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兒橫躺在已成廢墟的街上。自胸口流出的鮮血很快形成一片小小的水泊,令人忍不住驚嘆他竟然有那樣多的血。
但他仍抬起頭,以僅剩的一只眼睛死盯著李云心,話語同鮮血一起噴出來:“我不信…這怎么可能?!你是…你明明是人!死了也要做鬼修!你怎么可能變成了妖魔?!”
現出了法身的李云心彎腰,用一只手將乞兒拎在半空。他身上的鱗甲錚然作響,在月光下發出悠長而清亮的聲音。
這魔神以細瞳看著乞兒,每說一句話都會自口中涌出熾熱的蒸汽:“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不過我也有疑惑。既然你很快要死,總不會想要自己做一個糊涂鬼。”
“那么你問我一個問題,我就問你一個問題,讓你明明白白地走,可好?”
即便落到如此境地、心中滿懷詫異惶恐,但聽到李云心這樣的話之后,清量子依舊在心里冷笑一聲。
乞兒這身體當然會死。
但他清量子…可沒那么容易死!
于是他噴出一口血,以最后的聲音虛弱地說:“好。弄清楚這些事…我魂飛魄散也情愿!”
李云心以那雙細眸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露出一個猙獰而意味不明的微笑:“那么我問你,是你親手殺死了李淳風和上官月么?”
“…不是。”
“那么是…噢。該你來問了。”李云心看著他,“請問。”
“為何我身前三步的禁制對你不起作用?!”乞兒又噴出血,濺到李云心的鱗甲上。但迅速化為蒸汽。
龍子大笑起來:“你這人,死到臨頭不問我些別的,卻只想弄清楚自己為何敗在我手上——真是永遠也成不了大事!”
“不過盡可以告訴你。我現在乃是龍子螭吻,天生與這世間因果斷絕。你那道統禁制便是調用天地之力來起效——我既與這世間沒因果,當然可破一切法!”
“再奉送你一個事實——那夜龍子螭吻,也是如此破了劉凌的三步之障!”
“什么意思?你不是就是龍子么?”乞兒皺眉。
“這是下一個問題了,朋友。”李云心搖頭,“那么我問你。不是你親手殺的,你怎么知道,他們死了?”
“我重傷了他們,而后是神君出的手。千里之外。一擊即死!”乞兒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露出暢快的笑。
但李云心并未被惹怒,只微微搖頭:“你這人倒是喜歡耍心機。猜我下一個問題會問誰是神君。不過不要緊…我的秘密足夠多。”
乞兒含糊地哼了一聲,噴吐出更多鮮血:“好。那么我就不問你為何之前還有個龍子、你又是如何變成了龍子。我只問你,倘若你真的是李云心。你潛伏在這渭城打算做什么?!你敢對我說嗎!”
“這有什么不敢?”李云心笑起來,笑聲像是金屬與金屬摩擦。自口中噴吐出的灼熱蒸汽令乞兒沾血的亂發迅速變干,慢慢的,他的那一半臉上也起了水泡,“我現在既是龍子,便是渭水龍王。我的打算當然是做一個堂堂正正的龍王,讓你們這群礙眼的東西統統滾出我的地盤。”
“好大的口氣。”乞兒似乎越來越虛弱,甚至未等李云心提問便道,“那神君乃是我共濟會一位大神通者,有通天徹地之能。你要問我他是誰。嘿,我可沒有見過!我再問你,你可敢細細說說那神龍教與你有什么關系?!”
李云心笑了笑,將乞兒的身軀丟到地上。
這殘軀已失血過多,早死絕了。只因清量子魂魄不肯走,賴著一口氣。如今這死而不僵的尸體狼狽地橫躺于地,用唯一一只漸漸渾濁的眼睛盯著李云心,嘶聲道:“你可敢細細說來?!”
