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下)離狐谷故曲今再唱返烈陽斷劍自西來 水月洞天,湖心島紫藤蘿花架。
石念遠屁顛屁顛的在紫色藤蘿流蘇中穿梭,嘴里怪腔怪調的唱著一首在魚龍營里十分流行的歪歌,興致高昴的石大少爺甚至主動從若湖的梳妝臺抽屜里翻出來一個粉色狐耳發箍戴在了頭上。
“噠啦啦,我是你爸爸!噠啦啦,你個蠢狗大幾把!噠啦啦,等仗打完了,回家去把婆娘大奶子抓呀抓!哎喲臥槽——”石念遠突然發出一聲痛呼。
被石念遠抱在懷中的小狐貍實在是忍受不了了,在石念遠正在大力搓揉著自己嘴巴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石念遠也不管手上流出兩小股鮮血,嘿嘿傻笑個不停。阿瑛一臉不解的跟在后頭,十分困惑的皺起小眉頭,自詡人族語掌握得非常不錯的瓷娃娃苦思冥想——為什么大哥哥所唱的歌詞,每一個字自己都能聽懂,可是放到一起就弄不明白了。
石念遠將若湖朝頭上一放,形同戴了一頂雪白毛絨帽子,然后突然原地回跳,擺了一個騷包不已的姿勢,嘴中嗷嗷怪叫:“喔啦喔啦喔啦!我們是穿梭在銀河的火箭隊!白洞!白色的明天在等著我們!嗷嗚——”石念遠鬼叫到一半,就突然再次痛呼出聲:“哎喲!小狐貍你犯狂犬病啦?咬手還不夠,還要咬耳朵!”
“你真是夠了…”識海中響起若湖的聲音,七分扼腕外,還有三分柔情。
石念遠順著拐一蹦一跳的踏上天狐宮懸梯,阿瑛扯著嘴角,十分懷疑平日里自己蹦蹦跳跳時是不是也是那么白癡…
石念遠站在天狐宮大門前,一把揪下小狐貍,端著脖子托著屁股,朝前猛然一伸:“喝——”
石念遠將小狐貍朝上、下、左、右四個方向一收一伸,嘴里還跟著手上的節奏念念有詞:“芝——麻——開——門!”
阿瑛從后面跟了上來,嫌棄無比的看著傻笑不停的石念遠。
“有那么開心嗎?”若湖無可奈何的聲音響在識海當中。
石念遠將小狐貍好好抱到了懷里,用力點了點頭,臉上凝起一個陽光無比的笑容:“有的。”
超凡境靈壓溢散而出,阿瑛凌空踏虛,彌補上一節身高,伸手搭在銜環狐首上,渡進一道靈力,大門轟隆打開,正對大門的椅榻上并沒有人。
走進大殿后,石念遠收斂起胡鬧,小聲問道:“茯苓前輩不在嗎?”
“大概是婆婆知道我要帶你過來玩,害羞躲起來了吧。”瓷娃娃嘻笑答道。
石念遠已經是第三次來到天狐宮了,不過直到這一次,才有機會好好打量一番。
“大哥哥,走啦!”阿瑛扯了扯石念遠的衣袖,拉著還在左看右看的石念遠朝大殿左側走去,繞過花鳥圖屏風,通過一道石門,進入了偏殿通道。
“天狐宮內部,比從外面看上去要大上許多啊。”石念遠嘖嘖稱奇問道:“再次嵌套了開辟洞天那一類的靈禁嗎?”
“嗯嗯!”阿瑛點了點頭,走完通道,進入偏殿,阿瑛指著內側一扇廂門說道:“阿瑛的房間就在那里,大哥哥要進去看看嗎?”
