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下)花開花落有重開日人長人老無再少年 蒼云郡,榕樺縣,榕樺城。
兩個身穿無袖汗衫的年輕小伙一前一后的在深巷中游逛。
走在前邊,皮膚稍白的那個吊兒郎當,走起路來兩手插兜,鼻孔朝天,巷子本窄,那人卻毫不讓路,大喇喇走在巷道中央,遇到不滿多看過來幾眼的行客,那人就兇神惡煞的瞪回去,嘴里更不停咒罵挑釁,活脫脫一個地痞流氓。
走在后邊那個則皮膚黝黑,不僅膚色一黑一白,二人連舉止神態都對比鮮明,也不知后邊那個是不是新近入伙,還沒有培養出“江湖氣概”的地痞小弟。
鄒風鼻子聳了聳,嗅到隱約的杏花酒香,回頭向余淡開口贊道:“好家伙,果然好酒!這年頭,酒香也怕巷子深,要不是你曉得那家酒館的位置,外邊人誰知道巷子里邊有那么香的杏花酒賣?”
“名氣打出來了,知道的人自然就多了。”余淡撓頭笑道。
煞風嫌棄的看著窄小巷弄,兩旁的院墻斑駁古舊,青苔遍布,偶遇墻窗瞄上一眼,里邊的庭院荒蕪破敗,都不知道多久沒有人住了,偶遇稀少行客,都是身穿粗布麻衣的貧民。
“這破地方很出名嗎?人毛都沒見幾根。”鄒風挑眉哂道。
“不知道,我爹告訴我的。”余淡撓頭笑答。
鄒風“嘁”了一聲,看著余淡的走路姿態,搖頭罵道:“都提醒過你多少次了,別走得那么端正…”待得余淡走近,鄒風壓低聲音咒罵續道:“他娘的,生怕別人看不出你是個卒子?”
余淡無辜的眨巴起眼睛無奈道:“實在是習慣了…我真走不成你那個樣子。”
鄒風白眼道:“總之,隨意點。”
余淡同樣壓低聲音道:“我們現在沒有身份,沒有軍籍,你這樣時不時遇到個人就挑釁幾句,不怕惹出什么事來?要是被官府捉去,耽擱了行程,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馬善被人騎,人善也愛被人騎。他們最多也就是在心底或在背地,問候一下我的直系女親屬或者十八代祖宗,還能怎么樣?”鄒風無所謂道:“反正我也不知道是誰生的我,十八代祖宗更是不知道埋在什么鬼地方,隨便了。”
余淡沉默了片刻,摟上鄒風的胳膊,邀著鄒風繼續向前,笑道:“我把我爹娘分給你怎么樣?我爹娘一直想多要一個兒子來著。”
鄒風愣了愣,而后失笑道:“這他娘的也能分?”
余淡用力點了點頭道:“那當然。”想起李青云說,這是一個十死無生的任務,沉吟續道:“要是我不幸戰死,爹娘還能有你照顧,算起來還是我占了便宜。”
“說雞兒!”鄒風咒罵一聲,莞爾續道:“你都戰死了,我肯定也沒得活。”
杏花酒香越來越濃,想必離余淡說的酒館已經不遠。
余淡將手伸進荷包,摸了摸放在荷包里的銀票與碎銀,扭頭朝鄒風好奇問道:“你說,我們明知道會死,為什么還在往京都玄陽趕?”
鄒風眨了眨眼,揶揄道:“魚蛋,你小子,越來越像個讀書人了。”頓了頓,鄒風 認真的想了想,續聲回答道:“我無親無故,是吃石字軍的軍餉活長大的,為石字軍戰死,沒什么稀奇。倒是你——那么年輕,都不到二十,還那么優秀,在魚龍營大比摘得桂冠,前途無量。最重要的是,你還有家人。”
余淡眼睛迷離茫然起來,努力想了想,實在是想不通,只好搖了搖頭無奈道:“我真的很怕死,特別是經歷過科倫普一役,真正對面戰爭后…我很討厭屠城,很討厭戰爭…可是…”
余淡忽然失笑道:“不是你常說的,士卒不該擁有思想嗎?”余淡抬手自指鼻子:“我,是個兵。”
鄒風斜眼瞥向余淡,提醒道:“兵?不不不,我們現在都不是兵。”鄒郵將嘴湊向余淡的耳朵,神秘兮兮的窸窣耳語道:“要不,這次陪你回家以后,你就別再出來了,你不是說,你家住在深山老林里頭嗎?我們如今本就沒有身份姓名,只要你隱姓埋名的永遠呆在老家,春種秋收,討婆娘,生孩子,安度一生,多好!我們兄弟一場,我到死都會為你保守這個秘密的。”
余淡的腳步忽然頓住,扭頭看向勾肩搭背的鄒風,無比鄭重的說道:“瘋狗,我們現在不是沒有身份、沒有姓名,是沒有屬于自己身份、沒有屬于自己的姓名,我們的身份與姓名屬于石字軍死字旗,我們的身份是石旗甲士,我們的姓名是夜狼營。”
鄒風收起所有玩世不恭的態度,平日里喜歡刻意瞇小的眼眸平靜看向余淡:“余淡,我一直都把你當成魚蛋,把你當成后生晚輩,可是現在,我覺得你長大了,是與我平起平坐,同生共死的戰友。”
鄒風一句話,反而將余淡整得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什么是魚蛋不是魚蛋…”
鄒風笑了笑,沒有說話,轉過巷角,看見前方不遠處飄揚的老舊旌招,抬手一指道:“杏花酒館!”
