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公子李善愣了一會兒,才道:“那個蘇翁呀…不是已經死了么?”
李云心平靜地看著他,不曉得他能不能感受到自己的注視:“那老頭子沒有死。眼下就在君山。更早之前他在一座島嶼中藏身了幾天,身邊——跟著一個妖魔。”
“他說那妖魔乃是他的老仆,原身是一尾大鱀。我嘗過它的肉,鮮美極了。”李云心走到李善的身邊,扯著他的胳膊將他拎起來,吊在眼前仔仔細細地看。
他這時候還是神魔法身,像是一個小巨人。李善則是人身,在他面前就仿佛一個孩子。李云心感受到手臂和胸口的細微瘙癢,想來是那李善在試著用電芒探知自己的處境。他也不阻攔——反倒更希望對方能夠看得到自己現在的眼神。
“我倒是信那老頭子的話,他沒必要同我扯謊。但現在不大信你。我乃龍九子螭吻,真境的大妖魔。而今被一道神龍留下的禁制圈禁到了洞庭里出不得——正是某人告訴你,要除掉的那個妖魔。”
“既然出不得,我總要想些法子脫困。然而在脫困之前,這洞庭便已是我的道場了。我不管你們從前如何與洞庭君相處。但而今到了我這里,你們這些小雜碎——”李云心惡狠狠地看著他、并且又將他的身子往前湊了湊,“都得對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我當成祖宗來供著,并且夜夜向天人祈禱最好能快點幫我找到脫困的法子,好擺脫我。”
“我吃過白鱀,還沒吃過白鱔。你再敢支支吾吾,爺爺就叫你當真變成龍子——肚子里的一坨屎。”
李云心說完將李善擲在地上,喝道:“穿上你的行頭,給爺爺一五一十地說!若我有半分不滿意,當場就活撕了你!”
李善這時候是真真曉得自己撞見了正主兒,已慌得不曉得該做什么好了。
若是普普通通的妖魔爭斗,他被擒拿了,大概會顯得比眼下有膽色——因為曉得妖魔天性兇殘,你苦苦哀求,也只可能令對方興致大發,折磨得更加起勁。
但如今卻看到了一線希望——這龍子似乎真想要問些要緊的事,且有掌管這洞庭的意思。既如此,他這樣的假龍子手底下都需要幾個得力的助手,何況是這真龍子?
便在心中仔仔細細地思量了一番,終于不再裝作一條死魚的模樣。而是在身上幻出了一身白袍,爬到那李云心身旁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小的倒是知道些關竅,只是覺得說了太過匪夷…匪夷…”
“所思。”
“啊…太過匪夷所思,因而沒敢說。實在不是有意隱瞞。大王既然要聽…”
“說!”
李善再一哆嗦,便啰啰嗦嗦地開了口。
“大王先要曉得,小妖目力不大好,因而不常去陸地。許多事情都是聽座下的小妖們稟來的,不是很熟悉。但也知道這天下的道統、劍宗,乃是玄門修士的正道。也曉得道士、劍士對妖魔并不友善。遇到道行低微的說斬就斬了去。那小的平日里在洞庭弄些風浪、吞吃些人,嘿,也是為咱們妖魔出口怨氣!”
“因而當年那蘇家人找到了小的攀交情——”
“那蘇家人姓甚名誰?”李云心問。
“呃…原本兩百多年該記不清的。可巧那蘇家人名字倒是好記。姓蘇,單名一個三字,喚作蘇三。”
“這不是什么化名?”
“不是不是。”李善忙道,“那蘇三死后我繼續同他的子孫交往,時有提起他家先人,都說大名的的確確是蘇三的。”
“好。你繼續細細地說,不要自作主張。你覺得無用的,也要同我說。”
白鱔妖李善便繼續說起來。
“因而當年蘇家人找到小的攀交情,小的心里倒是并不情愿。等他再說了洞庭中有蛟龍、叫小的自稱十龍子的時候,心里就更犯猜忌。需知咱們妖魔雖說是散亂的一團,但誰與道統、劍宗攀扯上了關系,都是叫人避之不及的。”
“小的那時候便問那蘇三,說你說的這些事,怎么能是一個漁夫所能知曉的呢?你是不是道統的人,有什么圖謀?”
“那蘇三就說,他的確有些神通。但卻并不是道統、劍宗的神通。他一個漁夫,卻好像對人修之事一清二楚。小的當時同他已經頗熟,就說你這人空口白牙的,可知世間的妖魔都盼著能得到道統、劍宗的法門,好踏上一條修行的捷徑?”