李云心用憐憫的目光看了看他,走到他身邊站定:“好。細細說與你聽。”
“如今這渭水附近,實則是有三股勢力。”
“你和那月昀子算是一方。洞庭湖中洞庭君算是一方,白云心也算是一方。”
“月昀子想要為凌空子報仇,或者也知道那劉凌未死,在洞庭君手中。然而他又是修士。與妖魔天然為敵,且知道劉凌死在白云心手中。”
“于是月昀子希望那兩個妖魔都死掉。然而那是兩個大妖魔,我是月昀子那樣的聰明的人話,就會試著讓兩個妖魔爭斗、落個兩敗俱傷,我漁翁得利。”
“洞庭君則想要為龍子報仇。我讓那洞庭君相信是劉凌與白云心聯手殺了龍子——他有可能沒有確信,但無所謂。他一定是會記恨道統的。想要道統的人死。但洞庭君也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做這事風險太大,所以…就會試著讓道統與白云心爭斗、落個兩敗俱傷,他漁翁得利——因而不論他信不信,都不重要。”
“至于白云心…如果我沒看錯她的話,她就只想要羽衣。從洞庭君那里奪回羽衣。當然,當初是道統的人奪走了她的羽衣,那么無論是洞庭君還是道統都有理由相信,白云心想要道統的人死。”
“然而在我看來…她才不在乎那么多屁事。”
“那,現在你知道了。在月昀子和洞庭君看來,眼下渭水附近的三股勢力、都希望其他兩股勢力死,都希望看到那兩個斗得兩敗俱傷。同時也都清楚,除自己以外的兩家,是絕不可能真心合作的。”
李云心說到這里低頭看了看乞兒,哈哈大笑:“哦,看你這表情我是說對了。那月昀子真的如此想。”
“那么接下來的事情很好辦。因為那三位都想不到…還有第四股勢力。”
“便是我了。”
“我沒死,而且變得更強。洞庭君與月昀子小心翼翼都在等對方先出手、好看看哪里有破綻…這可不行。一個是三千年的大妖魔,一個是動輒打坐數日不挪窩的真人…我可沒耐心做很久的縮頭烏龜。”
“說實話洞庭君和月昀子都挺聰明,做的事情也合情合理。唯一不合情理的就是我了。這不怪他們太蠢,只怪這世界太奇妙。”
“所以我搞出來一個神龍教啊。一邊令自己吸收信徒們的愿力、慢慢變強。另一邊…哈哈哈,這可就有趣了。”
“月昀子當然會想,天哪,這神龍教發展這樣迅速、又打著什么龍子的名頭,必然有人支持——一定是洞庭君啦!而今你又將我之前的話對月昀子說了,他就更會肯定——唔。果然是洞庭君和白云心搞出來的。”
“但那么多信徒的香火愿力總有個去處——那洞庭君和白云心都是妖魔,都要垂涎這愿力,必然起內訌。所以月昀子就會想,哈哈。我且坐等,等這神龍教真的勢大、那愿力再無法被忽視了,便看你們兩虎相爭!”
“那洞庭君呢…也一樣想啊。他會想,這神龍教一定是道統和白云心搞出來的——道統吸收不了香火愿力,只會便宜白云心。一旦那白云心越來越強。道統哪里還坐得住?也要起內訌!”
“他們這樣想,是相當正確的。而我這些天來回奔走…也正是為了令他們加深自己的印象、堅定自己的信念。至于白云心啊…我也不擔心她。不過這是為何,我就不告訴你。”
“所以這樣子,他們互相提防、算記下來…就都會眼睜睜看著神龍教勢大。”
“而且還會覺得,事情越來越朝著自己預料的方向發展而去了。”
“哈哈,這群蠢貨。卻不知那愿力都被我受用了。”李云心獰笑起來,低頭看乞兒,“你說我這計妙不妙?”
乞兒氣若游絲,李云心得很用心才能聽到他的話:“呵呵…你這計,妙。但也不是萬無一失…你要依賴的人太多。不可能每個人都依著你的想法行事。一旦哪里出了岔子…呵呵,你這小兒,聰明倒是聰明。只是經驗還不足…”
乞兒的氣息越來越弱,但語調卻越來越歡快:“不過你能想到這樣的計謀…也算是玲瓏心。倘若假以時日、再多磨練磨練,或許真可以成為我們敵手、只不過…咳咳…嘿嘿,你這小兒得意忘形,將秘密都說了…可曾想過萬一你制我不住…我逃了,你怎么辦?”
“我再問你。”乞兒的眼中泛起更加得意的光亮,“倘若你——”
“聒噪。”李云心忽然探出一拳,毫無征兆地打斷乞兒的話、轟在他身上。
嘭的一聲巨響。這街道的地面都猛烈地顫動起來!兩側的建筑原本就在爭斗當中損毀、搖搖欲墜。到了此時再承受這樣的力道,嘩啦啦便傾倒了一片。
而那乞兒的尸體在這一拳之下…早不見了。
而是變成了幾乎覆滿半條街道的血糊!
待塵埃落定,李云心才直起腰。眼下,他站在一個巨大的深坑里。坑中是蛛網一般的裂紋。奇異的是坑中反而干干凈凈,沒有一絲血糊——因為巨力與地面的摩擦所生出的狂暴沖擊波與高溫,已將這坑中的其他零碎統統清掃干凈了。
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似是自言自語:“怪不得劉凌這樣殺人。真的…爽得很啊。”
修士、妖魔們爭斗,誰都不會認為只要將對方的肉身摧毀就算了事。因為肉身損毀,還有魂魄。而對于清量子這樣的異人來說。他的魂魄更加與眾不同——實際上,他已類似鬼修了。
眼下這清量子現出了五短身材的真身,在黑暗中發著青蒙蒙的光,滿臉怒意地看李云心:“怎的突然動手殺我?!”
