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金光子在距李云心不過三丈的距離、旁若無人地轉頭去看上方的明真子并且微笑起來,“你們從前最大的錯誤,就是誤以為這李云心冷酷無情。”
“但真正冷酷無情的人從來都不會強調這一點。譬如你我。”
“所以要將他置于死地——便恰恰要用情。這些男人不懂你,我卻看穿了你。”這位女冠轉過頭,看著李云心、并且對貓妖伸出一根手指,輕聲道,“斬。”
一柄金色小劍,忽然憑空在貓妖的頭頂成形,而后、猛地穿刺下去!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金劍即將把貓妖貫穿的那一刻,李云心登時欺身向前,嘭的一聲將它震散了。而后…
劈斷繩索,一把將她拉了過來!
金光子放聲大笑,足底的紅云陡然抬升、重回陣中:“我還以為你當真是個無情的蓋世妖魔——而今到底變成了婦人之仁的蠢妖怪。你難道瞧不出方才那一劍,乃是我用來試你的么?難道也瞧不出我拖了你一刻鐘,又是為了成這陣法的么?!”
李云心提了虛弱的貓妖,仰起頭微微一笑,一把將她擲到下方于濛的身旁:“你又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等了你一刻鐘,不是為了成我的陣法呢?”
說了這話他將右手一抖——那云頭的諸修看不到他手里有什么,卻能聽得到嘩啦啦的一陣響。再往下看的時候,李云心下方的那一片——被整個琉璃劍心所覆蓋的范圍——滔天的野火,竟全熄滅了!
再聽見這妖魔厲喝:“走!”
這一聲走,當是喝來給于濛聽的。云頭的那些修士們,都是沒有開天眼的。因為開了天眼,日常總不免撞見鬼怪,恁地擾亂了心境——世間的孤魂野鬼對修行者來說是如同塵埃一般無害的玩意兒,若不是走江湖的野道士,誰沒來由地修那樣的神通呢?注1
真需要的時候,祭一張符也就罷了。
因而他們沒有注意看到,于濛卻是看得真真切切的——李云心的手中,原本提著一根青蒙蒙的鐵索。而這青蒙蒙的鐵索上束縛了成千上百的鬼魂。此前李云心用這些鬼魂在火中開道走到于濛和烏蘇、離離的面前。而方才他升上的云頭的時候,那一條長長的鐵索則自高天上垂了下來。
那是相當可怕的景象——鬼哭狼嚎的亡魂們,如同生在一根從云頭垂到地面的藤上的果實,一個接一個地被李云心輕輕甩入土中、化作道道青光消失不見。
于濛便意識到這李云心是在不動聲色地施展神通作法,然而并不曉得目的為何。
到此刻見眼前的火光忽然散了、再聽見李云心在云頭那驚雷霹靂的一聲斷喝,他竟然稍微愣了一會兒——
他剛才作法、悉數用掉那千百個亡魂,難道是為了給他們謀這一條生路么!?
他略驚詫地仰頭看——但只能看到火紅的天幕背景中、影影綽綽的人與淡金色的光,并看不清李云心的真實模樣。
可他身邊的烏蘇和離離卻并沒有耽擱。李云心將貓妖擲下,那虛弱的女妖便現出了原身穩穩落到離離的腳邊——是一只大黑貓,胡須長且華麗,通體黑亮如錦緞。
離離只微微一愣,便將這沉且柔軟的大貓抱在懷里。烏蘇則一把拉住了于濛:“少爺,走了啊!”
于濛被她拉著、踉蹌著走了幾步,忽然仰頭喊:“李云心?!”
但他和烏蘇、離離,眼下都只是一介凡人罷了。要打架的神仙妖魔高踞云頭,哪里能聽得到他的叫喊聲呢?
就在下一刻,天上忽然暴起一陣連綿不絕的炸雷聲——李云心現出了百丈的龍身、從著雷與云,直向云頭之上的那些劍士猛撲而去了!
