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并不存在無緣無故的奇跡。
這是肖恩經常聽師父提起的一句話,當人們對她完成的種種壯舉感到不可思議時,卻不知隱藏在奇跡背后的,其實是抽絲剝繭一般的分析、切入,以及持之以恒的努力。
絕地大師莫斯提馬,最初的確是作為“俘虜”被軟禁在首都的,而乾坤集團軟禁她,當然不是為了方便她從內部建立影響的,她的所有行動都伴隨著重重限制,例如去視察逐波時就要被黑翼的人貼身看管。
那么,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到底是憑什么反客為主的呢?憑乾坤集團高層的人足夠腦殘嗎?
現在看來,答案一目了然:莫斯提馬說動了夏一。
肖恩并不奇怪這兩人會有接觸。
夏一或許不在乎乾星系發生了什么,但他不可能不在乎絕地大師的到來。而肖恩同樣也能猜到師父是憑什么說動夏一,繼而撬動了整個乾坤集團的高層。
長生。
熟練掌握原力技巧的絕地,往往能比同類獲得更長的壽命,而這無疑是夏一最渴望的東西。
一個人只要有了貪念和執念,再精明的頭腦也會有破綻。絕地大師正是利用了這個破綻,一手打造出現在的局面。
一個賭約,或者說一個證明,莫斯提馬在夏一面前證明了乾坤集團是多么的腐敗不堪。
本應天衣無縫的首都防御圈,被白銀騎士團這樣的民間組織輕易滲透到了核心區域。盡管這其中有絕地大師本人的參與,但這依然足以說明問題的嚴重性。
一個掌控了整個星系,1700億生靈的統治集團,居然被區區幾十個民間武裝人士一路突襲到了蒼穹頂!
這顯然不是因為民間武裝人士各個都擁有上天入地的神通,而是乾坤集團自身出了大問題。
以夏溪為例,如果沒有他的活躍,白銀騎士團不可能穿透首都防御圈來到坤,更遑論通過逐波實驗室進入蒼穹頂。但他本該是乾坤安保的核心精銳、董事會的心腹愛將。
此外,在逐波實驗室中也不難發現,就算是那些一線研究員,對玄黃血項目也頗有微詞,如夏杉這種頂尖研究員甚至是捏著鼻子在推進項目,如此離心離德,自然會被夏溪滲透的千瘡百孔。
肖恩一行人能走到這里,的確足以證明太多事。
但接下來的問題是,這份證明,對于夏一來說,又意味著什么呢?
作為乾星系內地位最尊貴的元老,他難道真的需要一個外人向他證明乾坤集團的腐朽嗎?他如今所處的這片私密園林,難道不就是最直接的證明嗎?
帶著疑惑,絕地學徒看向病床上的老人。
只聽老人緩緩開口說道:“我從來不認為乾坤集團殘破不堪,但你的確已經證明了你的理論,我卻沒能證明我的。”
說話間,老人睜開了眼,渾濁的眼球中,仿佛蘊含著足以燃盡一切的熱量。
“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呢,絕地大師?”
聽到這個問題,在場很多人都不由屏住呼吸,甚至李鈺也露出玩味的表情,沉默不語。
因為接下來的話,很可能直接決定了乾星系的未來。
玄黃血和龍人族、南無憂和南于瑾、白銀騎士團和荒廢區…
這些問題,或許都能在這一刻得到答案!
莫斯提馬坦然道:“我希望你能立刻廢止玄黃血;糾正南家遭受的不平等待遇;整頓乾坤集團,讓它恢復應有的清明,以消除乾星系內部存在的社會矛盾。”
夏一聽過以后,點了點頭:“自從咱們第一次見面,大師就是這個主張,但遺憾的是,對此我無能為力。”
話音未落,南無憂就按捺不住怒火。
“無能為力?夏一老先生,你有能力在蒼穹頂下面修建這種陰暗潮濕的園林,卻說自己對理所當然的正義無能為力?以你的權力…”
老人聽到這里,不由呵呵笑出聲來。
他的笑聲輕微、顫抖,仿佛胸腔內的空曠回響。
“權力?沒錯,我雖然不在集團擔任實職,卻擁有乾星系最大的權力…但是,權力是什么,你真的清楚嗎?”
