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隙外陽光依舊明媚,但石隙內的溫度卻似乎越來越低了。
李云心沉默地看著他將那塊肉架在火上烤,覺得眼前的情景有些熟悉。
但他畢竟已經不是那個在冷雨夜里瑟瑟發抖、只能任人宰割的少年了。他這般沉默了一會兒,抬眼看老人的白發以及樹皮似的臉:“閣下怎么稱呼?”
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吸那肉香味兒。然后慢慢說道:“從前的事情和名字都忘記了。而今就算是新生吧。既然是在這湖中見到你,我就自稱湖中老人。”
李云心想了想,平靜地說:“湖中老人的確是個有意境、有格調的名字。但如果以后我喊你的時候每次都要喊‘湖中老人’,這就未免有些中二。您貴姓呢?”
老人看著他,眨了眨眼,莫名其妙地微笑起來:“哦。小老兒免貴姓蘇。”
“那就稱你蘇公。”李云心看看那肉,“蘇公可知我是個妖魔?這洞庭,如今便是我的道場。”
老人看他半晌,張了張嘴:“啊呀…我想你也是個妖魔。這樣的日子,你又一人來。身上半點兒汗水也無,衣裳干干凈凈,一絲塵埃不染。又生了副天仙似的面孔,定然非人呀。”
“只是你既是妖魔,又說統轄著這洞庭,可見法力無邊。小老兒在此困頓多日,無以解憂妖魔道人,可否給我拿出一壇美酒來喝?”
李云心聽了他的話,微微一笑。他手腕一甩,便多出一柄折扇。又在這折扇上一抹,便提出一壺酒來。將酒放在老人面前的火堆旁,道:“這是渭城里木南居中的木南春。”
頓了頓又說:“不知現在還在不在了。”
老人伸手取了酒,提起壺便將一線瓊漿傾入口中。隨后才長出一口氣,道:“好酒、好酒!小公子給我酒,老頭子就給你肉拿去!”
手中的樹枝一拋,直越過篝火堆。
李云心伸手接住,仔仔細細地瞧了瞧,便又放在火上烤。
老人拍手稱快,又用手里的貝殼割下一塊肉串了,道:“你既是執掌洞庭的妖魔,如今看起來卻并非快意的模樣。都說妖魔逍遙暢快、隨心所欲。小公子卻有什么心事呢?小老兒我這條命想來也不久亦不如說來聽聽。”
李云心看著他:“以蘇公的本領,我的煩心事還需要我說么?”
老人搖頭:“你面前這個蘇公只是個老頭子罷了,哪里有什么知曉你心事的本領。你若不放心,一掌便將我劈了,也可以看到我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李云心認真考慮了一會他的建議。然后將手中的烤肉翻了個面。
“煩心事眼前倒是有一些。”他沉默片刻,竟然真地開口說起來了,“有幾個朋友在洞庭湖外,去向不明。但眼下我卻出不去,關心則亂。怕他們被人殺掉了,或者被妖魔殺掉了。更怕被捉住、用來脅迫我那我就得不得做出自己不喜歡的選擇了。”
“啊呀,倒是苦惱的事。”老人嘆氣。聲音因為美酒的緣故稍微大了些,“小公子是怕沒法說服自己的心呀。”
“我只是討厭考驗。”李云心笑了笑,“有些事情平平常常那樣子,就很好。但到了考驗的時候誰都不曉得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所以說不要考驗人性,我一點都不喜歡。”
他看了老頭子一眼:“也不喜歡愚蠢的測試。”
老人慈祥又和藹地笑了笑,將枝子上的肉拿回來,伸手撕了上面微焦的一條肉絲嘗了嘗,道:“沒有鹽倒是有點寡淡無味。不過看起來小公子的煩惱還不僅于此還有些別的么?”
