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末)寰宇間瓊玉喚魔皇玄陽城天劍顯神威 自從鳴雷帝國歷從嘉元年,武侯石勤連封地蒼云,并受命鎮守西疆大營開始,就沒再進過京。
就連從嘉十年的帝國大朝,石勤連都抱持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態度,以西疆戰事吃緊為由拒進京都。
一晃十八年過去,故人再度重逢,世間滄桑輪轉,人事盡非。
彼此凝視熟悉面孔,盡皆緘默無言。
陳貂寺知道,面對眼前滿身恐怖傷疤的男人,要是不主動開口,對方就更不會出聲。
嘴唇翕合正要出言,卻見荒墳前的三只褪色釉瓷碗,以及旁邊一罐泥封新啟的酒壇,想了想,陳貂寺繼續保持沉默,邁開步伐,一步一步的走向石勤連,走向那桿猙獰的猩紅名槍血煞。
名槍有靈,感知到久違的故人靈壓,興奮的震顫嗡鳴起來。
奈何,血煞器靈未生,靈性有限,又怎懂得世態炎涼、人心變遷?
二人相距不足三丈,滿打滿算也不會超過十五步。
陳貂寺看不出那個一向秉承沉默是金的男人到底是何感受,不過,這十五步,走得實在是不算輕松。
特別是行至半途過時,天心就開始示警,體內靈力回路自發涌動。好不容易清心寧神,將體內靈力回路平復,本命靈寶繞指柔紅卻忽然從袖間自主竄出。
繞指柔紅從袖間竄出地瞬間,陳貂寺心尖一凜,生怕石勤連誤會自己主動出手攻伐。不過,那個赤裸傷疤密布上身的男人始終一動不動。
繞指柔紅的朱色絲線在半空中勾勒成一朵盛放的彼岸花,絮狀花瓣搖曳不止,與血煞共鳴呼應,更朝血煞飄浮掠去。
猩紅長槍成枝,盛綻嬌花似血。
當陳貂寺走到石勤連身前,傍晚的風都已經將那襲朱紅蟒袍的寬大袖擺拂到石勤連前胸那道狀如蜈蚣的怵人傷疤,石勤連終是一寸都沒有移動。
陳貂寺心頭終于一松。
跟婉兒的賭局,陳貂寺心甘情愿,甚至翹首以盼的想輸。
陳貂寺蹲下身來,拾起地上擺放凌亂的三只祭碗一字排開,再端起酒壇重新斟滿,一翻手間,手中出現一柱燃香、一沓紙錢。
石勤連垂目看向燃香與紙錢,不由勾起唇來。
皇宮之中,堆金積玉,就連燃香都是最好的檀香木所制,甚至紙錢都是由知名畫師張張繪成。
不過,陳貂寺手中的燃香與紙錢品質雖然不算低劣,卻也極為普通,是在集市上普通百姓經常購買使用的貨色。
鵬遠喜歡熱鬧,樂融市井,不好奢華。
“出城前在集市里順手買的。”陳貂寺輕彈響指,指尖燃起躍動火苗,點燃紙錢,一邊將手中燃香湊到紙錢上點燃,一邊出聲打破了場間緘默:“大雪驍騎在西城門外扎營已經三日,從北門天關一路行軍前來,更是偷渡朝迤,輜重捉襟見肘,糧草近乎告罄。我琢磨著,你就算再忙于其它布置,也該到了。既然你來了,多半會先來一趟青丘的。”
石勤連沒未直接出聲應答。
直到陳貂寺將那柱燃香插到荒墳前,復祭上酒,再思慮半晌后,從不飲酒的陳貂寺拾起一只祭碗,以唇輕沾,淺呡一滴,石勤連方才真誠道了一句:“多謝。”
“應該的。”陳貂寺長身站起,平靜看向故人。雖然身材相較于高大魁梧的石勤連略矮,近距離之下,陳貂寺視線稍仰:“慕容定遠已經在御書房里跟圣上聊了三日三夜了。”
石勤連寡言,卻不木訥。陳貂寺幾句話,已經讓石勤連提取出大雪驍騎駐扎城外,而慕容陸只身進玄陽,點了點頭道:“挺好。”
陳貂寺繼續說道:“圣上猜測,慕容定遠在朝迤山有所布置,或者說,誥命夫人唐曼藍在朝迤山有所布置。本來,該是我到朝迤山去確認一番的,不過,就在慕容定遠率六萬大雪驍騎兵臨玄陽城當日當時,一切都如圣上所料,令郎現身,并只身前往朝迤了。”
“那免崽子…”石勤連沉吟問道:“見過妃雅?”