“那人修從孩童時候修起來,天分好的,數十年就到化境。普普通通的,數百年也可到化境、真境、玄境。哪怕是天下的雙圣修到那般高深的境界,又要多久?千年而已呀。可咱們妖魔化了人形,有了人的穴道經絡,卻總是要慢上許許多多——小的一個七百年的妖魔,那時候才堪堪到了虛境而已。化了人形數千年的妖魔更不罕見,可像是雙圣那樣的又有多少?”
“所以雖不喜那道統、劍宗,卻并不能小瞧他們的天心正法,因此與那蘇三爭辯起來。這蘇三說了些縹縹緲緲的話兒,小的也不理,他就終于起了性子。說,你既不信,這就傳你一卷天心正法!”
“——當場就念了一套口訣。念完了,同小的說要練這功法,先要散了一身的修為,而后從頭…像人修一般渡劫。小的那時候道行低微,又天生有些雷電的本領、且沒什么死敵,就索性真散了功、重修了…”
“那功法你可還記得。說出來給我聽。”李云心輕輕地出了口氣,覺得自己快要觸摸到什么了。他的聲音因此變得低沉平靜,那李善覺察到了他聲音的變化。
因而說得更加仔細小心,將當初那一段口訣原原本本地和盤托出。
但李云心聽了、想了,卻略略有些失望。他不曉得道統、劍宗的口訣如何,但在通明玉簡里看過畫派的口訣、也從父母的口中了解了一些。
李善說的是實話——他得到的的的確確是一卷天心正法,并沒什么奇怪之處。
但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
兩百年前的那個蘇三,聽起來對道統、劍宗所修煉的法門并不看重,甚至還有些鄙薄的意味。且隨隨便便、為了一時的意氣就給了這李善一卷天下妖魔夢寐以求的天心正法…
這令李云心想起另一個人。
清量子。
那清量子也有一身的神通,但言辭之間對道統、劍宗大為鄙夷。說道統與劍宗的法門他都雙修的,并沒什么出奇之處,也不渡劫。李云心與他爭斗過,知道他雖然口氣狂妄,但說的卻都是實話。
清量子是共濟會的人。
李云心此前就覺得這洞庭湖中之事,處處透著一股子邪氣…便是那共濟會的邪氣!
那么,那蘇三…也有極大的可能是共濟會的人。
這個奇怪的組織在最近的局勢當中時隱時現,像是一條蟄伏暗處的毒蛇。李云心不曉得他們的目的是什么,但心中曾有過某個猜想。于是在與月昀子布局爭斗的時候順便埋下了一顆暗雷——將制造黑火藥的法子告訴了渭城中于家四房的女婿、那個窮困潦倒的汪生。
然后汪生就被殺死了。
他的暗雷被觸發了。但僅此一件事,仍舊證實不了他心里的那個念頭。到了如今…竟然又在這洞庭湖邊發現了共濟會的蛛絲馬跡!
他深吸一口氣,叫自己的心情平緩下來。然后問:“那么,蘇三因著你給他的那一箱財寶而發了家。隨后在這兩百多年以來,建立了一個大家族,觸手四通八達。若我沒有猜錯,這兩百年間你幫他們搞定了不少事。”
李善愣了愣,忙擺手:“啊…小的…不曾、不曾為那人做過什么事呀?”
這妖魔本能地感到李云心對蘇家人有些看法——且似乎不是什么好看法。因而忙著同他們撇清關系。但李云心卻并不很在意他如何。而是笑了笑:“有些人,要你幫他做事,你自己都不曉得。譬如前些日子隨口說說某地的人脂肥膏美勾起你的興致。然后再在過些日子的時候告訴你某條船上恰好就載了某地的人。”
“——比如這種手段,你為他做了事,還以為自己得了好處。他一個世俗人,有心經營家業,先許了你大好處,若所圖的回報只是你的一箱財寶,未免格局太小。你是妖魔,算是他的強援,可以為他做許多骯臟的事。你再想一想——這兩百年殺死過多少陸地上的人?什么樣的人?當真都是你想要殺的么?”