李云心看著他將那一條肉絲放進口中細細地咀嚼起來,又道:“別的么。有人逼我站隊。這也是一件討厭的事情可又沒法兒置身事外。但原因還和是之前的相同如果能把外面的幾個老朋友都弄進來,也許心情還要好一些。不過想來你也沒辦法。我不知道你是敵是友,但覺得你人還不錯。相見算是有緣,我還有事…回見吧。”
他說著便站起身,將手中的樹枝擱在石板上,作勢欲走。
老人放下手里的肉,仰起頭看他,笑瞇瞇地說:“受了你的美酒,怎么好叫你空手而歸。小公子且看,這是哪里”
說完他用手中的樹枝在地上點了點,又伸手向石隙外一指。
李云心向外看過去。
石隙外本是艷陽與野樹林,此時看還是艷陽與野樹林。只是…已不是他剛才進來時候的模樣了。
成片的榕樹生在了洞外,郁郁蔥蔥。
一角飛檐從樹叢中探出來。
這…不是他剛才進來時的那個島了。
他心中猛然一驚,轉頭去看那老者。但老者并無異樣,只慢慢地撕著肉吃,偶爾喝一口酒同任何一個嘴饞的老人家一樣。他慈祥地笑著朝李云心擺擺手:“去吧,去吧!”
李云心熟悉他眼下的這種表情。很常見,但在這時候顯得怪異就是那種一個慈祥的老爺爺為路邊的小孩兒吹了一個糖人兒,然后看他樂顛顛地一路跑開的眼神。
他數次欲言,數次又止。但很快意識到一個事實對方無論是什么人,手段都遠在他之上。之后脫險了該為自己起一卦。瞧瞧今年是不是流年不利,為何意外狀況一個接一個地來。
但眼下…
他笑了笑,微微一拱手:“那就多謝了。”
說完邁開大步便走出去,直入叢林中。
老人在身后瞇眼看著他,搖搖頭:“倒是個好孩子。”
李云心可以確信自己不在那島上了。他走出幾步之后便駕起云霧升上天空,窮盡目力往遠處看。但意識到此處似乎也不是現實世界。或者說只是現實世界的一部分以一間廟宇為中心的榕樹林的確是實實在在的,可百丈之外皆是白茫茫的迷霧,他敢肯定即便沖進那霧中也走不出去。
于是直接前行一段路程,落進那廟中。
這是一間破敗的廟宇,似乎從前地處荒郊野嶺。門口兩對石獅子上爬滿了青苔,正殿的匾額也搖搖欲墜。地面上亦生滿荒草,看起來冷清極了。可李云心一落進去,廟中登時熱鬧起來 兩道符箓直奔他而來,另有兩聲破空嘯響。
庭院里殘破的石板地面上泛起微微顫動、水波一樣的金光,他感受到了熟悉的陣法禁制的力量。
還聽見尖聲尖氣、妖里妖氣的聲音:“啊呀!跑…咦?快跑”
李云心便隨手接過那兩道符箓在掌中一捏,將它們化作了火焰與灰燼。又踏前兩步,兩柄飛劍叮叮當當地擊在他胸口上,卻連一個白印兒都沒有留下。再前行了四步,一腳踹飛一叢荒草當中一排擺得歪歪斜斜的石子,喝道:“慌什么,是我!”
這話喝完了,院中忽然寂靜下來。
李云心輕出一口氣:“有沒有戰斗減員?”
三花慢慢從正殿門里探出頭來。盯著李云心瞧了好一會兒,才驚疑不定地說:“咦?這個是真的,嗯?假的?嗯?”
然后看到正殿的門被推開。劉老道緊皺著雙眉、頭發蓬亂,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他、好半晌才試探著問:“心哥兒?”
李云心攤手:“之前還有別人冒充我?”
但劉老道也不說話,仍只盯著他。
李云心就嘆了口氣,道:“八百標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邊跑。標兵怕碰炮兵炮,炮兵怕把標兵碰hat’s誘rnamepleasemynameisliyunin得了出來吧。”
這話劉老道大概聽不懂,三花龍女也聽不懂。但偏偏劉老道就曉得…這的的確確是心哥兒了。
當即從屋中沖出來,拉住了李云心的手,上上下下看了看,才嘶啞著嗓子,道:“你可嚇死老道了呀!”
李云心因他的這種態度而略微有些感動,可心中一根警惕的弦還沒有放松。事情來得古怪這廟中的“劉老道”、“三花龍女”,知道了他是李云心,但他可沒什么別的途徑知道他們就是真正的劉公贊、三花。
因為他們就是這個時代的人,可搞不出什么辨識度很高的繞口令、小學生英語課文。
李云心又往廟里看了看:“時葵子呢?”
