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下)侯府前夏枯笑正義江桃院若湖嘆人心 若湖仰躺在屋頂,以手枕頭,如瀑銀發披散在琉璃瓦片上,比月光皎潔。
祝嫻蘭在屋脊上輕移蓮步,見若湖擺出那副熟悉的姿勢,不由笑問道:“從念遠那里學來的習慣?”
“嗯。”若湖半坐起身,輕聲喚道:“姨娘。”
祝嫻蘭坐到若湖身邊,順著若湖的目光看向林深院的方向:“念遠從小喜歡爬屋頂,還非要說是什么情懷,調皮得很。”
若湖見劍羽鷹從林深院中飛來,伸出手臂接住:“咦,開靈了。”
祝嫻蘭手上縈繞起六道星點靈芒,一一朝劍羽鷹射去,沒入劍羽鷹體內:“念遠將它從小養大,都沒怎么花時間熬過它,但是它卻格外聰慧聽話。”
若湖感知到祝嫻蘭是將一道妖族煉化天地游離靈力的修煉傳承渡入了劍羽鷹體內妖丹,想了想,天心意識運轉,桃花眼眸里,漆黑雙瞳變作血色。劍羽鷹若有所感,轉過頭來,在看到若湖的眼睛時,抽搐了兩下,竟然直直歪倒,初生靈識沉寂進妖丹,開始了一場造化。
若湖另外一手扶住劍羽鷹,將其輕放到一旁琉璃瓦片上,而后目光抬高,望向在月光中沉寂的留鄴城。
聞著空氣中依然殘留的稀薄血腥味,若湖輕聲道:“我在想,如果他在,他會怎么做。”
“沒有邊界的心軟,只會讓人得寸進尺,毫無原則的仁慈,只會讓人為所欲為。”祝嫻蘭笑了笑,續道:“人族比妖族復雜,人心比妖心難懂。念遠常說,他總是不啻于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人心。”
武侯府地處留鄴城北,地勢本就稍高,江桃院房屋還是兩層居室加一層閣樓的三層設計,在屋頂上可以看到大半城北風光。
“人族,對于不是自己的東西,不為自己所有的東西,總是要破壞了才快活。對于不是本族的異類,總是抱持排外與敵視…”若湖輕嘆了一口氣:“上古時代,三皇現世,率人族在百族爭鳴中崛起,引領人族逐步建立起完整的社會體制,慢慢發展出高等偉大的文明體系,可是,人族的仙道修士大多不知,三皇均不屬于人族。”若湖用平靜淡然的語氣,訴說起鮮為人知的古老往事。
祝嫻蘭早已發現,若湖是將人族稱作“人族”,而非稱作“人妖”。
“爭論文明是什么抑或不是什么,表面看上去毫無意義,只有當它的對立面,譬如種種暴虐、殘忍、偏執與毀滅欲出現并橫行時,才會讓生靈立刻明白,何為文明。”
若湖轉頭朝祝嫻蘭笑了笑:“人族主宰覆雨大陸,其實是一件很難理解的事情,我花了很多時間去思考這到底為什么。人族早在三皇未現世前的荒古,甚至更為久遠的冥古就已出現,而人族從茹毛飲血的原始時代開始,就喜歡并擅長于內斗。縱然滄海桑田,天地演變,可是覆雨大陸任何一寸土地,幾乎都埋葬有人族殘破的枯骨,埋葬有人族文明隕落的遺跡,偏偏是這樣的人族,在三皇遁世以后,僅僅花費了不到兩千年,就成為了覆雨大陸主宰,將其余族類逼至荒蕪一隅,甚至空間褶皺。”
若湖嗤笑了一聲:“而在這個過程中,人族的內斗依然無休無止。”若湖嗤笑表情變作深沉與凝重,甚至還有幾分虔誠與朝圣:“人族的歷史,充斥滿毀滅他族與自我毀滅,但是同時,也凸顯了一種對立的天性本能,即人族血脈中那與生俱來的探索、發展與創造的強烈需求。”
祝嫻蘭目露訝異,凝神細聽。
若湖抬頭望向夜空大月玄度,語調愈發飄渺:“在人族出現以前,覆雨大陸上已經存在不少智慧種族,其中以妖獸開靈而成的妖族數量最為龐大,支系最為繁雜,可是,在人皇女媧創出妖族統一語之前,各支妖族是無法溝通與交流的,反而是未經開靈,竟然可以憑借進化誕生靈智的人族,首先想到要對所處的世界,加以修飾潤色,進行優劣評判。人族先賢早早創造出紀錄的手段,甚至創造出文字這種東西,無數人族先賢以不足百年壽元,將人類文明推進很大一步,那種偉大,在我看來,是不下于證道飛升,長生久視的。”