石念遠額頭流出一滴冷汗,連忙擺手道:“不用,不用。”
比起只有一座椅榻,兩套桌椅,幾扇屏風的莊重正殿,天狐宮偏殿更加富有生活氣息,各式家具齊全,而且石念遠還發現,比起仙荷里與湖心島民居,天狐宮的裝修內飾極具人族風格。
阿瑛走到偏殿正墻中央一幅圖畫前,回轉過身來拍手樂道:“大哥哥,我們到了。”
石念遠抬眼看向圖畫,碩大玄度居于圖畫左上角,由于畫布大小的限制,玄度只露出下部半圓,較小的玄燭與玄度月輪相切,正是重月圓的月相,月光皎潔,除去元始九曜外,不見星辰。占據了上半幅構圖的星空下方,圖畫的下半部分,主體是從右下角橫生而出的斷崖,斷崖上生長著一株孤伶伶的老松,更遠處,一座座山峰彎起些微弧度,如同雨后春筍,云霧成漩渦狀繚繞在群峰山腰之間。
方才經歷過水墨世界的石念遠,敏感的發現了圖畫的異狀。
果不其然,阿瑛牽起石念遠的手,拽著石念遠徑直朝圖畫撞去。
圖畫如同水面一般波動起來,阿瑛、石念遠與雪白小狐貍的身形在偏殿消失,唯余圖畫上漣漪陣陣。
時值寒冬,夜風凜冽,碩大玄度掛在夜空之中,半弦明亮,云霧浮動如同薄紗隨風搖曳,星河璀璨。
石念遠最近一段時間看慣了水月洞天穹頂,再次看到這樣渺遠的夜空,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情不自禁的大口大口呼吸著外界空氣。
“這里就是阿瑛想帶大哥哥來的地方,也是水月洞天最神奇的地方,望月臺。”阿瑛開心笑著,從石念遠懷中把若湖抱了過來狠狠親了一口:“還是阿瑛和若湖姐姐最喜歡的地方。”
方才從圖畫上欣賞望月臺,石念遠就已經心馳神往,如今真正站到了望月臺斷崖上、古松旁,真真切切的感受著這幅良辰美景,石念遠手一晃,長劍已在手中,在空中虛斬兩下,高聲吟唱道:“度燭高懸,何須言憂?良辰美景,銷盡萬愁!野光浮,天宇迥,物華幽——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
石念遠把小狐貍從阿瑛手里一把奪了過來,高高托起轉了兩圈,然后將小狐貍面朝自己平舉,自得兮兮的問道:“小狐貍,你看我這個逼裝得到位不?”
瓷娃娃與小狐貍方才還覺得石念遠意氣風發,氣宇不凡,誰知道一下子又變得玩世不恭、痞里痞氣。
小狐貍看了看石念遠邪笑表情,再看進那雙若隱深潭的丹鳳眸子,突然伸出舌頭舔了舔石念遠的臉蛋,掙扎起身子朝石念遠懷中鉆去,石念遠依著小狐貍的動作,將其抱在懷中擁緊。
“這些天里,有了什么感悟?”識海里響起若湖的聲音。
石念遠并不正面回答,反而自顧說道:“從來詩劍最風流,何須賦詞強說愁。我剛才所吟,是鳴雷帝國六大將軍之首,稼軒大將軍辛劍詩的詞句。八十年前,鳴雷尚為春秋列國之一,春秋亂戰中,鳴雷君主麾下,二十一歲的辛劍詩率領五十死士,在五萬大軍叢中擒獲叛將張安國,他寫,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七年后,春秋亂世始定,鳴雷帝國始立,鳴雷一世自命天子,在玄陽泰山封禪稱帝,辛劍詩明明身負滔天功勛,卻僅被賞任西涼郡通判,并受命潛居深山開拓茶馬走廊,他寫,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在開拓茶馬走廊的兩年中,辛劍詩一直郁郁寡歡,他寫,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兩年后,鳴雷一世驟然病逝,鳴雷二世即位,傳旨召喚辛劍詩到帝都玄陽面圣,辛劍詩以為終于可以再次馳騁沙場、開疆拓土,熟料,天子問他,發展經濟,有何良方?辛劍詩不答,仰天大笑而去,一年后,辛劍詩謫任蜀嶺郡刺史,他寫,壯志未曾減,奈何對別酒,徒有怯流年。在這之后十六年間,鳴雷二世治下,朝廷對辛劍詩的任用進行過多次調整,有上有下,卻始終未予兵權。