這時候老道眨了眨眼,神色變得愁苦起來:“…傷著了。也就咱們三個走到一處去了。其他人…”
李云心邁步走近破廟的正殿中。看到時葵子側臥在地上,身下鋪著劉老道的道袍。身上看不出傷痕,但臉色鐵青,氣若游絲。
他俯身探了探鼻息,又探了探脈搏。診脈是修行人必然會學習的事情之一筑基初期總得明白體內的經絡、穴道才好運氣。但當初他學得并不精,不曉得時葵子的毛病出在哪里。
聽到劉老道跟在他身后焦急又絮叨地說:“心哥兒當日將她送去了廢宮里,叫那鬼帝照看著,又畫了一個替身放在南山本想著這事了了我便去接她出來。豈知心哥兒那邊出了事,不見蹤影。我便帶著嘉欣那孩子去城外尋那四將。結果就只找到了她”
三花站在門口,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李云心。見劉老道看她了才道:“哎呀,唉呀…我不曉得啦!來了一群道士!啊呀,那個兇!”
李云心此時沒心思聽她賣乖,就看劉老道。
老道憂心忡忡地看了看時葵子,道:“心哥兒將他們差遣出城,叫他們在渭城外引導那些亡魂化成的怨氣。這事倒是做得有驚無險,但之后又不曉得城內局勢如何,便依著吩咐一直在城外等。豈知先來了個穿黃衣的大妖魔,又來了一群道統的道士,見了陰神便要斬殺”
“這時候實在沒法子等,只得各自逃了。我同三花逃到了一處,嘉欣那孩子…就沖散了。后來心想那孩子還渾渾噩噩,會不會往喬家舊宅去。便冒了險回去瞧,結果也沒找到。又往廢宮去豈知那廢宮也被一群道士圍了,只看見法術符箓漫天的飛,那是真的在打幾條街的百姓都在逃命。”
“只看了一眼看見那宮墻塌了。那鬼帝…唉。”劉老道說到這里嘆了口氣,“那鄴朝的昭武皇帝,帶了她出來,交給我,又被一群道士圍住了。這鬼帝呀,唉、唉、唉…”
老道連嘆了三聲,伸手在眼上抹了抹:“這鬼帝說是個鬼怪,但當真是個忠肝義膽的同貧道說,這時葵子乃是心哥兒你重托給他的,他大鄴皇帝不可負人所托…運了神通將我們送出城,自己攔了那些道士。我在城外等了一陣子,只見城中光華漫天陰氣森森,可過了一會兒…聲息都沒了。”
“也不知如何。”
李云心沉默一會兒,也陪著劉老道嘆口氣。
然后老道才道:“她…是同那鄴帝出廢宮時,中了一記道法。可嘆老道我,唉、唉、唉…”
李云心思索了一會兒,站起身。
“我身上的乃是妖力。”他皺眉道,“也不是隨便往人身上度點什么靈力真氣就能活命。這倒是個麻煩事。”
“但…剛才是怎么回事?有人假扮過我?”
劉老道這時候才與三花對視一眼:“可…不止一個呀。咱們進了這廟,周遭就起了霧走也走不出去,不管走多遠,一旦出了霧氣就還是這廟。然后夜里就來人一個接一個地來,都說是心哥兒你。可老道我一問,就曉得不是呀這天下還哪有人能說心哥兒你一樣的話?”
“假扮我。然后問你們一些我的事情。”李云心向廟外看了看,“可見過一個老頭子?”
劉老道想了一會兒,張開嘴說話…卻聽不到聲音了。
隨后他的身形開始慢慢變淡、這正殿也在變淡、整個世界,背景都在變淡。
李云心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卻只來得及將手伸到了白茫茫的、已經占據了周圍每一寸空間的霧氣中。
但還是抓到了什么東西。
霧氣陡然消散。
他發現自己還坐在石隙、火堆旁。
他手中抓住的,乃是自己的那柄折扇。而老者手中的那塊肉已快被他撕著吃光了,喝空了的酒壺也歪著躺在一邊。他笑瞇瞇地看著李云心,并不說話。
李云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閣下是道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