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娘子站在陰影里微微側臉,看著李云心,俏皮地一笑:“先前不是同李郎說了么?君父將建木煉化進我體內,而我如今可以感應得到這洞庭禁制了。這意味著,我便是這禁制的陣眼。”
“但我雖是陣眼,可也的的確確不曉得如何出這禁制。君父應當是有法子的,但沒有告訴我。”
她想了想,伸手從一旁的樹枝上扯了朵小小的紅花、插在自己的發髻上,轉身向前殿中走:“但李郎這樣聰明,應當是知道還有一個法子可以解了這禁制——就是毀了那陣眼。”
“君父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將陣眼煉化進我的身體里。若是在從前,毀陣眼要比毀陣難。可如今李郎要出去的話…”
她偏了偏頭:“殺了我就可以呀。”
這洞庭君的獨女、因著執念而強烈地愛戀著李云心的紅娘子說完了這話便轉過一叢花木,消失在正殿西邊的月門中了。
李云心站在君山的白沙灘上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似乎…
又將要面臨一個抉擇了。
但他沒什么把握能選好。
洞庭君故意做了這件事——這老妖魔。昆吾子試圖用言語和大勢說服自己倒向道統,洞庭君也做了同樣的事,但更加直接、更加粗暴。
殺死紅娘子,便可出洞庭。
但對他而言那也意味著消滅了心中的人性。
李云心需要人性嗎?
他的心中還有人性嗎?
這兩個問題他其實常在問自己,只是沒有料到這樣快就要直接面對了。
他抬頭看了看越升越高的太陽,頭一次覺得心里有點兒煩躁。
不遠處傳來波浪翻涌的聲音,那大概是湖底的惡蛟翻上了水面。但這洞庭畢竟面積廣大,可不是什么小池子。他看了看那蛟,攜著一陣風便沖上了天,向著遠處遁走過去。
倘若需要很久很久的時間來做一個選擇,那么他得先弄清這洞庭的模樣。
這年頭但凡靠譜些的地圖都屬于違禁品,民間流通的那些在他看來像是小孩子玩鬧一般的地圖也都被奉為珍寶。想要知道自己暫時掌管的這一片水域究竟狀況如何,看那些東西可不成。他得親自瞧一瞧。
洞庭的面積數百倍于渭城…
眼下應當不會只有紅娘子這一個能說話、有理智的陰神吧?
于是他開始“巡查”這片可能要待很久的水域。
只是沒想到如此一來,便是整整六天的時間。
起初是想要看看沿岸的水文、地貌。于是就看得細致。從前他最遠走到南山,再沒有向前。這一次就只一路飛過去,不放過湖邊的風景——禁制之外,已經被霧氣封住了,但畢竟岸上還有一丈地。那一丈地上或者生著花木,或者是淺灘,又或者是小小的碼頭。
頭一天看還覺得新鮮,但并未找到人。到了第二天便漸漸覺得無趣了。需知這世上最好玩兒的是什么?便是人罷了。而這時候人煙稀少,湖邊盡是一片一片的淺灘、樹叢。他有心事,心靜不下來,自然也無心感受什么自然、風景。于是看了一整天,已然膩了。
所以到第二天的時候就加快了速度。風景在他身下嗖嗖地掠過,勁風拂面。他一邊走馬觀花地瞧,一邊想自己的心事。
但即便如此也用了足足四天的時間,才將這洞庭繞了一遍。他在天上飛,那速度又稱得上風馳電掣——倘若靠世俗中人用腳步丈量,這四天的行程走上半年也不稀奇。
可似乎沒什么收獲。
實則第一天過南山,到了傍晚的時候,就已經出了渭河府的地界。這幾天走下來大致經過了六個府、兩個州。照理說洞庭廣闊無垠,各個州府都應當在湖邊有碼頭。運貨,走水路總是方便許多。
但因為昆吾子那神通,李云心便只看到了幾個湖邊碼頭的殘骸。人都不見影子,想來都死掉了。
湖邊的禁制仍蒙著霧氣,居住在湖邊的人一定驚惶不安,不曉得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有多少靠這洞庭吃飯的漁民、船夫,這下子生計要無以為繼了。
到第四天,終于隱隱看到了遠處君山的影子——他繞了一圈,又回來了。
這時候便意識到只看岸邊其實…也僅僅是看了洞庭小小的一部分而已。倘若這湖中還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人或事,那必然是在湖中的。
君山算是一座大島,真要遷人去住,也能住上個數千人家。可這樣的君山在洞庭里,就連一張大餅上的芝麻都算不上——只能算一個針尖兒。
這樣的島嶼在洞庭中還不知道有多少。保不準,哪里就藏著什么驚喜——
也可能是驚詫、驚恐。
他便又花了兩天的時間繞著君山,一圈一圈地飛。結果就像是飛在海面上——舉目四望盡是靛青色的水,連禁制上的霧氣都看不到了。依著太陽做參照,可又并不很精確。最后白耗了兩天,只瞧見一座突出水面的礁石島,再無其他收獲——也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便終于理解了洞庭的大。
一兩百個這樣的洞庭…就要把整個慶國給填滿了吧?!
