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濛在那一聲下意識的“啊”之后,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陷入長久的呆滯。
一刻鐘之后他用很難聽得出情緒的語調問:“我的劍帶出來了嗎?”
離離從獨輪車的草席下翻檢出了他的劍。劍鞘與劍柄上所鑲嵌的華麗寶石在符字的光芒下灼灼發亮,閃耀動人的光。她走進屋子將長劍奉給于濛,重新跪下來。
于濛抱著他的劍再沉默好一會兒,說:“不怪你們。你們讓我靜一靜吧。”
烏蘇和離離相視一眼,安靜地退出去。但在關上門之前烏蘇又探進頭,垂了眼睛說:“少爺,道士殺死老爺之前,說他幫那個李云心做事,是妖魔的幫兇。我們是因他遭了劫難。”
于濛用暗淡無光的眼神看了烏蘇一眼,低聲說:“也不好怪他的。”
于是烏蘇退了出去。
她們彼此輕輕地嘆口氣。然后提著還沾有血跡的小劍,在這荒蕪的園子里走了一遍。
這園子已記不清究竟是屬于誰家了。位于渭城的偏僻處,挨著一段城墻。荒廢很久很久,生滿青蔥的野草和樹木。兩個女孩子在今夜擔驚受怕折騰了很久,此時卻并不覺得困倦,只是頭腦里麻麻木木的,想事情都只有一根筋。
她們在宛若陽光一般的光芒中巡視這廢園,提防可能流竄進來的混混以及游俠兒。
身邊是草木因風搖動的沙沙聲,極遠極遠處似乎有人們的呼喊聲音。烏蘇和離離繞著園子走了一圈回到于濛所居的那間屋子,發現少爺還沒有走出來,她們覺得自己像是兩片落葉。
這樣一個夜晚在此起彼伏的雞鳴聲中過去。
到早上的時候仍沒有人追趕過來。
烏蘇換了一身衣服,從廢園隱蔽的后門走到街上探查情況發現街上已經不那么亂了。
有人在巡街。巡街的人不是官差,甚至有一個面孔她還熟悉。
于是她意識到,是城中的其他世家聯合起來維持了秩序。他家老爺之前猜想自己會不會成為渭城名正言順的掌控者,眼下看來答案是否定的。掌控了渭城的是那些獵狗和鯊魚。
她走了挺久,找到一家面食鋪子。買了一些早點,卻直皺眉頭。不曉得自家少爺吃不吃得下這種東西。
但并不急著回去,而是打聽一些消息。
得知昨夜死去的并非只有于其,被毀掉的也并非只有于家。前些日子資助過神龍教、幫神龍教做過事的,幾乎都被殺死了。道士們并不在意那些人有怎樣的苦衷譬如于其認為或許神龍教的后臺正是道統、其他世家的家主也許被于家脅迫道士們并不在意。
他們殺死幫助過神龍教的人,“只除首惡”。但如同于家一樣,道士們殺死一個人,獵狗和鯊魚們則會殺死很多人。烏蘇不曉得道士們是否明白這一點。
道士們對她家少爺不感興趣了。但會有許許多多其他的人感興趣。這十幾年來第一次,烏蘇感到這座城市變得可怕而陌生,像是一只猙獰巨獸。而她自己宛若塵埃。
朝陽升起來,將那高懸渭城之上的符文所散發出來的光亮淹沒了。這令烏蘇覺得心里安穩了一些。她在街上變得熱鬧起來之前離開、回到廢園。
看見離離抱著小劍坐在屋外的一個矮墩上瞪著眼睛朝前看是因為太困倦而木木呆呆的樣子。
一只蜘蛛在她的馬尾和墻壁之間織了一張小小的網,蛛絲上掛著細小的露珠。
烏蘇走過去,拂去她頭上的蛛網、往手里塞了兩塊溫溫的糖糕,問:“少爺呢?”