若湖站起身來,開始半妖擬態,裸露在外的手臂覆蓋上雪白皮毛,頭上生出雪白尖耳,一條條尾巴掃出:“由于人皇女媧的傳法,覆雨大陸上的妖族都朝人族的身體,即所謂的天眷之體進行化形,并將人族視作先天跳過開靈與化形的妖族,加上人族對其余族類的壓迫,大多仇視人族。卻沒有發現并學習人族在隱藏在暴虐之下的,更深層次的文明發展原動力——人心。”
若湖搖頭笑了笑:“也許,這正是人族的非凡之處,是人族主宰覆雨大陸的原因,是其余族類學不來的,毀滅與創造共存的矛盾品質。”
祝嫻蘭感覺有些恍惚,在這一刻,忽然覺得若湖身上溢散出的靈壓中,夾帶著與創世圣器神農鼎相似的蒼涼洪荒意韻。
若湖斂去半妖擬妖,撓頭笑了笑:“無聊時瞎幾把想的,姨娘見笑了。”
祝嫻蘭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看到若湖那與石念遠相似的神態與那句石念遠風格十足的俚話,不禁莞爾。
“以你對這些問題的思考,超凡迷障于你而言,想必根本沒有造成什么阻礙。”祝嫻蘭回想起白日里由于夏枯的話語,若湖倏然暴虐起來,溢散強絕恐怖的靈壓,展開龐大驚人的靈域,升騰冰寒刺骨的殺意,不由問道:“我知道問這個十分不妥…可是,你在念遠身上烙下了血契魂印,我想知道,你到底還壓制了多少修為?”
若湖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反而眉心處血契魂印朱紅印記若隱若現,扯開話題反問道:“現在完全感知不到他在哪里,說來我還在疑惑呢,那夏枯明明對念遠起過殺心,姨娘,你就不生氣?”
祝嫻蘭心思玲瓏,見若湖不愿說,自然不會多加追問,搖了搖頭道:“你不是從夏枯嘴里問出來了么?”祝嫻蘭輕聲嘆息道:“夏枯心中對我不滿,想讓念遠吃點苦頭無可厚非,地震發生時,最多算作見死不救,還談不上蓄意謀殺不是?”
若湖凝眉望向西方,頭上冒出兩只雪白尖耳,由于心中不安而在不停聳動,見祝嫻蘭一直面帶恬然笑意,不由問道:“念遠突然出現在近乎萬里之外,姨娘你就不擔心么?”
祝嫻蘭搖了搖頭道:“擔心呀!懷在肚子里時就以妖血命鎖封印妖族血脈,十四年來不讓仙道修士踏進留鄴城一步,與連哥締結血契的影殺幾乎寸步不離…”頓了頓,祝嫻蘭續道:“影殺除了暗中保護念遠,還需要維護留鄴城感應靈禁,多少次稍微離開片刻,念遠就遭遇危險。特別是在念遠十一歲那年,接手晚雪樓時,差點死在了那里。怎么可能不擔心呢?”
若湖祝嫻蘭看向武侯府中那棵高大皂莢樹,伸手一指,笑道:“念遠三歲時,就讓李書圖放風,自己爬上樹頂去掏鳥窩,結果樹枝霉脆折斷,摔了下來,躺了個把月”祝嫻蘭扭頭轉向若湖:“人生中有許多事,都是必須要去經歷的,包括生死。”
若湖能明白祝嫻蘭的心思。
父母之愛與男女之愛是不同的。
縱然祝嫻蘭身具通黎境強大修為,可是身為母親,還是經常覺得,總有一天會先離石念遠而去,以前不讓石念遠接觸仙道,想要庇護其一世安好時,這種想法都揮之不去,更何況如今石念遠踏足仙道,并展露出了卓越天賦。
仙道修士隨境界提升,壽元隨之增長,甚至可以證道飛升,長生久視的。
不管是在凡俗,還是,每一名父母都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每一名父母都希望子女溫飽不愁,一世長安。
祝嫻蘭柔聲續道:“你呀,明明思考過那么高深玄奧的問題,心底卻依然保留天真純良的本性,實在難得。那些問題,我年輕時也會時常想想,不過現在,就想著連哥與念遠了。仙道飄渺,江湖紛亂,生在王侯將相家,念遠從小養成了謹小慎微的性子,而所謂的仙,畢竟區別于神,堪破超凡迷障的你應該知道,許多人越是修仙,越是放大了人性中的惡。永遠擺在溫室里精心呵護的花朵,經不住一點風吹雨淋。不是么?”
