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看到了…骸骨。
一具,無比巨大的骸骨。
他剛進這關元地穴、走到這宮殿前的時候,殿后還是一片黑暗。空間隱沒在這片黑暗中,不曉得往四下里延伸出去多遠。
但而今,巨大的枯骨填滿了那空間。就與李云心在陷空山的無底洞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他一進入這地穴中便覺得眼熟,到如今他終于曉得是哪里眼熟了。這分明就是,另一個無底洞!
現在枯骨巨大的頭顱低垂著,像從前那樣凝視著小小的李云心。這營地中最高大的妖魔也不及他的一根手指長,似乎倘若他活著、他動起來,只需要一口氣,便可以將這些妖魔屠戮殆盡!
這玩意兒…哪里來的?!
李云心深吸了一口氣。這東西,是從前畫圣也很忌憚的存在吧?因而才會叫邪王鎮守陷空山、又用了八珍古卷之一去鎮壓他。如今琴君說“去陷空山辦了些事”,似乎指的就是這玩意!
——他是怎么把它弄過來的??
李云心親眼見了這東西一口吞吃掉邪王的魂魄,難道琴君有法子操縱它、并且帶著它從余國的陷空山,千里迢迢地、跨越了慶國,一直到了業國來么?
難道道統與劍宗就沒有發現它?
眼前這一幕叫他愣了三息的功夫,然hòu又轉頭去看琴君。但這時候龍大已從窗后消失了。
白云心與紅娘子隨后從階上走下來。只是紅娘子神智越發地不清醒,眼下走路都需要小殼兒去攙扶。李云心覺得,他或許有必要看看玉簡中是不是有什么袖里乾坤之術。道統的人幾乎都會這手段,將人或物卷入袖中攜帶,方biàn得很。但這些都是后話,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骸骨——
在陷空山的時候,骸骨的兩條手臂被鐵索吊起,跪在地上。而今鐵索沒了,它卻是兩條手臂撐著、盤坐在地上,仿佛若有所思。
他微微皺眉。這骸骨令他感到很不自在。在它面前,自己就像是渺小懵懂的野獸。琴君…就要用這東西去對付道統與劍宗的人么?倘若這東西吸收了太多了魂魄,又會怎么樣?
他一直忘不了在陷空山無底洞中的那一幕——骸骨上有細若游絲的、金屬一般的肌肉游走。那情景實在詭異。
這種不自在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以至于李云心深吸一口氣:“我們走。從天上走。”
說了這句話他在黑暗里騰空而去,先升到了這洞穴的頂端,然hòu直往出口去。他想要盡快擺脫那巨大骸骨帶給他的不安感。
結果倒是意外地順利。今夜事情來得突然去的也突然。地下營盤里的妖魔們有半數呼呼睡去。沒睡去的,也不會在天上逗留。洞口倒是有守衛明哨。但無論這些守衛認不認得李云心——見是個從里面騰空而起的大妖魔,自是不敢問。
由此,這四妖貼著地面疾飛出一百里的路程,才在一處莽莽蒼蒼的山嶺上落下了。
但此地,還是在漫卷山中。甚至遠未到漫卷群山的外圍。然而考lǜ到眼下妖魔與玄門正對峙,地上都不曉得有多少雙眼睛正警惕地看著天上的情況。這時候還要飛來飛去,倒好比在戰陣上穿了鮮艷的彩衣,大喊著“快來看我”了。
這時候仍是夜晚。秋日的涼風在茂密的林中掠過,干枯的樹葉嘩嘩作響。他們落在一個崖頭,乃是一整片的大青石。往后便可鉆入林中,往前的話——崖下是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徑,或許是從前居住在林中的人踩出來的,亦有可能是商隊的行跡。
天上月明星稀,四處黑影重重。可李云心站在這里被風一吹,卻覺得呼吸暢快自在了許多——與他在殿中的時候比。
他便轉過身對白云心說:“就此別過吧。我還要往道統那里去。”
白云心的眼眸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她看著李云心:“我們沒什么地方可以去。”
又看紅娘子:“你既然是為了救她來,現在怎么能不再管了呢?她也許很快就被消磨干凈了。”
“我不是為了救她來。”李云心沉吟了一會兒,平靜地說。他說了這句話,紅娘子卻仍略顯茫然地站立著、看著李云心。似乎只曉得他說了話,卻不曉得他究jìng說了什么。
“我是為了我自己來。現在也要為了我自己走。”他看著紅娘子,“而且我往道統這么一走,可能會死掉。你們跟著我也好不了。我更是…不習慣什么團隊,更喜歡獨行。”
白云心歪著頭看看他:“那么你告訴我一個地方,我們就往那里去。”
李云心皺起了眉,往后退一步去,便站到了石崖的邊緣:“你想做什么?我不能給你什么——如今我連自己都難保全。你是大妖,也不是人間的女子。萍水相逢好聚好散,沒必要牽連不清。”
白云心聽他這話也不氣。只在林濤中笑了笑:“我行走世間這么久,遇到旁的妖魔和人都一樣。要么我害他要么他害我。只有你似乎并不很想害我——我就是喜歡和你待在一起罷了。”
李云心愣了愣,然hòu驚yà地看著她:“你…是不是瘋了?”