他花整整六天的時間做這樣“徒勞無功”的事,但一直緊皺的眉頭卻始終沒有松弛下來。
他還沒有做好決定。
然而意外出現在第七天。
他又找到一座島。這島上從前應當是沒有人居住的。因為它處在洞庭的腹地,周圍的水又深——很像是一根柱子從湖底探出來,孤零零地露在水面。
這樣的深水島周圍不好建碼頭,也沒什么魚群,且距離岸上又遠。在這種年代注定無人煙。
島嶼上樹木倒是蔥蘢,在第七日的艷陽下像是一整快精雕細琢的綠玉,綠油油地叫人心喜。李云心看了這情景,心里的煩躁也沒來由地去了三分。這令他感到意外——
他一直在放縱心里的不安情緒,并且樂于體驗這種不安帶給他的病態快感。但如今精神一振——他想大概是自己的潛意識認為在當前的情況下他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外面還有人在等著他。鬼帝在渭城里,他的妖魔弟子也在外面。說是劉老道與他們一同跑掉了,可又不曉得安危如何。
他認同自己潛意識的決斷,決定再逃避最后一天。滿了七天,他要重新回到那種時時刻刻繃緊每一根神經的戰斗生活當中去。
人生就是一場戰斗。安逸即意味著死去。
他做出這樣的決定,就攜著云霧落到那島嶼上。結果在岸邊看到一艘殘破的船——是一艘。
這意味著這艘船生前的體量不小,是那種大富人家才能擁有的畫舫、樓船。而今頹廢地躺在岸上只剩下龍骨,船身都被沖擊得七零八落。
他繞船走了一周,看到一行腳印。
于是循著那腳印往林中走。走到林中草地上腳印消失了,可是剩下了別的東西——一些貝殼散落在草叢中,就好像有人邊走邊吃,隨手丟掉了。這島上沒沙灘,李云心想了想,大概是從那艘船的殘骸上起下來的、原本附著其上的貝類。
就循著那些貝殼走,見到林中的一塊巨石。
大概有三四層樓高,周圍被大片林木環繞。一整塊大青石,底下卻是空的。生了一堆火,火旁有個人。
李云心向四周看了看,并未發現什么異常。于是信步走過去,站在石穴入口處瞧一瞧。
那火已燃了有一段時間,如今快要熄滅。一個皓首老者側身臥在地上,身上的衣裳倒還周全。看他穿著不是漁民,倒像是富貴之人,想來便是那艘船上的人。
便在這時候那老者醒了過來。他撐起身子往洞口看了看,瞇起眼睛,似乎洞外的陽光刺了他的眼。隨后再抬手揉一揉、坐直了,盯著李云心細細地打量一會兒,啞著嗓子道:“啊呀…你這少年,也是落難于此了?”
李云心并不說話,慢慢走進來,在洞中轉了一圈。說是洞,其實應該說是一道很寬廣的石隙。火光與陽光照亮了一部分,還有更多藏在陰影里。外面是熱浪蒸騰的艷陽天,這活洞中卻涼快。
老者見他這樣子也不覺得奇怪,只笑道:“小老兒本以為只有這一艘船遭了難,沒想到竟還有人。想來是昨日觸怒了龍王——那傾盆的雨呀。”
李云心走到他對面了,瞇眼看看他:“你是何方的神圣?”