這螭吻的真身一現,氣浪轟得那低壓的火云云頭都微微一蕩。他再這一沖,只是身軀舞動的功夫,猙獰的龍頭就已直迫云頭了。原本那法寶“琉璃劍心”所籠罩的空間不可謂不大——整個長治鎮連帶好長一段的圖蘭河都被包裹進去。尋常人要從這頭跑到那頭,少說也要一刻鐘的時間。
然而這樣的一片空間對于現出真身的李云心而言,就仿佛是一個小小的魚缸。他一個盤旋就貼著內壁轉了一圈,再一抬頭——
吐出一陣蓬勃閃亮的紫氣來,轟的一聲在天上炸開了!
無數道電蛇密密麻麻地旋轉散開,這琉璃劍心的法罩上半部分幾乎都被那雷電犁了一遍!
云頭修為稍低的修士們像是下餃子一樣從空中往下落——連掙扎都不曾掙扎。因為那龍族的九霄雷霆火,已在一瞬間將他們燒焦了!
他這猛烈一擊之后,火云中立時亮起各色的玄光。那是修士祭出了護身法寶、又放出密密麻麻的飛劍,在巨大無比的龍身上叮叮當當地一陣猛擊。
然而那金光子,卻站在明真子身邊。安靜地瞇眼瞧著李云心同那些道士周旋,并不動手。
“你看。”她甚至還微笑起來——對于低階弟子的死傷無動于衷,“你看看他在做什么?”
她說這一句話的功夫,李云心就已經占據了上風——西邊那云頭被他突散,貼身沖入人群。劍士們的飛劍誠然切割金石如同切豆腐一般,但龍族的鱗甲豈是凡間的金石可比呢?
李云心的身上因為飛劍與法術的轟擊爆出綿密的火星,好像密集的雨點在地上濺起的如霧氣一般的水花。可那修士的飛劍于他的龍身好比一根根毫針,偶有能夠穿透的、他只身子一掃,便都掃掉了。
這強橫無匹妖魔沖入了人群,大口一張便伴著雷云吸進六七個,一咬一合就嚼碎了——再轟地一聲化作一大蓬血霧噴吐出來,將一連串駕著飛劍的弟子轟成碎片。
又攜風雷游到人群密集處,鱗片猛地一個開合,咔嚓嚓一片巨響,又有漫天的驚雷炸裂開來,再震死八九個躲閃不及的倒霉蛋兒。
肉身強悍的龍族如同猛虎沖進羊群,兩息的功夫就殺了個酣暢淋漓,繼而扭頭往下一沖迅速地脫離戰團,往另一邊撲擊而去了!
但人群中終是有修為更高的高階劍士。就在他下了云頭幾十丈后,一柄烏沉沉的飛劍藏在雨點般灑落的斷肢碎肉里,正中龍身的的脖頸處!
——幾乎沒聽到什么聲音,也沒有尋常飛劍擊在他身上時的火星、電光。那黑劍無聲無息地沒入他的身體、轉瞬之間洞穿過去——插入的時候看不到傷口,可穿出來,龍身的脖頸上立時炸開了一個可怕的大洞、幾可見得到里面金光流轉的龍骨了!
李云心的身形猛地一顫,像是痛到極處、轟的一聲拔高沖上天。但這時候琉璃劍心的法罩發揮了作用——任憑他再往天上高飛卻只被死死地陷在一個高度。脖頸的傷口處,那金色的龍血當真是如同鋪天蓋地的巨大瀑布一般灑落了——一旦澆上了那火云,登時就轟隆一聲燃燒起來。沒澆上云、淋上了人的,那人則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立時被金血蝕成了白骨。
李云心受此重創,發出一聲震天的嘶吼。身邊立時多出兩道金燦燦的流光——乃是由兩個金光神人所化成的護體法陣。他再一頭猛扎下去——只盯著那發出黑劍的云頭,口中暴喝:“打!!”
但這聲音,聽著竟不是他一人發出的,而是同時還有另一個粗獷、豪放的男音!
這一喝之后,李云心面前的虛空中登時幻化出了一個巨大無匹的威猛男子來!
只見這男子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看著,竟有萬夫難敵的威風!這巨大的人形現在天上,一個根手指就有一個人般大小、真真就似天上的神靈下界、頂天立地了!
這巨大的人形一成,眼中寒光徑自往那云頭射去,再怒吼:“酒呢?!”