“我說過,要將你堂堂正正地轟成渣滓。”李云心平靜地看著他,“忘了?”
“或者你覺得,我要等你得意洋洋地說了一堆你的觀點推論、然后以你可笑又淺薄的見識來推斷我的謀劃、最終等你爽夠了…我才可以殺了你?哦,我偏偏不想讓你得意。”
清量子惱怒地一指他,再一次怒極反笑:“好,呵呵…哈哈哈…嘿嘿嘿嘿!好,你以為將我那肉身轟殺了,我便任你宰割了么?狂妄小兒,方才爺爺正是在誆你的話!便是等你得意洋洋地將你的謀劃和盤托出,才脫了那肉身,現出這真身!”
“現在爺爺就要遠遁千里、將你方才說的事情統統告知那月昀子…嘿嘿,我看你如何追悔莫及!”
他這話說完,李云心便猛地一拳揮出!
然而…方才將乞兒的肉身轟成了血糊的一拳,此刻卻從清量子的身上穿過——仿佛那只是一個幻影。
清量子縱聲狂笑:“你這一拳,能擊散魂魄、能擊散鬼修,卻擊不散我!你可知我乃是——”
“陰差嘛。”李云心打了個哈欠、就站在清量子兩步之外平靜地看著他,“森羅殿的編外人員嘛。不是鬼魂,也不是鬼修。尋常人間道法害不得你的魂魄——因為你屬于地府的事業編制,也算是有神位吧…”
“還有什么?說說?”
清量子呆滯片刻:“你——怎會曉得此事?!”
李云心聳了聳肩,便又有錚然之聲:“還有一件事就是,你我都清楚,肉身的痛苦對于修士而言實在沒意思——誰在修行的時候沒受過難以忍受的苦呢?身體發膚之痛不叫痛,靈魂深處的痛才最痛。”
“我說要把你轟成渣滓,具體過程其實是這樣子的——先把你這個身體轟成渣;然后把你的自信和自尊轟成渣;再接下來,把你的這個唔,神魂也好靈魂也好,轟成渣——這樣子,才叫堂堂正正地轟成渣滓。”
“所以你覺得剛才是你誆我說了那么多,其實你不問我,我一樣會告訴你。一點一點地、把我所有的計劃都告訴你。這樣子你先得意,覺得自己成功了。得意之后,就想回去將我的謀劃同月昀子講了,那時候你們痛下雷霆殺手,我必然…唔,你是說‘追悔莫及’,對吧?”
李云心的嘴角慢慢上翹,露出一個危險又愉悅的笑:“你說,在你這么想的時候,我再擊碎你的幻想。讓你在最后一刻心中還在念念不忘——‘啊呀,倘若我能早些走不聽他說這些,將這些話都送回去該多么好’——這,該是一件多快活的事情啊?!”
聽了他這話,清量子心中暗叫一聲不妙!
轉身便飛縱而去!!
但就在這一刻李云心掌心一條鐵索如閃電般探出——“著!!”
嘩啦啦一聲響,那原本連靈力、妖力都觸碰不到的清量子魂魄,正被這鐵索鎖住了脖頸!
隨后這鐵鏈再一收…那清量子,便如這鐵索鎖過的無數孤魂野鬼一般,輕飄飄地被拉到了李云心身前!
李云心低頭,微笑著看這被鎖住且手腳動彈不得的清量子:“朋友,你是陰差。但我啊…是陽世判官啊。”
“多么愉悅的巧合和時機,對不對?”
他一邊說一邊又用另一只手摸出藏在鱗甲下的薄冊子、翻開,道:“瞧瞧,這里寫著…唔…說這鐵索能魂魄,但鎖不住真人之魂。哈…你現在只是個化境巔峰。”
“又說了…嗯,又說過那森羅殿的等級制度,我瞧瞧你這陰差…嗯,要以九霄雷霆真火、劈擊七七四十九道,才可消滅?”
“不過又說,擅自擊殺鬼差之人罪孽深重,將會被閻君索命啊。”李云心皺眉看看那不能言語的清量子,認真地思慮了好一會兒,忽然嘻嘻一笑,“逗你的,朋友。這有什么好想的——我可從來不信巧合。譬如說,為什么偏偏前幾天就讓我做了個陽世判官給了我這一薄一鎖?為什么就恰好,讓我了解了你是個什么東西?”
“所以…現在我們來做最后一步。”李云心收斂笑容,平靜地看著清量子,“——把你轟成渣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