李善聽了他的話,呆了好久。然后才道:“啊…啊…這樣說起來…倒真是…”
“雖然你是個蠢貨。但敢用妖魔當刀子、同你周旋這么久還不被覺察,倒的確有點共濟會渾水摸魚的味道。”李云心笑了笑,“那蘇三是個厲害角色。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便死了呀。”李善小心翼翼地說,“有一年出遠門,遇到了盜匪,被殺死了,尸首據說也沒有找到。之后這兩百年…蘇家人里倒是沒那么有趣的了。小的修了那天心正法,境界就進展得迅速,手底下也聚攏了些妖魔——唉,也是托那蘇三的福…”
“托他的福?”李云心冷笑,“搞不好這就是他想要看到的結果。況且那人是真死了還是假死了,都是兩說。你繼續講。”
李善可不敢反駁他,只敢乖乖地聽著。聽完了趕緊繼續說下去:“大王問到那蘇翁…倒是個蘇家人里的異數。蘇家人歷代呀,都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經營他們自家的家業。偏那蘇翁就愛游玩,更不大同小的接觸。照理說小的這事兒在蘇家算是個家傳的隱秘,代代都有人知曉,會來結交供奉。可偏那蘇翁就…嘿!”
“小的也不愛理會他。要不是為了些祭祀,誰耐煩同他們聒噪——那蘇三的本領性情,這些余下的人可一點兒都沒學到。說起來那蘇翁除了愛游玩,還不愛女子。原本說蘇家這一脈要在他這里絕后,但家里那時候還有些未死的老人,好歹給他過繼了一兒一女——那都已是成人了,也沒什么骨肉親情。”
“有了這兒女他更不管事,家里的大事就都被那兒女抓去了。那兒子便是蘇知璋。嘿,蘇知璋雖然無趣,但倒殷勤得很。他要小的除去那蘇家的老翁,想來也是在情理之中——畢竟不是血親嘛!”
李云心靜靜地聽,然后沉思片刻。
“蘇知璋告訴你,洞庭來了個大妖魔,要你除掉?”
李善猶豫半晌,才答了一個是。又趕緊補充:“也是老天開眼,那討嫌的也淹死了——而今在小的肚子里了!”
“那么。”李云心再思索了一會兒,慢慢說道,“是不是說——八日之前蘇知璋告訴了你這件事。也是在八日之前,蘇翁乘船來了這湖里。現在洞庭被封死了,蘇家好些人死了個干干凈凈——眼下,也沒有蘇家人再聯系你了。”
李善忙拍手:“大王神機妙算!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李云心便知道自己已經理清那脈絡了。
在他的腦海里,事情大致是這樣子的——或許有很多偏差、不確定,但是他目前所能推理出來的最自洽的解釋——兩百年前,一個隸屬于“共濟會”,叫蘇三的人來到這洞庭邊。
他孤零零一個人,卻有一些情報和信息。隨后依靠這些情報信息、結交了李善,獲得第一桶金。
再憑借著過人的膽識與經驗,利用李善這妖魔為自己掃清了許許多多的障礙,經營出了一個蘇家來。
李云心認為這應當是共濟會在世俗間布局的一個點。扎根在世俗世界,就可以擁有海量的情報、資源。而道統與劍宗高高在上,對這種事看得并不很重——他們的根須以及藤蔓是各國的官方,不是很在乎民間的勢力。
而共濟會填補了這個空白。
李云心不曉得究竟填補了多少,但覺得絕不會僅僅是在洞庭。
要知道,月昀子那樣的道統高階修士、世俗人眼中大羅金仙一般的存在,都被綁上了共濟會的那根線!
而后這蘇家世世代代兩百年,無論他們自己知不知曉,都在為共濟會做事。
直到蘇翁出現。
李云心現在還搞不清那蘇翁如何具有那樣可怕的神通、又如何跑去了蘇家并且成為族長。但似乎可以肯定的是,蘇翁試圖搞砸這一切——他想要以并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搞垮蘇家。
于是被強行過繼了一兒一女。說是“更懶得管家務事了”——實則是被奪權了吧。
但李云心也不清楚他那樣的神通,如何會被世俗人奪權。
在之后…就完完全全是他自己的大膽推斷——
蘇翁的“禍心”終于暴露,蘇知璋決定除掉他。甚至還因此使一個妖魔跟在他身邊,以策萬全。但蘇翁知道這一點,將計就計,反倒將蘇家的高層全部帶上了船。
于是有了今日這局面:蘇家高層全部死翹翹,蘇翁在某種意義上暫時達成了他的目的。
那么關鍵點是,蘇翁知曉那一日會有洞庭會有一場大災禍——李云心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曉的。
但最終,除了這許多許多的事,李云心還意識到另外一件事。
神通廣大的蘇翁似乎是為了躲避些什么、見勢不妙才來了這洞庭。倘若他也知道有這洞庭禁制的存在,那么意味著在如此強大的蘇翁眼中,外面的人是沒法子突破這洞庭禁制、進來威脅到他的。
就是說…
他似乎的的確確暫時沒法出去、沒法依靠自己的能力突破這禁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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