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下)夜狼營新兵屠舊鎮拒南城老卒覆新甲 契夷王國,莫里州東境,邊陲古鎮科倫普。
鎮中廣場上,方經歷過徹夜瘋狂的兩千余名石字軍甲士列陣集合。
李青云站在二千余甲前,將畫戟倒插身側,朗聲命令道:“各營將士——摘徽!褪甲!”
縱然不解李副將為何發出如此命令,兩千余甲依然令行禁止的將頭胄與戰甲脫下,叮叮當當的戰甲交鳴聲響成一片。
“夜狼、虎賁、獅吼三營營長出列!”李青云高聲喚道。
“是!”軍陣首排,包括新晉夜狼營營長的陳奀在內的三名甲士同時踏前一步,出列齊聲應道。
“陳奀,解散后,領夜狼營將所有戰甲分散丟棄鎮中,其余兩營營長,解散后輕裝極速收營,三日后日落之前,分批趕至西疆大營!”李青云安排道。
“是!”三營營長齊聲稱是。
李青云沉眉凝目,環視過身前兩千余甲,沉重開口道:“回到西疆大營后,我會向武侯大人匯報此役的戰損——石字軍夜狼、虎賁、獅吼三營已經在科倫普圍城一役與契夷守軍兩敗俱傷,全軍覆沒。三日后,你們將不再是我李青云麾下的將士。”
軍陣之中,議論聲嗡亂響起,李青云一把拔起身側畫戟,猛然一下擊在身前地面,土石紛飛的轟然巨響聲中,兩千余甲重歸寂靜。
“西疆大營會以流亡難民的身份接納你們入境,百后,會將你們遣返帝國諸郡。”伴隨李青云繼續開口,先是軍陣里的各伍長、標長,繼而,每一名士卒都已經醒悟過來,李青云是在交待一項極其隱秘的任務。
“你們有兩個選擇——”李青云單手斜握畫戟,另一手抬高豎起一指道:“第一個選擇,帶上你們手中的石字軍徽,到西疆大營軍資帳領取你們戰死的撫恤金,再到蒼云郡留鄴城武侯府,找大管家姚松領取一個全新的身份,然后回到你們的家鄉去,安度余生。”
李青云再次沉目看過兩千余名士卒,豎起了第二根手指。
李青云在豎起第二根手指時,能明顯感覺到一股一往無前的決絕氣勢在軍陣中縈繞升起,那是石字悍勇鐵血的軍魂:“第二個選擇——你們不再擁有姓名,不再擁有身份,一個月之后,你們會出現在帝國京都玄陽南郊,一個名叫影殺的人會手持武侯將令在那里等你們,你們將會遵循影殺的調度,去完成一項十死無生的任務!”
“石旗甲士——有死無退——”整齊的呼喝聲仿佛令一片殘垣斷壁的科倫普古鎮震動了兩下。
李青云閉上了雙眼:“在那之前,還有一件事情要處理。”李青云話語頓止,沉默半晌,而后,滿臉痛苦的呼喚起一個又一個名字,被喚到姓名的士卒合計六名。
在被李青云喚到名字時,這六名士卒就已經猜到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在潛進石字軍西疆大營第一天,這六名士卒就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天的來臨。
李青云邁開大步,走到那六名士卒的排頭,而后一步一頓,走得極緩,一一與六名士卒凝目對視。
這六名士卒對李青云來說,不盡是陌生的面孔。
石字軍鐵律,為將者,必身先士卒。
在這六名士卒里,有人曾與李 青云一同沖鋒在戰陣最前,配合無間,斬殺契蠻;有人曾在與李青云同陷險境時,與其以背相對,共抗外敵,等候援軍;有人曾在戰斗勝利后的狂歡夜晚,與李青云拋卻軍營高低不一的身份,共同把酒言歡,暢聊世上再無戰事的美好未來…
“不管你們來自何處,都是真正的石字軍勇士。石字軍赤紅軍旗上,有你們灑下的堅毅熱血,石字軍的無上榮耀里,有你們無畏的英勇付出。”
李青云意有所指的話語,余淡是聽不懂的。
被喚出列的六名士卒里,有一名正是余淡的夜狼營帳友。
在余淡從蒼云留鄴趕到西疆大營時,就是那名帳友幫余淡一起搬扛大包小包的行李,為余淡講解西疆大營的營帳分布,強調異于尋常的軍旅制度,跟余淡聊起軍中上司何人比較易于相處,何人偏好吃喝嫖賭…
余淡來到西疆大營不過半月,就與那名帳友混熟,成為無話不說的好友。
直至此時,余淡仍然以為,那名帳友士卒是因為戰功顯赫而被喚出列,并即將被李副將表彰獎勵。
“陳奀——”李青云虎目泛紅,字咬得極重,神情眥睚欲裂。
“到!”陳奀滿心沉重的高聲應答。
“賜此六名戰友忠義酒!”李青云幾乎是嘶吼出聲的。
“是!”陳奀心頭劇顫,這副場景,陳奀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可是,陳奀那顆百煉成鋼的心,依舊難以接受這樣的悲痛。
“報告——”六名士卒里,那名長得最為年輕的忽然大聲喊起報告。
李青云猛然扭頭看向那名士卒,沉聲道:“講!”