而在鳴雷二世時,春秋列國遺民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仍然在帝國四處興風作浪,辛劍詩多次越級上奏,稱愿立生死狀以定遺民之亂,均未果,反而得罪權臣,貶謫無官。四十七歲的辛劍詩無奈之下,回到了南河郡故鄉山林隱居,他寫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寫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隱居生活一晃又是十六年,辛劍詩身在鄉野,心系朝堂,他寫,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好在,南河郡伯世襲罔替時,重新啟用了辛劍詩,任命為南河郡知府,已經六十三歲的辛劍詩走上馬任時長嘆,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時年,春秋遺民竟然暗中聯合,再掀戰亂,當時還是二皇子的鳴雷三世,親自到南河郡拜訪已經鬢發花白的南河郡知府辛劍詩,邀請他共謀天下,那一晚,已經滿鬢斑白的辛劍詩意氣風發,狂飲揮毫,寫下了這一句,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辛劍詩在鳴雷三世,也就是當今天子麾下,不僅在平定遺民之亂中大展雄風,更為帝國開疆拓土。而當今天子不僅眼光毒辣,更是如有天助一般,包括辛劍詩在內,麾下人才濟濟,將帥不缺,謀士不乏,帝國空前強盛,經歷十年征戰,天下大定,帝國疆土終成如今九州三十六郡,五年后,二皇子天即位,任七十八歲的辛劍詩為帝國六大將軍之首,封地淺川,御賜稼軒尊號。”
石念遠終于粗略講完了帝國稼軒大將軍辛劍詩波瀾壯闊的人生軌跡,長長吐出一口氣:“自從知曉這個世界并非我想象中的那么簡單之后,我就越發覺得辛劍詩當真了不起。”
石念遠看向大眼撲閃,兩手合握放在口鼻間,大眼睛里露出回味無窮神色的瓷娃娃,輕聲呢喃道:“這是辛劍詩的真我如一,初心不易。”
石念遠將若湖放到頭頂,再次當成雪白絨帽戴上,揮了揮手,墨玉須彌戒靈光一閃,石念遠將那支雁修竹長笛握在了手中,看向遠處如同石筍,又如同獠牙的群峰,再仰頭看向玄度玄燭。
笛聲漸起。
雪白小狐貍從石念遠頭上躍下望月臺斷崖,靈光流轉間,化作銀發如瀑的白裙女子。
笛聲停止,石念遠擔憂道:“身體還沒完全復原呢,怎么突然化形了?”
若湖巧笑嫣然,伸出素手:“給我吧。”
石念遠下意識的將竹笛遞過。
若湖接過竹笛續道:“我聽你吹過這支曲子,它應該是有詞的吧?我想聽——我來吹,你來唱。”
石念遠老臉一紅:“我…我五音不全的…唱唱魚龍營歪歌還行…哎喲——”
若湖臉上抄起竹笛狠敲了一下石念遠的腦袋,滿面羞紅的嗔怪道:“不準再唱那首歌!”
玄度玄燭前方的云霧突然濃了些,像是也害羞了一般,月光絲絲縷縷,柔和映照在女子精致的側臉上,素白裙擺在夜風中輕輕飄揚。
看到若湖將竹笛放到了唇邊,石念遠撓頭說道:“這支笛子與正常的不太一樣,少了兩個音孔,所以音階不太相同…”
若湖笑了笑道:“沒事,我會。”
“我就在你面前吹過一次啊,小狐貍你在樂理方面也那么牛逼的嗎?”石念遠嘖嘖稱奇。
若湖將竹笛放到了唇邊,素手按在笛孔上虛按幾下,爾后,閉上雙目,開始吹奏,和石念遠這個半吊子不同,竹笛在若湖手中,笛聲旋律裊裊而流、繞耳不絕,就像今夜的月光一般,朦朧恍惚、如真似幻。
阿瑛乖巧的趴在古松下的草地上,小手撐地托住腮幫,兩只小腳丫抬起來一踢一踢,澄澈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安靜的看著大哥哥與若湖姐姐。
石念遠凝聽笛聲,一股久遠的熟悉感盈上心頭,淹過了尷尬與害羞,可是,就在石念遠踩著旋律就要開口時,突然一愣。
尼瑪!這首歌是漢語歌詞好不好!一邊翻譯成這個世界的語言一邊唱,根本唱不起來好不好!