隨著這渾厚雄壯至極的吼聲,他掄起那小山般大小的拳頭、兜頭便猛砸過去!
劍士們立時曉得,乃是李云心動用了可怕的法寶!但這男子一現身,先前傷了李云心那人藏身處,也同時亮起炫目的靈光來——一個莊重威嚴的聲誦出咒文:“當值功曹、諸天游神、萬界護法何在?!奉萬鈞祖師令,速來助我——!”
那修士每誦一個神名,便也有一個大大的金光化身現出。這些滿面怒容的金光神人雖看著只有那偉岸男子的半身高,但諸身寶光繚繞、手中刀槍森然,聚成了一個八面六箭的陣勢,一擁上前阻住了那男子的拳鋒,然而——
轟!!!
這些神人竟被這男子一拳轟碎、化成流光四溢而去,就好像是紙糊的一般!
那藏在云頭之后的人立時再起咒、同時潑灑出了漫天的符箓、又放出兩方劍陣來密密麻麻護住自身,發出一聲冷笑:“雕蟲小技耳!且再看我——”
但,又是轟隆隆的一片巨響!
一大片的云頭被一往無前的鐵拳轟了個稀爛,那些符箓、劍陣,盡化成了飛灰!那人聲連話都未說完,肉身也被轟散了!
直到這時,巨大雄偉的男子才仰天一笑、喝道:“虎呢?!”
隨后身形漸淡、亦消失在虛空里了。
足足三息的功夫——這高天之上,足足安靜了三息的功夫。隨后聽到那些弟子叫道,“闡真人隕落了——闡真人身隕了!!”
此刻,距金光子說出上一句話,不過是十幾息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明真子只來得及微微皺眉、稍一愣神、再往李云心拼殺的那邊看…
便聽到云頭的劍士轟然一片地叫起來,“闡真人隕落了!!”
他登時目瞪口呆——就這么十幾息的時間么?!
——還冒著青煙的焦土一般的地上、被李云心喝著“走”的那三個人…也只堪堪跑出了幾十步而已!
…那位褚遼劍派的得道真人、以爭斗見長的劍修,就被李云心轟殺了么?!
這情景,立即勾起了他心中可怕的回憶——當日李云心站在熊熊的火焰中、渾身沐浴著成康子的血肉、向他陰森森地一瞥…明真子胸中一口氣沒喘上來,噎得一頓:“師妹——你倒是站著看什么!?他已殺了一人了!你要叫他各個擊破的么?!”
金光子的臉色仍不變。她高踞云上,淡漠地看遭受重創的李云心被那兩個金光神人持護著、再沖進戰團里去,開口道:“再看。”
明真子猛地一揮大袖:“再看什么!?你成了這琉璃劍心陣卻引而不發——可知道既是困住了李云心也困住了同修么?!那妖魔沖進人群里就如同猛虎入羊群——難道你打算留下自己同他獨斗的嗎!”
金光子與明真子的身后,乃是五臾劍派的弟子。而今他們的這位女掌門不動,他們竟也真不動——任憑其他兩個門派那里的修士同李云心在戰成了一團,他們卻像是他們的師尊一樣,臉色淡漠,好像這局面與自己沒有一分一毫的關系。
如此…反倒襯得這明真子“如臨大敵”、仿佛是個膽怯懦弱的世俗人了!
金光子微嘆一口氣:“師弟,你往下看吧。”
就好像是一個家長終于被孩子鬧得煩了,她抬起手往李云心那邊遙遙一指:“這李云心現出了真龍的化身,依照你說的,沖入人群的確是猛虎入羊群一般。可是你看他為什么,不再依仗著自己來如閃電、去如疾風的優勢——先沖殺一陣子,而后扭頭便走。趁另一方不及支援,再沖過去呢?”
“他肉身強橫,速度也是我們無法企及的。用這種一擊即走的法子是最好的。”
“可你看他從方才到現在——可不是這么個打法。他是——”
明真子起先焦躁不安。可聽金光子用這樣平靜安穩的口氣說話,一顆心也慢慢安定下來了。此時再依照金光子所指的看,竟也看出了門道來——
李云心的確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