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下)桃江池覓影飛蓬草喬王寺暗詢天命石 蒼云郡,潼河縣,桃源村。
村里的土狗吠得很兇。
三人方一走進村子,孩童水生就非要將木柴接過來自己扛,到了自家院前,往地上一放,就領著石念遠與柳紫蘇往木子濤家走去。
水生“嘁嘁”幾聲攆跑了木子濤家一邊叫喚一邊害怕后退的大黃狗,大聲喚道:“木子哥哥——木子哥哥——”
“是水生嗎?”木子濤在屋里答應了一聲,提著一盞煤油馬燈走出了柴門。
院里桃樹旁,石念遠微笑揮了揮手,招呼道:“喲,木子濤,過年好呀!”
“石…石公子?”木子濤驚訝不已道:“你怎么來了?”
石念遠嘿嘿笑道:“碰巧路過,正好來拜年。”
木子濤哪里會相信石念遠能從留鄴碰巧路過到潼河縣偏僻鄉村來?
看到石念遠身邊的柳紫蘇,木子濤問道:“不知這位姑娘是?”
柳紫蘇將問詢目光投向石念遠,石念遠擺了擺手道:“木子濤,他曾救過我的命,沒那么多規矩,實話實說就好。”
柳紫蘇嬌軀一震,恭敬的欠身一禮道:“百鬼柳紫蘇,見過木子公子。”
木子濤沒有太過在意百鬼到底是什么意思:“石公子,柳姑娘,你們還沒吃過晚飯吧?快進屋,在下給你們做吃的。”
石念遠扯了扯嘴角,不爽道:“你總是在上在下的,客氣得一逼…”石念遠看向木子濤家木屋,兩眼放光道:“好久沒享受到你做的吃食了,你家廚房是哪間?我去找找看有沒有存貨!”
“廚房里都是些殘羹冷炙,哪能用來招待客人?石公子快先進屋稍等,在下這就去做點新鮮的。”木子濤當先朝堂屋柴門走去,一邊走還一邊招呼道:“水生,來——進家一起吃點兒。”
孩童水生為難道:“木子哥哥,我剛從坡上回到村里,還沒進家呢…娘親肯定好擔心我了,我要先回趟家,然后再問問娘親讓不讓我來…”
木子濤笑道:“那你先回家報聲平安,然后問問嬸嬸,來我家的話,嬸嬸應該不會拒絕的。”
聽到木子濤如此一說,水生眼睛一亮,“嗯”了一聲,一溜煙跑掉了。
木子濤轉朝石念遠問道:“是水生將石公子與柳姑娘領來的?”
石念遠點了點頭道:“在對面山上遇到了。”
木子濤推開堂屋木門道:“石公子,柳姑娘,你們先進屋坐。”看到屋中除去一根蠟燭散發星點火光外,再無光源,木子濤這才后知后覺的一怔,羞赧道:“鄉下都是這般…用不上夜明珠來照明…委屈石公子與柳姑娘了…”
石念遠懶得理會木子濤,看向坐在蠟燭前,一只手中拿著一只千層底,另一只手中捏著繡針,聽到開門動靜后將目光投來的婦人,踏進屋去嬉笑道:“姨娘好!我是木子濤的同窗,我叫石念遠。”
“好,好,快坐,快坐。”婦人放下手中活計,就要站起身來迎接,石念遠趕緊過去握住婦人的手臂,不想讓婦人起身的同時自己蹲下身來道:“姨娘,你是在做千層底嗎?木子濤可真有福氣。”
木子濤的娘親純真質樸,聽到石念遠這樣說,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只是一個勁的笑道:“對,對。”
石念遠擺頭向柳紫蘇說道:“你跟木子濤去廚房,看冷飯冷菜夠的話,熱一熱就趕緊端上來,黑燈瞎火的,搞個屁的新鮮菜,有得吃就行!”忽然想到旁邊還有長輩,怕話中俚語惹了長輩不喜,石念遠尷尬的扭回頭來,結果發現婦人面無異色,只是開心的笑。
一輩子都生活在桃源村里的婦人,打木子濤小時候起,就無比支持木子濤所做的一切決定,木子濤說想買書,每一次自己那在潼河城打長工的丈夫回家,都叮囑其在外要好生省錢,才能多給木子濤買書。自己在家中,白天辛勤耕種,豆子熟了挑豆子去賣,蘿卜熟了挑蘿卜去賣,桃子熟了挑桃子去賣,每年秋天稻谷熟了,釀了酒挑去賣,晚上通宵達旦的織鞋墊,做千層底去賣,總之,只字不識胸無點墨的質樸夫妻倆,在這樣偏僻的山村,偏生以兩雙糙巴巴的手,養出了一個知書達禮的成器孩子。
木子濤拗不過柳紫蘇,將今天煮的雞湯熱了熱,再重新淘米煮了一鍋飯。