若湖看到石念遠將到了嘴邊的歌詞強行咽回肚子里的訕訕模樣,停下吹奏,桃花眼瞇起輕笑。
算了…就用漢語唱好了…要是小狐貍問起,就說是蒼云郡偏遠山村的方言好了…
石念遠剛如此想罷,若湖就心有靈犀的再次將竹笛奏起,笛音流過了前奏最后一個尾音,石念遠開口唱道: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千年修行千年孤獨夜深人靜時可有人聽見我在哭燈火闌珊處可有人看見我跳舞我是一只等待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獨能不能為你再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 一曲唱罷,石念遠心中贊嘆若湖不愧是通黎境大妖,竟然能那么完美的將自己僅吹過一次的曲子復奏出來,而且,曲子里許多處自己吹得斷斷續續、走音跑調的地方,若湖也在吹奏中完善補全。
尼瑪!簡直就是原曲好不好!那么變態的計算能力,難道是依托于天心意識?修士在超凡境時,由靈識蛻變而誕生的天心意識到底是什么東西,老子也想要!不過…小狐貍還真是愛哭啊…
石念遠走上前去,為若湖拭去眼淚,扭頭看了看阿瑛,沒好意思做出如同在無名山谷時那般親昵的舉動。
“真好聽…我很喜歡…”若湖握住了正在自己臉上拂拭的手,得此夸贊,石念遠老臉一紅,正想著要不要解釋一下歌唱的語言以及歌詞的意思,若湖就已經續道:“歌詞寫得真好,我能聽懂…”頓了頓,大概是由于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不能長久維持人形,若湖銀發上冒出來兩只雪白耳朵,可愛的動了動:“因為天心意識…”感受到一雙疑惑的視線從老松下的草地上投來,若湖再補了一句:“和血契魂印。”說罷,雪白毛絨長尾也掃了出來,若湖在靈光流轉間變回了雪白小狐貍的模樣,從石念遠的腳上爬了上去,安靜的窩在了石念遠的頭頂。
翌日,石念遠在天狐宮向茯苓與阿瑛辭別,準備動身返回烈陽山麓,雪白小狐貍安靜的躺在石念遠頭上,沉默的向茯苓表明了心意,茯苓頭疼無比的擺了擺手。
望月臺處在水月洞天之中,卻能看到外界玄度玄燭。
在若湖的解釋下,石念遠已經知道這個神奇的地方處在一處相對穩定的空間褶皺之中,與外界空間部分重疊,除去那道斷崖,遠處那些如同石筍獠牙一般的群峰,是從外界空間中不知何處投影而來,形成的如同海市蜃樓一般的幻相,實際上那些地方密布空間裂痕,無法踏足。同時,望月臺還是一道將外界與水月洞天連接起來的次元界門。
若湖化作人形,抱起阿瑛,不停誆哄,瓷娃娃緊緊的抱住若湖的脖子,一大一小兩只狐貍說了許久許久的悄悄話。
終于,阿瑛離開了若湖的懷抱,走到石念遠跟前,看向石念遠的目光里有吃醋,有委屈,也有不舍。
“大哥哥,要時常和若湖姐姐一起回來看阿瑛喔!”
“好。”
“要記得我們打勾勾的約定喔!”
“好。”
“一定要好好修煉,以后才能保護若湖姐姐喔!”
“一定。”
瓷娃娃伸出手,勾翹著小指,石念遠蹲下身去,與阿瑛拉了勾。
在若湖即將打開次元界門時,阿瑛十分堅決的以若湖姐姐的身體還在恢復,最好不要動用靈力為理由阻攔了。
因為望月臺的特殊性,阿瑛竟然能憑借超凡境修為溝通水月洞天靈禁,在望月臺打開次元界門。
石念遠看著前方如同星云一般遍布星辰,漩渦一般緩慢旋轉的次元界門,若有所思。
走進次元界門,時空翹曲的感受傳來。
空間一陣波動,石念遠與若湖出現在望北崖平臺,若湖化作雪白小狐貍趴在石念遠頭頂。
石念遠看向刻著“劍本凡鐵”四字的山崖內壁,下方居然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石念遠一怔,走到近處,扼腕一笑——
臭無賴,要平安。
“大小姐的字著實是丑啊…”石念遠搖頭感慨。
徒然,沖天劍意涌現,石念遠畢竟不再是初踏仙道的靈知境菜雞,循著靈識感知,驚詫的望向西方,一幅似曾相識的畫面出現在眼中——遠處天際,一顆耀眼無比的流星,拖曳著長長的尾跡,極速飛來。
石念遠正在不知所措時,若湖的聲音在識海中響起:“這個氣意,我在救你時曾隔著次元壁壘感受過,它沒有惡意。放輕松,敞開一切去接納它。”
石念遠對若湖本能的信任,深吸口氣,輕閉上眼,雙手朝外平伸,體內靈力徐徐流轉,靈識朝外悠悠沿伸。
明明閉著眼,石念遠卻“看見”了一柄斷劍,僅余一半的劍刃上遍布烈痕,仿佛一觸即碎。斷劍散發著耀眼至極的光芒,不足一息就到了望北崖,徑直插進了石念遠的眉心。
石念遠一陣迷茫,依照若湖的話語,以靈識內視己身,發現在丹田氣海之上,殘破斷劍光芒盡斂,安靜懸浮。
第十七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