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結寰宇間瓊玉喚魔皇玄陽城天劍顯神威 鳴雷帝國,淺川郡,西境。
夜色靜謐,月華皎潔。
一頭瘦弱得側腹處肋骨分明的老黃牛吃力的拖著一架兩輪板車,幾根木條拼成的板車跟老黃牛十分搭調,歲月在木條上留下深重痕跡,每一處斑駁霉塊都裝滿時光,老舊得吱呀作響。
板車的兩個輪子轉得歪歪扭扭,似乎只需要稍重一點兒的顛簸,就會將板車震散架。
好在是淺川郡地勢平緩,老黃牛尚拉得動車,車尚載得動人。
躺在幾根橫木上想就不會舒服,不過,老人卻顯得十分愜意。
仰躺在板車上的老人在白天時為了不被陽光刺到眼睛,找來一片比其身軀還要寬大的芭蕉葉,把腦袋及上身覆蓋住。
呼呼大睡了半日的老人不知夢到了什么,忽然渾身一震,發了一個夢沖,差點兒摔下車去。
芭蕉葉滑落下車去,握住木條穩住身形的老人婉惜無比了的悲嘆了一聲。
好死不死的,那頭瘦得皮包骨頭,偏生嘴叼得過分的老黃牛忽然放了一個極響還極臭的屁,氣味隨老黃牛的尾巴一掃一掃,侵襲進老人的口鼻。
老人立時炸毛,憤聲吼道:“你他娘的混賬畜生!是不是白天趁老子睡著時偷吃什么野花野草了?路邊的野花采不得,路邊的野草吃不得,這道理老子跟你講得還少嗎?”
都說牛是忠厚的通靈牲畜,老黃牛聽到老人的怒喝,懶洋洋的回過頭來,牛眼里的情緒竟然無比生動,通靈確實是通靈,可忠厚就實在談不上了,老黃牛的眼睛里盈滿不屑與鄙夷。“噗”一聲,再次震出一個半響不響的屁用以回應老人的咒罵,還連帶著拉下一堆半稀不稀的牛屎。
老人目眥欲裂,擼起衣袖,露出枯瘦的胳膊,一副就要跟老伙計干上一架的沖動模樣。
老人氣得七竅生煙,伸手撓了撓灰白稀疏的頭發,沒有找到想找的虱子,靈機一動,從鼻孔里扣出一坨形狀滿意的鼻屎,趁老黃牛沒回過頭去,曲指一彈,鼻屎正好鉆進老黃牛的鼻孔。
老黃牛的眼睛立時就紅了,瘦弱的身板竟然爆發出恐怖的勁力,一下朝前猛沖,不比奔馬慢的老黃牛故意左沖右突,志在將那惡心猥瑣的老人甩下車去。
老舊板車的吱呀聲更響了,老人一邊不斷破聲咒罵,一邊整個人王八一般趴伏在車上,兩手死死的扣住木條穩住身形。
“哼哼!那么多年過去了,你來來回回不就這一招嗎?老子從三十年前開始就不吃你這一套了!”老人模樣狼狽,語調卻平緩如常,不抖不喘,滿盈洋洋得意。
倏然轉過一道坳口,一望無垠的平原中,一座翡色山丘出現在視線遠處。
天心有所感知的老黃牛,體內妖元徒然涌動,從疾奔中驟然急停。妖元蔓延離體,控制住所拉的老舊板車,化解慣性。
可憐了枯瘦的老人,由于老黃牛與板車突然停下,直接一個前滾翻飛上天去。
在空中轉過兩圈的老人穩住身前,凌空踏虛,看向站在老黃牛跟前不遠的那道身影,心中稍覺詫異。
從空中緩落回地面的老人先是抓住老黃牛的短小牛角狠晃了晃,眼睛瞪得大大,像是要跟老伙計的牛眼一大小心似的。
老黃牛毫不示弱的打了一個響鼻。
老人不屑的“嘁”了一聲,懶得理會老黃牛,看向前方那名可謂衣不蔽體的美人。至少以老人的審美,那并不完整的天眷之體是挺好看的,同為妖族,可比東川大澤那些低智的海妖賞心悅目多了。
女人上半身為人族模樣,樣貌屬實精致漂亮,可下半身卻是覆蓋雪白皮毛的四足獸軀,看那四足的鋒銳利爪,想來這美人平日里不是吃素,約莫是受到人族羞恥觀的影響,美人用兩塊破布包裹住了挺拔過分的雙峰,上半身唯一不似人族的地方,就是那尖尖獸鼻。
“青丘狐族?”老人眨了眨狀若昏花的眼睛,出聲發問,繼而,遠眺了一眼視線盡頭的翡色青丘,續聲道:“不問人族世事的青丘族人,怎么跑出來了?攔住老夫,是謂何事?”