說著,夏一忽然坐起身來,伸手向一旁:“小姑娘,可以麻煩你把那邊的水杯遞給我嗎?”
南無憂咬了咬嘴唇,還是將一邊桌上的水杯遞給了他。
“謝謝。”老人接過水杯,卻沒有喝水,而是接著說道,“小姑娘,跪下。”
南無憂頓時怒火中燒,但在她發作以前,就聽夏一長長嘆息。
“現在,你明白了嗎?所謂權力,就是你我剛剛的互動。我可以要你幫我拿水杯,但不能要你跪下。”
南無憂頓時恍惚,想要爭辯,但一時間卻不知該如何辯解。
夏一則為她解釋道:“權力的本質,是利害關系的權衡。我要你拿水杯,對你而言基本沒有損害,只是三兩步路的勞動而已。而暫時迎合我的需求,卻有可能為你帶來潛在的收益,所以你并不介意壓下內心的些許不快。而要你跪下,就極大損害你的自尊,且你并不確定下跪能否換來你想要的東西,交易就變得不劃算,所以你拒絕了我。”
夏一嘆息道:“同理,我能讓集團董事會做的,從來也只有拿水杯這種小事。要他們放棄玄黃血帶來的巨額利益,需要我拿出對等的籌碼,可你們覺得,我手中能有什么籌碼呢?”
南無憂只覺得老人仿佛在強詞奪理,卻一時找不到破綻。
此時,卻是絕地學徒聽不下去,開口反駁。
“當你只肯與既得利益集團交易時,你就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這個時候再來強調自己的無能為力,豈非自欺欺人?”
夏一卻說:“我是整個星系最大的既得利益代表,我不與既得利益集團交易,又能和誰交易呢?我剛剛要南無憂為我拿水,她還肯聽我話,但我若是要那邊那位年輕人為我拿水,他會怎么說呢?”
李鈺被夏一看著,微笑著說出了一句臟到讓夏一也不由皺眉的臟話。
但老人很快就舒展眉頭,嘆道:“所以,我能做的,也只有和利益集團不斷交易罷了。我承認自己并非清白無辜,犯下的罪行說是罪大惡極也不為過。但…”
話沒說完,就被李鈺打斷。
“你要我平白無故給你拿水當然不行,但如果你肯跪下來求我,我不是不能考慮。所以,在你斬釘截鐵地斷言不能和我交易的時候,其實正是捂緊了自己的口袋,不肯多出一個乾坤幣的時候。而正是你們這群既得利益者,找盡借口不肯多付出一絲一毫,乾坤集團才會爛成現在這個樣子。”
夏一說道:“你說的沒錯,正是因為乾坤集團的貪婪,才會釀造出一個又一個的悲劇,玄黃血、荒廢區…但是,人心的貪婪,就如同恒星的光芒一般亙古不變。你永遠不可能讓這個世界上的智慧生物,一夜間就變成圣人,不單單是乾坤集團,就算是你們的白銀騎士團也不例外,比如三年前…”
李鈺大大方方地接過話題:“比如三年前我為了改裝白銀號,直接掏了北河重工的貨艙,造成上百位可憐的打工人被重工集團追責丟了工作?”
“再比如兩年前,我旁邊這個岡根人完成了一次出色的詐騙,卷款上百萬乾坤幣?”
“又或者說飲水機在學生時代,于校園調配毒藥卻不慎擴散,釀成慘劇?呵呵,白銀騎士團的確就是一群爛人,所以呢?你想說爛人沒有批判的資格嗎?”