余淡見帳友士卒將目光投來,沒有花費多少力氣就在軍陣中找到了自己,并朝自己報以復雜一笑。
余淡的帳友士卒大聲喝道:“李副將!我想請我的帳友余淡幫我保管屬于我的撫恤金!他知道我的家鄉在哪里!請李副將恩準!”
站在余淡身旁的鄒風瞳孔一縮,聲音壓得極低的呢喃了一句:“真狠心吶…”
余淡不解其意,卻不敢出聲多問。
李青云額頭上青筋暴起,這名士卒的原主竟然選擇將家眷尚在的他當成密探間諜潛進石字軍,何等殘忍?
李青云沉聲道:“準!”
余淡的帳友士卒將聲音壓得極低:“李副將,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們用家人逼我…”他并不是想要求情,只是無論如何都想讓李青云知道內情,僅此而已。
李青云心底長嘆了一口氣,年輕士卒的家人,多半在他離開原來的部隊,潛進石字軍后不久,就已經被卸磨殺驢的殺害了。
年輕士卒的話語,令得另外五名同為密探間諜的士卒垂下了頭。
十枚暗棋,九為棄子…
不管出發點是什么,不管有什么難言苦衷,在踏上這條路的第一步時,他們就已經知道,不管在潛入后會不會暴露,不管在自己身死前會不會被原主啟用,自己都不會有什么善終。
陳奀一一為六名士卒遞上了穿腸的忠義酒。
“石字軍眾將士聽令——”李青云高聲虎喝道:“立正——敬禮——”
李青云與兩千余甲齊敬軍禮,而后,從腰間取下水袋,最后一次將六名 士卒的模樣印刻到心底:“任務尚未完成,李青云以水代酒,敬六位——愿來生再做兄弟!”
六名士卒里的其中一名忽然暢快的大笑起來,朗聲道:“謝李副將!干——”
不用走到真正背叛的那一步,真好…
呆在石字軍的這一長段日子,真好…
“謝李副將!干——”其余五名士卒齊聲虎喝,直到此時此刻,石字軍魂依舊影響著這六名密探間諜,不僅是異口同聲的默契,更連喝毒酒摔酒碗的動作都是整齊劃一。
當——
余淡的帳友士卒一舔唇邊毒酒,略帶哭腔的唱起了石字軍歪歌,其余五名士卒先后附和跟上。
“不畏死,好兒郎,來生還入石家墻…”
六名士卒唱完最后一句時,余淡眼睜睜的看著那個向自己投來托付目光的帳友口溢黑血,歪身倒地,再不醒來。
“解散!”李青云怒吼一句,背過身大踏步離去。
包括陳奀在內的夜狼、虎賁、獅吼三營營長開始按照李青云先前的吩咐處理頭胄戰甲,并開始布置撤回西疆大營的事宜。
余淡猛一下沖到死去的帳友身前,蹲坐在旁,為那名年輕的士卒撫閉了未瞑的雙目。
“他們…不是石字軍甲士嗎?”余淡心頭無比復雜,眼淚一下子沒忍住涌出:“為什么…”
鄒風奮力一步踏在余淡身前,煙塵四起,再一腳將余淡踢得側摔向旁:“余淡,別用那愚蠢的論調玷污石字軍勇士的清譽,他們身體里流的,是屬于石字軍的無畏鐵血!”
陳奀從不遠處邁步走近:“鄒風、余淡——”
“到!”二人聞聲立正站直,等侯營長的命令。
“你們手里的頭胄戰甲交給我來處理。你們二人負責為這六名死去的戰友重新穿甲佩徽,再取心血帶回西疆大營,交由軍資部,厚葬。”
“是!”
接下來兩三日里,一小批接一小批的流亡難民從西域契夷王國境內逃回鳴雷帝國西疆大營。
本著以人為本、以民為天的原則,西疆大營敞開關卡的圓木大門,將難民全部接納,并將其遣返帝國各郡。
石字軍左副統帥李青云因為貪功冒進,致使石字軍夜狼、虎賁、獅吼三營于西域契夷王國科倫普圍城一役全軍覆沒,被武侯石勤連親賞百杖,奄奄一息。
如不是麾下其余七營營長盡皆齊跪中帳前方,以殉主為挾向武侯求情,李青云估計難保石字軍左副統帥一職,而后,李青云立下軍令狀,圖求戴罪立功。
同一日,蒼云郡,武侯府。
百鬼在林深院集結,在柳紫蘇的帶領下,化身成為一支馬幫商賈,十數輛馬車裝滿蒼云郡各色特產,在毛財神的安排下,與留鄴城巨賈湖藍商會合流,朝旭闌郡方向前行。
浩浩蕩蕩、連綿數里的商賈隊伍準備取道嘉川水路,再折轉玄蘇大運河,目的地直指京都玄陽。
至于百鬼的使命,只有一個——在京都找到鬼王,并不惜一切代價,護衛鬼王周全。
風起,時間的長河涌起波浪,歲月的古書不堪吹拂,緩緩翻過了一頁。
第六十回完鳴雷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