“坐著不動。”離離說。她盯著糖糕看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什么,就送到嘴巴里咬了一口。但顯然嘗不出什么滋味,只當做“食物”咽下去了。
烏蘇伸手在妹妹的臉蛋上輕輕摸了摸,推開門走進去。
于濛抬眼看了看她,又垂下目光。
于家的少主人將那一柄華麗的長劍抱在懷中,像是抱著一支拐杖或者一棵可倚靠的樹。他的眼睛很大,此刻瞪得更大。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見的東西生氣,又像是在修行什么古怪的功法。他盯著自己的手看,仿佛那里隱藏了天大的秘密。
烏蘇叫了他一聲,他不應。女孩子就把用油紙包著的點心輕輕擱在他床邊的缺腿木桌上,走到他身邊慢慢坐下來。
于濛并不表示反對,也沒有什么動作。
兩個人這樣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烏蘇將頭慢慢靠在于濛的肩膀上,瞇起眼睛,說:“少爺,我們都好困了。”
于濛還沒有應她。
烏蘇倚了個空她挨著了于濛,于濛就仰頭倒下去,眼睛還是睜著的。
女孩子嚇得幾乎要叫出聲,立即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卻發現他的呼吸均勻平穩。
她怔怔地愣了好一會兒…想起了一件事。
她家少爺于濛,師從辟水劍魯公角。烏蘇和離離也習武,但知道沒有自家少爺高明。而自家少爺有多高明呢?她們其實也不清楚。倒是知道有關少爺的師傅魯公角的傳說。
據說他的辟水劍修習到極高深處,便可修到人劍合一的地步。有傳得玄之又玄的說法說,那魯公角平日抱著劍睡覺,神魂就會寄身在劍里。親人朋友在他睡覺的時候來了,那劍就不作反應。倘若是心懷不軌的歹人來了,寄身劍中的神魂登時就有感應,飛起就要殺人。
從前都只當是傳聞魯公角那樣的大俠,誰敢真的去試探他呢。
可現在烏蘇看到自家少爺…
她愣在那里,下意識地掩住嘴,半晌不說話。
直到聽見開門的聲音離離探了半個頭進來,臉色因為困倦擔憂而發青。她睜大了眼睛向著烏蘇做手勢,烏蘇就趕緊提劍走出去、關了門。
“看。”離離立即指向這間屋門口十幾步遠的位置。
烏蘇看過去,變了臉色。
通向門口的路上原本鋪著青石板,但如今石板縫里也生了荒草。可好歹不如兩旁茂盛,可以看到地面的。就看見石板上躺著一個小包袱。藍底白花的包袱皮,已經被解開。
“我剛才靠著不小心瞇了一會兒。”離離說,“一晃神兒,睜開眼,它就在那了。我打開看,里面有十五兩銀子、兩瓶金瘡藥、八貼膏藥,還有這個”
她攤開手,掌心兒一張小紙片,半個巴掌大。
紙片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些字她家少爺五歲剛識字的時候都比這個寫得好:“于龍首遇了大南,無以為報,送些銀錢上藥,表表心意。”
烏蘇看得皺眉,認為其中至少有一個錯字,也可能是兩個或者三個。但意思看得明白某人說于濛于龍首遭難了,因而送來銀錢和傷藥表示心意。
但這也意味著…
烏蘇和離離不安地對視一眼。
意味著有人發現了他們的藏身之處。
于濛從前是個不管事的鏢局行會龍首。要說于家老爺于其仇人多,于家少爺于濛的仇人可真不多。不但不多,人緣還很好誰會討厭一個動不動就笑嘻嘻撒錢的闊少爺呢。
或許哪一家人在危難時曾得到過于濛不經意的幫助,因而如今想要表示些什么。但似乎又是個小人物、只敢做到這種程度,并不敢惹禍上身。
但問題在于那人能知道他們在這里…
其他人呢?!
或許那人投了包袱來,也有提點他們此地不可久留的意思吧!
便是在這時候,咻咻的兩道破空聲傳來,直奔這兩個女孩兒。
烏蘇和離離先前就有了防備,此刻立即向前一躍、避開那暗器。可聲音竟不停,緊隨而至。兩個女孩子左突右閃,幾息的功夫就已經被接連十幾道暗器迫得離開那間屋子兩丈外了。
對方似乎故意要將她們兩個驅趕開,又不曉得埋伏了多少人。
烏蘇趁著一個空擋、散了元氣開口叫:“少爺!有人來!”