在木子濤與柳紫蘇分工,一人端爐灶,一人端鍋子來到堂屋中時,木子濤就看到石公子與娘親在開心的聊起自己的往昔趣事,心頭不禁一暖。
“哎!對了!姨娘,聊得開心,都忘了這茬兒。”石念遠裝模作樣的轉過身,在口袋里掏了半天,結果掏出來一只碩大夜明珠,房間驟然一亮的同時,還把樸質婦人嚇了一跳。
將鐵鍋摞到爐灶上的柳紫蘇嘆了一口氣道:“少爺…裝樣子能不能裝得像一點…這顆夜明珠比我的腦袋都大了…口袋怎么可能裝得下…”
石念遠嘿嘿傻笑了兩聲,將夜明珠往神龕下的方桌上隨意一放,順勢吹熄了蠟燭道:“姨娘,這個燈泡送給你。”
“燈泡…”婦人呢喃一聲,像剛才猜“同窗”的意思一樣努力猜測這個名詞的意思。
“謝謝你,石公子…”木子濤從旁再端過來兩根板凳,誠聲道謝。
正在這時,孩童水生興奮的聲音從屋外傳來:“木子哥哥!我娘親果然同意了!”說到這里,水生已經推開了堂屋柴門,見到房中明亮無比,先是“哇”了一聲,繼而乖巧的喚了一聲“嬸嬸”,再喚了“哥哥姐姐”,而后接過木子濤遞過來的凳子坐下:“謝謝木子哥哥。”
這一頓飯石念遠吃得閑適舒服,一如木子濤的娘親自釀的米酒,度數不高,口感也算不上多好,可是從口中入喉,再一路到胃里后,醇香逐漸回返,是遠離塵囂的安寧味道。
席間,木子濤的娘親欣喜,說了許多木子濤兒時趣事,孩童水生說了許多山神顯靈的經歷,席至半途,質樸的婦人就悄然離開,去打掃收拾房間,換上干凈的墊單被套去了。
孩童水生的娘親上來喚了幾聲,水生也抱著一顆石念遠贈送的夜明珠欣喜回了家。
木子濤這時才再次問起石念遠遠道而來的目的,聽了石念遠講述,向石念遠提起了今天有兩名西域女子到來之事。
翌日,石念遠、木子濤與柳紫蘇根據昨夜水生關于山神位置的訴說,朝大山里尋去。
找到了水生用柴刀砍出來的荊棘小道后,自然而然找到了那處山壁,看到了那塊形狀普通的石頭。
石念遠伸出手比了個狗窩大道:“我原以為水生所謂的山神,至少該有一座小廟,再不濟,也應該有一座石像…”
木子濤笑道:“在鄉下,每到二月二龍抬頭,還保有祭橋、祭井、祭石的傳統,不過這尊山神,連在下都沒有聽說過,還是昨天問過娘親之后才得知,據說,這尊山神十分靈驗,往年,村民常來祈豐、祈子、祈平安,不過近些年來,蒼云大力發展農村經濟,驛道修到了鎮上,百姓日子不再極度貧苦,村民不再挨冷受凍,故而逐漸不再進山來拜這尊山神了。”
改革開放致使封建迷信消逝么?不過…在這個世界,倒不能說是封建迷信了,如果所謂的山神真的是某種靈體,倒是真的能夠在凡夫俗子完全無法覺察的情況下做到許多事情…不過,為什么要“顯靈”呢?理由是什么?
石念遠正在心中思慮,不料,遠處山澗中,發出一聲轟然爆響,有靈壓遠遠傳來。三人對視一眼,就要運起瞬轉身法朝動靜發生處疾掠。
已經邁開步伐的石念遠徒然一頓說道:“你們先過去,我隨后就到。”
柳紫蘇作為百鬼成員,對石念遠的話自然唯命是從,木子濤心中對石念遠也是向來信任,甚至曾經在望北崖舍身救下石念遠,故而,二人都點了點頭,先行朝山澗掠去。
待得二人消失在密林間,石念遠才轉身回頭,走向那塊石頭,或者說,那尊山神。
靈光流轉,矮小人形光影顯化在石念遠身前。靈體的靈壓在靈知境不穩定的上下波動,顯得十分虛弱,微弱的靈力以妖族統一語的措辭方式進行震蕩,由于靈力過于微弱,石念遠對妖族統一語又還是一個半吊子,理解得極其困難。
妖族統一語是通過震蕩妖元進行信息傳遞的,像這道靈體這樣微弱的靈力震蕩,大概就像是一個人說話的聲音既小聲模糊,還斷續結巴。
“飛蓬…恩主…山鬼…伴生…人妖…殺…恩主…救我!”
前邊那一堆亂七八糟,沒頭沒腦的內容令石念遠皺眉不已,不過最后那句靈力震蕩強烈許多的“救我”,石念遠倒是聽得清楚明白。
石念遠鼓蕩靈力,以妖族統一語問道:“你是因為感知到了我身上的微弱妖氣,所以才現身的?”