陳貂寺沒料到石勤連一口道出石念遠影響做出決策的關鍵所在,展顏笑了笑,莞爾嘆道:“知子莫若父。”
“不是我。”石勤連搖了搖頭:“我跟兔崽子的關系普通得很,都是從瘸子寄來的信件中了解他的。”
“唉…”陳貂寺深深的長嘆一聲:“阿連,我是真的沒想到,老陸和你,會真正走出這一步。夕憐山一役結束,你跟老陸各自封地蒼云、洛原,分別鎮守西疆、北域時,圣上就曾寂寥憑欄,獨吟悲詞,算到了今日之事。在圣上跟我提起時,我實在是接受不了,可是,圣上從來都沒有錯過。”
石勤連搖了搖頭,否認道:“枝花,沒有人會不犯錯誤。這一次,他至少不全是對的。”
對故人的舊稱換回故人對己往日的稱呼,陳貂寺情不自禁的笑了笑。然而,從故人的神態語氣就猜出故人的站位態度,再實際耳聞故人話語,特別是后半句以后,陳貂寺笑著笑著,就實在是再怎么強裝都笑不下去了。
“不全對…”陳貂寺呢喃重復一遍,眉眼低垂的感慨道:“的確,比如說,在圣上的預想中,你們二人當真發難,會遲上許多。至少,也是在通天塔降臨覆雨大陸,你們二人雙雙借機突破至通黎以后。”
頓了頓,陳貂寺無奈的續聲說道:“對與錯的界限,向來模糊不清,甚至僅隔一念之差。不全對,也不是說就是錯的。”
石勤連再次搖了搖頭,相較于方才,動作更加堅定:“枝花,他錯了。”
石勤連兩度否認心中明主,陳貂寺復雜的面容逐漸改變,心中由于昔日之情而搖擺不定的天平,開始朝其中一側偏移。
場間再度彌漫開緘默氣氛。
也不曉得是不是夕陽沉半的緣故,溫度一下降了下來。
名兵有靈,尚在纏綿敘舊的名槍血煞與繞指柔紅生出感應。
繞指柔紅勾勒成的彼岸花瓣瓣凋落,朝陳貂寺處竄回,名槍血煞興奮的嗡鳴聲意韻轉變,音調轉向低沉,槍桿自主朝石勤連偏倒。
陳貂寺的神情轉向清冷:“阿連,曾經許下的諾言,你可還記得?”
石勤連用力點了點頭,鄭重道:“君臣不相負,來世復君臣。為人臣子,忠義當先,從不敢忘。”
“言行不一,無法理解…”陳貂寺極度不解的深皺起眉頭:“是我太過愚鈍?”
“不。枝花,你可是舊西蜀的狀元郎,怎會愚鈍?”石勤連伸手握住了名槍血煞:“你是愚忠。”
陳貂寺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你說圣上錯了,那你跟慕容定遠掀起帝國內亂,揭旗謀反,這就是對的?”
石勤連深吸口氣道:“枝花,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頓了頓,石勤連與陳貂寺直直對視,面對那一雙滿含不解、失望、悲憤等諸多情緒的眼神,石勤連沒有半點畏縮,擲地有聲的續道:“圣上猜得沒錯,按原本的設想,我跟老陸的確是要等到通天塔降臨覆雨大陸,借機渡過通黎天劫以后,才會開始真正實施計劃的。”
“看來,是我太久沒有涉足權政了…”陳貂寺自嘲的失笑道:“你口中所謂的計劃,無論因由還是目的,我都理解不了。夕憐山一役的真相,以你和老陸那比我聰明太多的腦子,不可能推論不到。我原以為就算圣上從不解釋,你們也該理解…”
“因由…”感知到陳貂寺一直刻意收斂的通黎境靈壓溢散而出,石勤連虎目一凝,握住名槍血煞的手用力一緊:“不重要。”
陳貂寺的呼吸開始粗重起來:“好!好!好!”復雜的連呼三字,陳貂寺語調轉向淡漠:“且不提因由,那目的呢?身為圣上曾經最為信任的臣子,你跟慕容定遠尚在稼軒大將軍辛劍詩之上,所以,連辛劍詩都不知道的妃雅一事,你跟慕容定遠都清楚知曉。石勤連,我至今都不相信,你跟慕容定遠會貪圖帝位,那么,你們的目的,就是妃雅了?”
石勤連坦誠的點了點頭:“沒錯。”
收斂到陳貂寺袖邊的繞指柔紅徒然四下猛然綻放,陳貂寺周身立時出現四朵嬌艷得如欲滴血的彼岸花。
石勤連在一瞬間將名槍血煞從地上拔出,抽身撤步拉開距離,斜提長槍,靈域展開。
“逆臣石勤連!”陳貂寺怒喝出聲,由于身體殘缺,正常說話時,陳貂寺的聲音就稍偏中性,而今厲斥出聲,聲細更顯細銳,通黎境合品大圓滿靈壓不絕溢散,陳貂寺詰問道:“你難道不知,妃雅一旦有恙,圣上、鳴雷…甚至天下都會大變嗎?”
“正因為知道,所以,不得不為。”石勤連話語堅定且平靜。由于自身仙道境界相較于陳貂寺要弱上一整階大境,面對隨時可能攻伐出手的陳貂寺,石勤連雙腳立起弓步,九矅極速身法的標志性云霧狀熒光已然在足底流轉,手中名槍名煞更已擺出天驚五擊的起手勢。
盛放的彼岸花在陳貂寺的自主控制下次第凋零,陳貂寺面沉如死,落寞的輕聲道了一句:“我贏了…”
石勤連自是不解,不過,見故人將已經拔升的戰意重新壓制,同樣緩緩收槍站直。
婉兒…你果然不適合賭…
第一次,你賭他選擇你,你輸了。
第二次,你賭他選擇鳴雷,你又輸了…
“好自為之。”陳貂寺萌生離意,丟下一句話以后,忽然想要自己賭上一手,轉過身去,將空當后背完全留給石勤連,并保持住身形,一動不動。
許久許久,那個手提猙獰長槍,滿身傷疤的男人同樣一動不動。
面白無須的朱紅蟒袍搖了搖頭,干涉空間法則,遁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