但屋子里的于濛沒什么反應,她縱身跳躍騰挪時的那一口氣卻散了。當下避之不及,只能用手中一柄小劍將迎面而來的一枚暗器格開。
但暗器撞上劍身,竟然不是金屬碰撞的聲音。
噗的一聲響,一股白霧爆開去,將烏蘇籠了滿頭滿臉。
聞到那味道的時候就知道不妙,忙低喝:“閉眼!”
她和離離一起閉眼屏息斜著躥出兩步滾到了荒草從里,終于暫時離開了暗器的射程。
可也遠離于濛所在的那一間屋子了。
“石灰。”離離咬牙切齒,覺得對方下作極了。
偷襲者現身。
一共八個人從遠處的草叢里站起來,看樣子是從后門轉進來的烏蘇不曉得是不是自己出門時暴露了行蹤。或許在平日里她十二分小心謹慎,可如今…一則是困倦,二則是擔憂忐忑。很多事情不是憑著一腔熱血、狠勁兒就可以做得好。她困,她的眼神和耳力就都不如從前好,這是世俗人沒法子改變的事情。
對面有八個人,而她和妹妹又困又累。但即便在平日里,她們兩個或許可以從這八個人的手中輕松逃掉,卻未必能夠從這八個人手中護得好她家少爺她們不是道士或者劍士。她們所能夠倚仗的唯有手中的小劍以及武藝和勇氣。但在八個人面前,這些東西并不能令她們以一敵十。就連敵四都不可能。
那八個人,如何看也不是昨夜那些可以被輕易嚇住的混混、游俠兒。
烏蘇和離離不曉得她家少爺會怎樣換做她們自己經歷了這種事,也不曉得會怎樣。
這時候那八個人當中的一個壯漢一邊慢慢朝屋子走,一邊說話。
他說話的語氣緩慢而清晰,聲音里又透著惡意與傲氣:“都說于家于龍首武藝超群。到頭來卻得靠兩個女娃娃來護著。若有真本領,倒真想領教領教究竟是怎么個厲害法兒。”
離離曉得對方是在激她們說話,好找到位置。但偏生咽不下這一口氣。便捏了嗓子提著氣,叫聲音縹縹緲緲分辨不出是在哪兒發出來的:“領教?你這蠢物,只怕臟了我家少爺的手。要說真本領,哼。見識過我家少爺真本領的,如今都在同閻君喝茶,你倒是不嫌命長!”
壯漢聽了她這話微微一愣。但很快鎮定下來,哈哈大笑:“你家那少爺至今不露面不出聲…哪怕真有本領又如何?是不是傷得重了要死了?可有人花錢買他的命,死了可不給錢!我看你們也是在虛張聲勢兄弟們,不理會那兩個小娘皮,沖進去捉了于濛!”
他身后的幾個人這時候已經慢慢包圍了那間屋子。聽他說了這話齊齊應了一聲,作勢就要往屋子里沖。
烏蘇和離離的心就擠到了嗓子眼兒。
兩個女孩子一點都不擔心自家少爺打不過這八個人。然而…眼下卻不知道自家少爺樂不樂意去打這八個人。
他懨懨的樣子,烏蘇和離離看了都覺得他已心如死灰、不想再活下去了倒真不知昨夜將他迷暈了運出來,是對是錯了!
就在她們忍不住,要沖出去的當口,卻又聽見了另外一個聲音自她們背后的屋頂上傳過來。
烏蘇和離離嚇了一大跳要怎么樣的功夫,她們兩個才覺察不了?!
回頭去看。就看到屋頂上立著一個男人。男人黑衣,戴著黑色的斗笠,懷中抱著一柄黑色的刀。他有一方寬闊有力的下巴,上面生著胡茬。像是因為連日風餐露宿、顧不得打理自己的儀容。
“這人我保下了。”黑衣人用低沉有力的聲音說。
說了這句話,用刀柄頂了頂斗笠的帽檐,于是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識相的,走遠些。”
烏蘇和離離有些發愣,不曉得此人是何方神圣,口氣又怎么這樣大。
那八個人自然更愣既不知道對方何時出現,也不知道對方什么身份。但黑衣人沉穩的氣勢震懾了他們。先前說話那壯漢抬起手中的短刀向他遙遙一指:“閣下好大的口氣,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我們渭水八虎要拿的人閣下憑什么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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