夏一說道:“恰恰相反,爛人當然有批判的資格,但同樣,爛人還有成為統治者的資格。因為沒有人可以成為圣人,也沒有人可以要求其他人成為圣人。貪婪、嫉妒、暴虐…就如同人的眼球、心臟一樣,是不可分割的部分。”
“統治集團也同理,我永遠不可能讓董事會的人散盡家財去支援荒廢區,也不可能讓玄黃血的生產鏈條就此中斷。就算我不惜一切地去要求,去命令,也只會被元老議會的人當做發瘋而軟禁起來。或許正如絕地大師證明的那樣,我是個爛人,乾坤集團也是個糜爛的集團,但無論你我,都沒有辦法讓它變得更好。”
李鈺冷笑道:“那也未必。”
夏一說道:“我知道你可以殺人,專家們每年都會提醒我,南家在飼養著怎樣的怪物。按照他們的推測,白銀騎士團的破壞力上限足以擊墜蒼穹頂,讓四大家族的元首折損一半。所以,你當然可以將你看不順眼的爛人逐個殺掉。比如殺掉我,血腥的活祭就會終止…但是,你確定活祭儀式終止,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不試試怎么知道?”
夏一說道:“那么在你嘗試之前,不妨聽聽你的助手的意見。”
李鈺有些意外,目光瞥向一旁。
他的機器人助手白,正安靜地站在他身后,但顯然是有話想說。
“說吧。”
白說道:“在這棟小樓后面,還有一個單獨的院落,里面生活著13位龍人,應該都是過往的祭品…”
“如果你們早幾天來,應該能看到14位,有一位在昨天急病發作,醫治無效,我感到很遺憾。”夏一說道,“那些’活祭‘,都是在逐波無法生存下去的試驗品,有的是因藥物試驗的副作用而染上不治之癥,有的則是先天缺陷注定夭折,在實驗室的環境下,就算是夏杉也沒法公然浪費預算來養活這些缺陷品,所以,不妨讓我這個不受預算限制的老東西,來幫他善后。”
“事實上,我從來不想要什么‘活祭’,一群領著全星系最高薪水的研究員都拿不出妥善的延壽方案,幾個故弄玄虛的神棍又怎么可能做得到?何況,生血的味道真是糟透了,每次喝完都會讓我反胃。只不過,我不信活祭,不代表其他人不信,這份資源我不去占,就要輪到真正心狠手辣的人去占了。”
這番話之后,房間里安靜了好一會兒。
就連莊原瑛都不由皺緊了眉頭,因為這個反轉實在太出乎意料。
最終是李鈺打破了這份寧靜。
“兩年前,荒廢區迎來了一大批難民,他們在城郊的家園被當地的建筑集團強行拆除,傷亡慘重。我收容了這批難民,將其中最有潛力的小家伙當做接班人來培養,并承諾為他的父母報仇。”
說到此處,白金九千默默對李鈺低下了頭。
李鈺則繼續說道:“后來我一路調查,找到了正主并殺了他。但在搜刮他的遺產時,卻發現他每年都會給一個孤兒院打去巨額資金,而那個孤兒院里,養著過去若干年因強拆而失去家園的孩子。嗯,你們猜的沒錯,一個非常標準的’惡人也有苦衷‘的爛俗故事。”
“殺了他,孤兒院的孩子就失去了資助,接替他上位的則是更劣質更貪婪的惡棍,一切都仿佛變得更糟。但實際呢?孤兒院失去個人資助后,窘況被媒體報道出來,后續的運營就由當地的集團分公司的福利部門承擔起來,情況談不上好但也談不上糟。而接替死者上位的惡棍,雖然貪婪無恥,卻深深忌憚于前任的死,至少在強拆層面,他是絲毫不敢胡作非為了。”
說完,李鈺帶著悠然的笑容看向夏一。
“所以,不試試,怎么知道殺了你,情況會變好還是變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