若湖嘆了一口氣,以手托腮嘟起嘴:“道理早就被前人講盡,知易行難罷了。那么多人,懂得那么多道理,可還不是過不好這一生?即便重來,還不是一樣會擁有無盡遺憾。”
祝嫻蘭品出若湖話中暗指,不由一愣:“你…你是…”
若湖以滿臉不在意的表情吐出禁忌兩字:“謫仙。”
一向風清云淡的祝嫻蘭今晚已經多次目露驚容,而現在更是滿臉震撼。
祝嫻蘭無比復雜的看向若湖:“那…你在念遠身上烙下血契魂印,你對念遠的情愫…難道是因為…”
若湖知道祝嫻蘭在擔心什么,搖了搖頭道:“姨娘,你是不是擔心念遠也是謫仙,擔心念遠在宿慧完全覺醒后,會吞噬掉現在的意識,重新變成前世天上圣?”
“你…”祝嫻蘭情不自禁猛然站起。
若湖輕抬螓首,望向小月玄燭,伸手一指:“不用太過擔心的,姨娘。”若湖桃花眼瞇起,如同精雕細琢的精致五官蕩開一個安心笑容:“你看,我的宿慧早已完全覺醒,可是,我還是我。”
祝嫻蘭沉默了,關于“我”的界定,關于“自我”的認知,是堪破超凡迷障天塹的切入點與突破口,早已堪破超凡迷障的祝嫻蘭,對若湖所謂的“我還是我”,抱持半信半疑的態度,畢竟祝嫻蘭并沒有在若湖尚未覺醒謫仙宿慧前認識若湖。
祝嫻蘭思緒不停翻涌,心頭不安越來越重,某種不詳預感無中生有,再不住擴大膨脹,充盈滿所有心扉。
夜風拂來,若湖滿頭銀發飄飛,素白衣裙獵獵。
在祝嫻蘭的視線中,眼前來歷驚人,似乎永遠藏在一團濃郁迷霧里的瞳狐妖族女子精致面容勾勒出祝嫻蘭完全參不透的表情:“而且,他的情況,應該和我不一樣。”
留鄴城典獄司。
典獄司是關押囚犯的重地,與武侯府直司六司不同,典獄司隸屬朝廷,各郡都城典獄司執守,都是朝廷委派下來的官員擔任。
留鄴城典獄司執守顧微醺是一名中年胖子,頗具詩意的名字取自“紅潮生面酒微醺,一曲清歌半窗云。”正統科第出身。
其實在二十年前,石勤連進爵武侯,封地蒼云,顧微醺以飲差身份受朝廷委派到留鄴城典獄司走馬上任時并不胖。
當時,原以為朝廷是讓自己到蒼云郡渡幾年金,再召回帝都玄陽提拔重用的顧微醺立志在擔任留鄴城典獄司執守期間,必定要廉潔奉公,從嚴自律,并且在典獄司這樣的特殊政部為官持政,必定要鐵面無私,大公至正。
正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顧微醺方到留鄴城典獄司,寢居府院都還沒進,行李扔給下屬布置,在府堂耍了一趟官威后,拉上師爺一起,就去往檔案室努力翻找,想要尋幾件自覺不妥的舊案出來翻審立威。
結果,在檔案室里從中午一呆就到了傍晚,預想中的接風宴邀約都遲遲未至,自覺受了輕待的顧微醺直接跑去了武侯府,結果在那兩只銜珠怒面的石獅子前,兩名府衛橫槍攔路,大門都沒讓進。
那還得了?本官可是朝廷飲差!