“辛前輩,黃前輩…”狐妖前肢微躬,以示敬意,出聲招呼的鳴雷帝國語說得竟然尤其流利。
狐妖忽然抬眼望天,一頭身形壯碩的猛禽俯沖而下,待得飛近,可見是一頭漆黑如墨的蒼鷹。
蒼鷹毫不客氣的落在的老黃牛的牛腦袋上,巨大的俯沖力度,令老黃牛的腦袋一沉,極其不滿的“哞”了一聲。
“蒼前輩。”狐妖再跟蒼鷹打過招呼,而后將微躬的前肢重新立直,自報家門續聲說道:“晚輩青丘狐族,雩。借晚輩十個膽子,晚輩都不敢攔辛、黃、蒼三位前輩。晚輩在此等候三位前輩,只是為了完成我族女王的吩咐,將此物轉交予辛前輩。”
雩說完,上半身天眷之體右手伸手攤開,以妖元包裹住一枚銀釵,緩緩渡向老人。
且不說青丘狐族在修界之中口碑向來極佳,老人也根本不擔心那后輩狐妖耍什么心機,伸手抓過銀釵,細細打量一番后,不甚確定的抬眼問道:“燭龍之匙?”
雩點頭道:“正是九把燭龍之匙之一。覆雨大陸大世又至,我族不欲卷入紛亂之中,已經準備闔族轉移進青丘洞天,女王說,此物定會引來禍事,與其握在手中,不如交予值得托付之人。”
“老夫?”邋遢的老人自指鼻子,失笑道:“值得托付之人?”
雩尷尬道:“女王的意思是…只要將這把燭龍之匙交予辛前輩,那這把燭龍之匙最終就一定會到人間帝皇李煜唐手中…”
“哈哈”老人爽朗的大笑了兩聲,豎起拇指贊道:“那狡猾的老狐貍什么不行,眼光還是不錯的。”
聽到老人對族中女王的評價,雩如梗在喉,“狡猾”對于狐妖來說,簡直就是最刺眼的貶義詞了。
不過,在出青丘之前,雩曾被女王特別囑咐過莫要惹這個人妖殺神,辦完事就趕緊回青丘,乖巧的雩謹記在心,既然已經把燭龍之匙交出,雩即拱手作別道:“既然東西已經交到前輩手中,晚輩這就告辭了。”
老人擺了擺手,笑道:“代我向那狡猾的老狐貍問好。”
再次聽到那不喜之詞,年輕的狐妖皺了皺眉,一言不發的轉身奔離,幾步之后,直接凌空踏虛,掠向翡色青丘。
重新尋了一個舒服的姿態仰躺到板車上,經此一出,老人與老黃牛的玩興已淡,蒼鷹重新飛上夜空,回頭去巡視跟隨在后方數十里開外的三萬淺川陌刀甲。
晚霧漸起,夜色從清明轉向迷離。
抓住老黃牛逗趣掃來的牛尾,聽著遠外長江傳來的浪滔之聲,老人輕笑一聲,半唱半吟的嚎起一首跑調唱詞:“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然而,唱著唱著,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老人竟然串到同是自己所著的另外一首詞去:“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沉吟良久,石念遠輕聲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聽到石念遠念起稼軒大將軍辛劍詩的詞句,李煜唐心有稍有意動,對于辛劍詩,李煜唐不僅認同其在軍略指揮上的絕世之能,更贊揚其在文章詞句上的天縱之筆,若非二者身為君臣,想必可以文學之事上引為高山流水。
靜候石念遠下文的李煜唐,見石念遠展顏一笑后開口說道:“無論事態如何發展,別讓我家老頭死在玄陽。”
石念遠說完,扭頭朝宮房瞥了一眼。那意思是詢問,基于無論事態如何發展這一相同前提,曾答應過將妃雅平安帶離玄陽的承諾,可否作為交換。
“朕答應你。”李煜唐點了點頭,輕聲開口,繼而,抬頭看向夜空,月正上中天。
駐扎在西城門處的大雪驍騎輜重已盡,而與慕容陸作為君臣身份的最后一次密談,在持續三日后依然無法達成一致,無論怎么看,待得明日長庚啟明之時,慕容陸就會落下鳴雷這局棋里最為關鍵的一子,或許,也是最終定勝負的一子了。
“圣上…”石念遠遲疑喚了一聲。
李煜唐略偏轉頭,令那半張鐵面恰好反射出一縷月華,淡雅月輝,卻令石念遠莫名覺得格外刺目。
“我…”石念遠皺緊眉頭,欲言又止半晌,終做下決定,復雜問道:“需要做什么嗎?”