老余披星戴月,翻過長有幾株高大柏樹的拗口,手里攥著半吊銅錢,滿面擔憂。
老余平日里都會到鎮上私驛去拉人力車,不過,乘客付錢并不是付給老余,而是付給私驛的各處驛臺,老余這樣沒有自己的人力車,到私驛去拉屬于私驛的人力車,車況不好,拉起來格外廢力不說,還是按趟算錢,一趟兩文銅板,不論遠近。
什么?不公平?
這世道上,哪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可言,拉到路途近的乘客,自然感嘆運氣不錯,拉到路途遠的乘客,也只有暗罵錢都讓私驛賺了去,誰讓自己連一輛人力車都沒有呢?
其實老余夫婦真要狠下心,買一輛新的人力車的家底還是掏得出來的,只不過,老余夫婦時不時拿出來清點的那十來吊銅錢,可是早就商量好了以后給兒子魚蛋討媳婦,買房子。
狗日的,往年時候,榕樺縣窮,鎮上甚至城里的房子都不算貴,當然…不算貴也是相對于現在來說的,反正不管曾經還是現在,買房對于老余夫婦來說,都是能要去大半條賤命的事情。
如今武侯治下,郡順民安,這確實是好事,可那些狗(和諧)娘養的建房吏,將房價一提再提,相比起老余年輕時,漲了十倍還不止。幸好,老余夫婦上次到 城里趕集,了解到如今有一家建商錢莊,可以辦什么“袋寬”,袋子寬不寬老余不曉得,反正在老余舔著臉不斷追問后,好不容易搞明白了那個“袋寬”的事情。
簡單來講,就是買房的人可以先交一小部分錢,然后,那個建商錢莊會幫忙把剩下的錢先幫忙墊付,先把房子買到手,然后,再掙錢逐月逐月的歸還給建商錢莊。
好家伙,這可把老余激動壞了。
老余曾掰了幾晚上,好不容易理清楚——幾十萬文銅錢,那就是幾萬吊銅錢、幾萬兩白銀、幾千兩黃金…
一下子讓老余拿出來,老余夫婦即使砸鍋賣鐵,再算上余淡不時寄來的奉銀,都還是萬萬拿不出來的,不過,有了那個“袋寬”,一開始就只需要交幾萬文銅板,雖然這同樣會讓老余夫婦傾家蕩產,不過,好歹房子是能先行買下來了。
建商錢莊那個前凸后翹的漂亮娘們不是說了嗎?之后二十年,每月到建商錢莊還兩千文就行。
嘁?老余我好歹是石字軍老卒,雖然沒甚文化,但是一身氣力還是有的,再拉二十年車,那自然不是甚問題。拉一趟兩文,一個月拉一千趟就能還上那個“袋寬”,攤到每月,不也就三十來趟,從早拉到晚的事兒嗎?
不過…像今天這樣運氣不好,三十五趟生意,有十二趟都超過三里路,娘的…拉滿三十五趟,月亮都上中天了。回到家里用半上這七十文錢哄婆娘都不頂用,穩穩的要挨上一頓好罵…
想到這里,老余無奈的長嘆了一口氣。
夫妻大半輩子,被婆娘罵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只希望她今天精力沒那么充沛,別罵太久…萬一不小心睡著了,家里的搓衣板可就又派上用場了…
想起其中一個乘客,實在是不把拉車的當人看,以為付了車錢就是有多了不起,拽得跟個二五八萬似的,狗(和諧)娘養的!居然罵老子是賤奴才!要是換了老子以前的脾氣,老子非拿起夜狼營游弩射斷那死肥豬的老二!
想起夜狼營,老余臉上的表情就更加復雜難明了。
在老爹的墳頭祭祀完,老余就跟婆娘到鐵子家去,請鐵子幫忙讀信,當確定兒子余淡就是去了西疆,就是被分到了夜狼營,而且還是以魚龍營三年大考榜首的好成績進去的,老余實在是沒辦法用言語說明自己的心情。
雖然之前在婆娘面前,一副大義凜然,不惜兒子為國捐軀的模樣,但是,老子這輩子可就這一個兒子啊…
驕傲自豪那是肯定,可婆娘的那些擔憂,自己心里又何嘗少了?
滿腹心事的老余不知不覺已經來到家門外,家里養的土狗叫喚兩聲跑近,看清是老余后,搖頭擺尾的過來親熱。
老余俯身捏了捏土狗的腦袋:“搖個屁的尾巴,老子今天說不得又要跪搓衣板了,老規矩,你陪著。”
土狗像是聽懂了老余的話語一般,委屈的嗚咽了兩聲。
聽到門外的動靜,老余的婆娘走出房門,看到老余已經到了院里,披頭蓋臉的就罵了起來:“都什么時辰了?你還回來做什么?干脆別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