顧微醺立時就在武侯府門前朗聲大談特談臣子經,結果,一個跛腳瘸子從內一瘸一拐踱出,嘀咕了一句:“哪里來的瘋狗?”ωωω.九九九)xs(
就放了三條惡犬出來,硬生生將顧微醺追了兩條街,顧微醺當晚就起了一紙奏折,結果,遞交到朝廷委派駐守留鄴城官階最大的紀監司執守手中。
然后眼睜睜看著紀監司執守小老頭把奏折往火燭上一遞燒了個干凈,扔下一句:“小伙子,多看,多學。”就撫上比他小了兩輩不止的美嬌娘屁股,去往寢院研究政事了。
顧微醺學得很快。
在發現朝廷委派下來的官員在按理說官職要低上不少的武侯府直屬六司官員面前低三下四的模樣后,顧微醺很快容入了朝廷派大家庭,安心的吃拿卡要,反正自己的活計有武侯府直屬六司中的監察司操辦,自己要做的,就是每天在牢房里巡視一圈,權當上工。
這一巡就是二十年,連朝廷召回顧微醺都婉拒了,每日過過神仙日子多他娘的好,除去在武侯府直屬六司面前抬不起頭來,帝國三年大朝回帝都玄陽述職時,可不是威風凜凜?
鳴雷帝國三王五公,八侯八伯十二子,侯爵里可只有石勤連擁有封號“武侯”,除去那群在三位親王手下干活的王八蛋眼睛向天,其他人見到自己,包括在五位公爵,六大將軍手下的官員,哪個不是恭敬有加?
今天留鄴城出了大事,顧微醺看了看部下提上來的報告,專注程度甚至還沒有看留鄴日報花邊新聞來得多,無比熟練了寫了一個“閱”字,就隨手丟到了一旁,聽到腳步聲響起,顧微醺不滿道:“大半夜的,進門還不敲門,成何體統?”
結果一抬頭,看到那名刀疤臉漢子,顧微醺立馬起身,連膝蓋撞到桌上都不敢喊疼,換上一副面孔迎了上去:“劉校尉,那么晚了,是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
劉山平靜道:“顧執守,我有朋友被抓進了典獄司,想請顧執守行個方便,讓我把他們帶回去。”
“竟有此事?這還得了!誰那么不開眼,居然碰了劉校尉的朋友?”顧微醺一身演技早已登峰造及,憤聲質疑怒罵,繼而立馬再換回一副討好表情問道:“不知誰是劉校尉的朋友,還請劉校尉明示,我這就去安排。”
顧微醺心里正咒罵道:他娘的,老子這里關的人,都是監察司送來的,武侯府直屬六司不僅同穿一條褲子,護短更是一等一的出名,你們他娘的蛇鼠一窩,怎么可能會有你的人被抓到老子這里來了?
劉山面露難色,沉吟道:“不記得名字了,今日白天時,留鄴城發生了一件大事,不知顧執守可否知曉?”
顧微醺心頭犯難,這他娘的是該知曉還是不知曉?
還好,劉山已經接嘴續道:“我麾下魚龍營管教無方,今日在城內縱馬馳騁,屠戮百姓,顧執守知道的,這種事情,需要給百姓一個交待,我打算明日一早,親自領魚龍營三千甲到中央廣場領罰,不打死幾個,都對不起蒼云百姓,這不,顧執守愛崗敬業,今日抓了我麾下幾個魚龍營犯事甲士,我此行到來,正是要將其領回,明日共同受罰。”
顧微醺面作恍然大悟之色:“哦——確有此事,劉校尉,請隨我來。”
顧微醺心頭了然,將劉山領往囚牢,心底無比復雜的顧微醺在帶著劉山進入囚牢監獄后,沉默不言,一直在前領路,直到典獄司最深處,這一邊是關押死刑犯,卻還未行刑的牢房,顧微醺才出聲道:“想必劉校尉要找的人,就在這里了。”
劉山立直身軀,颯然敬了一個軍禮,而后沉聲道:“石字軍魚龍營長劉山,需領數十魚龍營士卒明日赴死,此后必定會恤其家眷,不知我可有士卒在此?”
這也是人性奇怪的地方,犯下死罪的囚犯,未必都是大奸大惡之徒。劉山從來都認為,每一條生命,包括敵人,都值得去敬重。
這一夜,有三十二名“魚龍營甲士”隨魚龍營長劉山回營。
翌日,留鄴城中央廣場,魚龍營三千士卒赤裸上身,趴伏在地,武侯府直屬六司中的監察司與刑律司,調用護城士卒行棍杖刑罰。
行刑士卒累倒不少,而魚龍營三千士卒,身上無不渾身淤青,腫脹變形,更有三十二名士卒直接不堪重刑,當場身死,并曝尸于中央廣場三日,以正石字軍軍風,以慰蒼云郡百姓。
第二十九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