覆上半張冰冷寒鐵的李煜唐忽然笑了笑,事到如今,石念遠依然以帝國臣子自居,無疑令命不久矣的帝國天子甚感欣慰。
“無論是朕是勝是敗,以你的立場,最終想要獨善其身都不會太難。朕先前就曾向你提過,欲封宇文洛為異姓王,謚以文正尊號。”李煜唐翻手取出一道親手所題的圣旨,扭頭了沉默立在一旁的陳貂寺一眼,復續聲說道:“這道旨諭,最終就由你來頒布吧。”
石念遠接過卷成柱狀的圣旨,點了點頭,鄭重的收進須彌戒中。
等了片許,都沒聽李煜唐有甚下文,石念遠愕然道:“沒…沒了?”
“無論這局棋最后結果如何,終能獨善其身的你,所付代價即是遺臭千古的史書罵名,畢竟,忠于帝國就須得大義滅親,助力陸連就難免背叛君王。”李煜唐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就算你從現在起什么都不做,就更是里外不是人。看你那么慘,朕心甚慰。”
石念遠愕然的扯了扯嘴角,繼而,嘴角勾起一抹恰到好處的弧度,再忽然掛上一副玩世不恭的面孔,狠啐了一口,爆粗道:“干!甚慰?堂堂偌大帝國君王,真他娘的沒品,老子早就看你不爽了!甚慰個香蕉布拿拿!老子走了,明天六萬大雪驍騎指不定就脫韁的野狗一樣沖進玄陽里來見人就咬,老子要去安排老子的陌花營風緊扯乎了!”
陳貂寺被石念遠突其如來的失態驚落了下巴。
在李煜唐與陳貂寺還沒反應過來時,石念遠就拉起若湖的手,一溜煙跑出了偏殿。
“圣…圣上…”陳貂寺滿心不安的踟躇出聲。
李煜唐看著少年與伴侶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忽然暢笑兩聲,繼而,皺起眉沉吟道:“枝花,香蕉朕倒是曉得。那個布拿拿,是什么意思?”
“愚臣也是不知…”陳貂寺躬身羞愧出聲,沒得到李煜唐的任何反應,小心翼翼的抬眼悄悄窺探,卻見李煜唐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花壇旁邊,折下一朵紫曜花,發呆凝望。
縱然面覆寒鐵,陳貂寺卻仿佛能透過那張鐵面,看到李煜唐由衷的笑意。恍惚間,那道身穿龍袍的消瘦身影,仿佛穿越了二十余載光陰,一如在關圃陋巷初遇時的白衣狷狂、意氣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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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陷回憶的陳貂寺被圣上一句鄭重的稱呼喚醒,本能的佇身朗聲:“臣在!”
李煜唐擲地有聲,威勢無雙:“聚虎衛、匯蛛網,黎明之際,迎淺川陌刀軍,天亮之時,退叛反大雪旗。”
“謹遵帝命!”陳貂寺猛一抱拳,厲聲稱是。
烏云洶涌,開始將夜空雙月遮擋在后,無邊的黑暗開始籠罩整座京都玄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