老頭子“嗯”了一聲。
“尋常人身處這狀況,可不該是你如今的樣子。”李云心慢慢說,“這里離岸邊極遠,你該曉得漁民也不大可能來。你一個老頭子,在這里待上幾天,就要死掉了。但看起來這么鎮定悠閑。”
老人聽了這話才笑起來。他笑的時候臉上的褶皺堆積在一處,看起來卻很慈祥和藹。眼睛瞇成一條線,只用眼縫兒里的一點余光看人:“你這年輕人呀,唉…死去有什么好怕的呢?老頭子我活到六十八歲,人都說我是老壽星了。可我這老壽星呀,卻被家里的兒女騙上這船、送來這湖里說是游玩…實則將船底鑿漏了。”
“我那老仆護著我,上了這岸。我那兒女乘著小船回去了。誰料到忽然天下落下了大雨…我在這石穴里活下來了,我那兒女倒是在湖中死去了——既然如此,還有什么好怕死的呢?”
李云心細細想了想,撿火堆旁一塊青石坐下來。隨手拾起一根地上的干柴丟進火中,笑道:“這么說你倒也不是一般人家。非富即貴的人家才會有這種事吧?閣下從前是官府中的貴人,還是江湖上的豪俠?”
老人笑起來:“不提、不提了。只是,老朽看小公子也并非尋常人物,又是從哪里來呢?”
“我從東土大唐來。”李云心不咸不淡地隨意應了一句,“如果還要在這島上待一段時間,您老吃什么呢?我來時看見了貝殼。如今似乎也吃光了——以后怎么辦?要打獵為生?您這身體看起來可不大硬朗。”
老頭子笑起來:“老頭子不喜歡水腥氣。魚蝦貝平日都是不吃的——幾十年了,總不好到老了老了,晚節不保。小公子在路上見的那些貝殼呀,卻不是吃剩的,而是拿來用的。只是那些不趁手,也就丟掉了。”
“要說吃食呀,老朽還有一個老仆——先前說了,護著我上了岸。有了他,這些日子倒也不用為吃食犯愁。”
李云心看著老者:“他去狩獵了?”
“說了是老仆。”老者站起身,肚子咕咕地響了兩聲。這在他來看應當是失禮的事情,如今卻并不在意。他慢慢往石隙被陰影遮住的的一處走——那里陰冷潮濕,慢慢向下滴著水。或許千萬年之后會形成一根鐘乳石。
“既是老仆呀,又沒有趁手的家伙,去哪里狩獵呢?”老者站住了,嘆息一聲,“跟了我四十多年,也總說這命是我的。末了末了,這命倒真成了我的了。”
他伸出手在陰影中摸索了一會,李云心又聽到清脆的碰撞聲——他覺得那是貝殼與石頭撞擊的聲音。隨后又聽到了囊囊的切割聲。
隨后老人轉過了身。
李云心看到他手中提了一塊血淋淋的肉——其上還連著暗白色的皮膚。
老者與他對視一會兒,變得沉默起來。他走到那火堆旁,將肉置于石板上。用另一手拿著的邊緣銳利的大貝殼慢條斯理地切割起來。他一邊切,一邊說:“野獸們呀,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這人世間呢,實則也是一模一樣的。只是人吃得好看些——不吃你的肉,吃你的精氣神。”
“但好看就是好事呀。精氣神吃了,人還在。只要死不了,總還能緩和過來。”
“可有些人呢,在這樣的人世間過得久了,就忘記了人還是野獸時候的樣子——精氣神要吃,人肉也要吃的。就說這人世間也吃人,沒什么天理公道。可這世間哪里真的有什么天理公道呢?人世間這樣子,就已經比野獸們那樣子要好得多了。”
“咱們呀,得讓它更好,而不是更壞。”老人切下一塊肉來,哆哆嗦嗦地用一根小樹枝穿上了,架在火上烤。烤了一陣子抬眼看李云心,“你說倘若有一個人,人不做,非要做野獸——這人是怎么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