“我可是在渭城算計了你。況且你也清楚,妖與妖之間——一旦結合了,女妖就要死!”
“啊。”白云心又笑了笑,很有興趣地看李云心,“我只想和你做朋友。你不想有一個朋友嗎?我沒有過朋友,所以覺得很有趣。而且你要知道…”
她向前走了一步,迫近李云心。然hòu如同兩人第一次見面的那樣子,忽然在他的身上深深地嗅了一下子,柔軟的發絲掠過了他的脖頸:“我當初追龍小九,是追著玩,并不是真要吃他。只是他卻嚇著了。因為我喜歡他身上的味道呀——其實龍族的,我都喜歡。”
“你第一次見到他的那一夜,還記得他是怎么跑掉的么。聽到了天上有雷聲——是我追到他了而已。你說,這算不算我們的緣果——我早就救過你。”
“現在你是龍族,又對我好。我怎么會不喜歡你呢。”
此時明月當空。被如水的月光灑了一地的崖頭,白衣的女子迫近白衣的男子,他們的衣裳在秋風里飛揚,看著很有些意境。
然而下一刻,李云心卻忽然起了身,在夜空里劃過一道弧線,遠遠地落在對面的崖上去了。
他皺眉盯著白云心,遙遙地看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不要跟著我。你…”
他猶豫了好一會兒,輕出一口氣:“你往東走吧。如果我之后還活著,我也要往東走。”
說完這話他看了一眼紅娘子。嘴唇動了動,最終卻還是什么都沒有說——飛身直掠進了身后的林中。
待李云心的身影徹底消失了,白云心才輕出一口氣。站了一會兒,轉頭看小殼兒、嗔怒道:“倒是把他嚇走了!你這法子,一點都不管用!”
小殼兒盯著李云心“逃走”的方向看了一會兒,委屈道:“…我哪里知道他是頭不解風情的呆鵝呀!”
李云心在林中疾走了半個時辰。但始zhōng微微皺著眉,對身旁掠過的秋意無動于衷。
他在想…
紅娘子原本是妖魔,后來死掉,做了鬼修。凡是鬼修必有執念。執念對于一個鬼修而言,是比道心之于道士、劍心之于劍士更加重要的東西。其實更好像是一滴雨水的凝結核。
紅娘子的執念在于男女情愛,因此沒什么緣由地被自己撩了、愛了、深陷了,這都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但白云心…是在搞什么?
她想要從自己這里得到什么?
她干嘛對自己表現出這樣強烈的善意?
他其實可以理解從前劉老道對自己的善意的——更從前的從前,也有個老人對自己表現出了善意,并且付出類似血緣親情那樣子的情感。
但白云心啊…
他想了這半個時辰,卻始zhōng想不出理由。不但想不出這個理由,也想不出白云心還有什么旁的理由、要從自己身上圖謀些什么。有些情感和情況…也許可以解釋這樣子的局面。但李云心很難叫自己去相信。
就像那些居住在幽暗的深山與峽谷中的人,知道這世上有天人,卻很難相信真的存在一樣。
又行走一刻鐘,終于出了這一片莽莽蒼蒼的林區——他在前面看到了幾點火光。
竟有一條小路。
這漫卷群山面積廣闊,除了紅石峽之外不曉得有多少溝壑。有些地方林木稀疏,便有小道可以通行。或許從前這樣的小道被開辟出來是為了躲避盤踞在紅石峽附近的山匪。到了如今山匪被妖魔取代,想要往業國南邊去,就真只有這些小路可走了。
李云心見了那火光,原本想要避開走。但心中一個念頭忽然微微地跳了一下子。
令他困擾的那些情感,這些人應當是很熟悉的吧。
唉。他在心里微嘆一口氣,老劉應該也懂的吧。然而他并不在。
他便在林子的邊緣站了一會兒,瞇起眼睛往火光處看。
于是看到一些原本不該出現在此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