賞我知道了自己要死、卻全沒法子逃走的模樣么?”
“你們這些修行人…”李云心難過地皺起眉,“怎么都這么變態啊?”
空同子只笑了笑,連一句廢話都不再同這位畫師多說,轉身便走開了。
他見過的世俗人多,因而曉得不是所有人在面對同一件事的時候都會是同樣的反應——面對生死每個人都會恐懼,但有些人瑟瑟發抖痛哭流涕地求饒,有人則是慷慨高歌去赴死——可能到了最后的時候勇氣也消弭。
然而一直死撐著、至死也不肯露怯的人也是有的。這畫師或許是屬于這一種…但空同子也不想再多做糾纏。
這畫師盡可以壓抑著。可他曉得他將會有多么恐懼——如此,空同子覺得自己的念頭稍微通達了些。
可見這畫師果然是該死的。
然后這位劍修叫第五靖整備隊伍、掩埋尸首、包扎傷口,再不提那畫師與慶軍的事。
…那紅火大將軍并未死啊。空同子端坐在馬上,一邊看離軍與慶軍整備一邊想。先前自己在山中殺傷了許多的小妖,而今終于引出了這大妖來。大妖既然受傷敗走,搞不好會引出更加可怕的家伙來。
紅火大將軍的主子,該是那“虞君”吧。
空同子又回想起此前看到的那女妖身后的兩桿大旗。其中一面上寫著“虞君左夫人矢”,另一面寫著“紅火大將軍隹”。矢與隹合在一起,無疑是個雉字。那紅火大將軍的真身是只雉雞。那么…
難道還是那真境大妖虞君的夫人么?
那么事情就當真是麻煩了——妖魔殘忍狡詐,可據說那些成了氣候的大妖,偶爾也會像人一樣擁有情感。夫人被自己所傷,那虞君一旦也出了巢穴…
想到此處,他心里忽然涌上來一陣煩悶感。覺得在先前的爭斗中受了傷的經絡關竅也郁結起來。因此低喝:“速速上路!今夜就不要歇息了——先出這漫卷山!”
離軍與慶軍經歷了先前的惡戰,也曉得如今這山中已是兇險之地。因而對空同子的吩咐沒異議——仍是離軍在前、慶軍在后,沿著山路一字長蛇地行軍。
但唯一的不同是,倒有一支離軍的小隊押在了最后面。空同子也在那隊中。
他得看著那畫師混元子。實際上…殺他是要殺他的。然而如果還有些別的用處、譬如說那大妖當真來了,將他丟出去可以暫且爭取些逃生的時間的話,這畫師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如此,行走了半個時辰。
丁敏便在李云心的身邊策馬走了半個時辰。
初見的時候這位道爺傲氣沖天,看著是很不好相處的。可之后在營地中有意無意地為眾人打起了氣來,慢慢也就融洽了。但剛才——他們本就是抱著死志沖上去,沒想過會都活著回來。因而同李云心說了許多平時絕不會說的“無禮”的話。
但而今又走到了一處…丁敏便不曉得說什么好了。
他看這畫師混元子在夕陽光里策馬隨著隊伍走,臉上的神色平平淡淡,好像全沒將剛才發生的事情放在心里。可丁敏覺得這位道爺只是沒將心思神色露在臉上吧。他覺得自己也能夠看得出,這位道爺在想一些事情。
所謂的平淡只是壓抑之后表現出來的情緒,實際上心中正在翻涌波瀾。那位空同子道長…同他說了什么?
將他斥責了還是…
日頭便伴隨著腳步聲、兵甲撞擊聲、林間的風聲,慢慢更向西了。天邊微微發暗,林中更加陰冷。哈一口氣,口鼻之間就全是白霧。丁敏早年戍邊的時候腿腳落下了疾病,一旦受冷就很不利落。因而這時候從馬鞍后扯出了一件棉袍來。
本是要自己披上去,心思卻忽然一動,看身邊的李云心:“道爺,天涼,要不要——”
邊說邊將這棉袍遞過去了。
兩人之間隔了一馬的距離。李云心聽了他的話轉頭看了看,并不接。
“哈。”他冷哼一聲,“還是這么有孝心。”
說了這話再皺眉:“道爺會穿你這玩意兒么?”
聽了他這話,丁敏先微微一愣,然后在心里舒了口氣。他倒不是賤——被人喝罵嫌棄了還呵呵地樂。只是這位道爺的語氣,與先前并沒什么兩樣兒。似乎意味著至少在他們這里…是不再介懷了吧?
他原本也只是客套。這時候便笑一笑,將手縮回來、自己披上袍子。然后看李云心:“道爺,剛才那位道長,說了什么?我倒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問一下子,倘若——”
“他啊。”李云心卻并未如丁敏擔憂的一樣不快。反而是、臉上此前的不悅之色瞬間去了,換上笑容來,“他說要殺我。”
甚至一邊說還一邊向丁敏擠擠眼——仿佛這是一件極好笑的事。而這件極好笑的事又在心里憋了許久,而今終于可以分享出來了。
丁敏便微微一愣。周圍這些能聽見他們說話的慶軍軍士,也都往這邊看了一眼。
隨后丁敏皺眉,壓低聲音:“道長說的是玩笑話?”
“那個神經病剛才跑來我面前一本正經地說,覺得我太漂亮他太難看。因而瞧見我就覺得念頭不通達于是要殺掉我泄憤——”混元子道長似乎并不介意被慶軍聽了話去,“你知道么——本來和你們磨磨蹭蹭地在山里走無趣極了。但是遇到這件事——老子剛才已經整整笑了一個時辰,且還可以再笑上一整天。”
“這些道統、劍宗的變態…簡直太可愛。”
李云心說了這些話似是剛還想要放聲大笑,但生生忍了回去。
丁敏與許謀對視一眼。他們周圍的慶軍也都相互看了看、不再說話、也不再去看這位混元子道長了。
而后,丁敏再壓低聲音:“那位空同子道長…也是玄門的人,怎么殺心這樣重?道爺,你莫不是聽岔了?”
李云心哼了一聲,并不理睬他了。
丁敏又想了想,側臉往后看一眼——天天慢慢地要黑了。因而慶軍之后的那支離軍小隊在黑暗中不甚分明,他看不到那位空同子道長在哪里——便轉了頭,將聲音壓得更低:“…道爺。你…倒不如服個軟吧。性命這種事,不能拿來賭氣呀!”
李云心冷笑著搖了搖頭,擺擺手:“走你的路吧。過一會兒,還有的是事情得要你操心。
便將馬頭一撥,趕到他前面去了。
許謀一直在他另一側,沉默著聽了兩個人說的這些話。到這時候再看丁敏,微微搖頭:“咱們這位道爺,這個性子…倒是笑著被斬了頭、也不會告饒的吧。和燕兒是一個模子的。”
丁敏憂心忡忡地看李云心的背影,皺眉:“不至于…真的殺人吧?”
但許謀只略想了想,卻說另一件事:“倒是你聽到沒有——這位道爺剛才說過一會兒有的是事情要操心。頭兒——那紅火大將軍來之前,他是怎么說的?”
丁敏聽了這話先一愣。隨后,覺得自己脊梁上的寒毛,全炸起來了。
今天是本書發書一周年。
作者叫我告訴你們說愛你們,還有些太肉麻的話我不大好意思說啊,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