“是…恩主…”
石念遠自言自語道:“奇奇怪怪的…恩主是什么屌毛稱呼…妖族里某種關系?”
轟——
遠處山澗中,再處傳來一聲轟隆聲響,細聽之下還有水聲。
以妖元震蕩頻率區分各種不同語意的妖族統一語屬于機械語言,相較于人語邏輯語言,情緒傳遞更為直接。
石念遠感受到了靈體的驚惶失措與無盡懇求:“救我!”
石念遠嘆了一口氣,不答應,也不拒絕,調運靈力,朝遠處山澗疾掠而去。
木子濤與柳紫蘇來到山澗處時,就看到了前方的一汪小湖。
小湖對岸,兩名身穿西域服飾的女子正在湖邊與一頭半人高的云紋豹貓激斗,二女雙雙溢散凝元境靈壓,云紋豹貓身上已經有多道劍傷,脖頸間發出低沉哼鳴。
感知到有修士到來,二女與云紋豹貓暫時分開,相隔三丈余遠互相對峙。
丁香眼神緊盯云紋豹貓,并不看向木子濤與柳紫蘇,清冷道:“西淵葬情宮尋藥至此,還請兩位道友不要插手葬情宮之事。”
木香以余光瞥視一眼,認出了昨天有過一面之緣的木子濤:“葬情宮不會蠻不講理,事后必然會酌情補償二位。”
說罷,兩柄長劍泛起如水劍光,二女再次向云紋豹貓欺身疾掠,多年培養出來的默契讓二人的劍術配合無間,云紋豹貓已經身受重傷,行動受制,這一次攻防,以利爪堪堪格檔住了丁香主攻的劍刺,卻對木香的斜撩分身無力,身上再添一道劍痕。
丁香趁勢再起一劍,由靜至動,眨眼即成,劍光銀亮,劍勢如蛇,在旁觀戰的柳紫蘇瞳孔一縮,竟然認出了這式劍招!
銀蛇劍。
一道身影從密林間掠出,來人手持一柄天青色長劍,以百越劍池卻邪劍訣抵天三劍的格檔手法將丁香這一計斜撩拂向旁側,隨即一手抱住云紋豹貓,朝后撤遠。
修士記憶力強,丁香秀眉一凝,認出了眼前在留鄴城見過一面的少年:“抵天三劍…你不是留鄴官員,是百越劍池弟子…”
柳紫蘇看到自家少爺出手,瞬轉身法運起,一步步點踏在小湖上,掠到了湖對岸,站在了石念遠身旁,左右腰各有一刀一劍的柳紫蘇將厚背大刀取出朝旁一扔,長劍出鞘,斜提在手。
石念遠丹鳳眸子平靜看向二女,話語卻委屈巴巴道:“小喵喵那么可愛,你們為什么要傷害小喵喵?”
丁香看到那頭飛蓬草伴生獸云紋豹貓躲在石念遠身后,一副早已相識的模樣,不由問道:“這株飛蓬草,是你藥寵?”
石念遠不知道藥寵是什么意思,心中思慮一番后,并不回答,反而掏出烈陽令丟向二女:“我的確是留鄴官員,并且是烈陽山麓弟子,不是百越劍池門人。”
木香接過烈陽令,翻到背面,看到“甲子”二字,秀眉一凝,將烈陽令遞向丁香。
修士惜命,可不像江南州士子話本里頭那樣,一見面就不問三七二十一的,乒乒乓乓亂打一氣。
“西淵葬情宮葬情使丁香,見過烈陽院甲子道友。”
“西淵葬情宮葬情使木香,見過烈陽院甲子道友。”
二女抱拳揖了一禮,齊聲道。
石念遠抱拳回了一禮道:“烈陽院石念遠,見過葬情宮丁香、木香兩位道友。”
丁香踏前一步,鄭重道:“石道友,仙道六圣地各自散播仙緣,引領凡夫俗子踏上仙道,向來互不侵犯,我們姐妹二人對烈陽山麓略有了解,曉得道友身為甲子序列,地位尊崇,前途不可限量,不過,飛蓬草于我葬情宮而言,別有重要用途,說不得要請道友割愛了。”
所謂藥寵,即是靈藥誕生靈性后,除去伴生獸,一些靈智較高的靈藥靈體還會與修士訂下約定,以定期渡送精華為酬,換取修士庇護,對于修士而言,若非確實需要那味靈藥,這種細水長流的互惠方式顯然比殺雞取卵來得更好。
二女說話間,凝元境靈壓涓涓溢散,顯然,在客氣話語之外,同樣含有警告。
云紋豹貓鼓蕩起妖元道:“飛蓬已經化身山鬼,不是純粹靈藥,戮神會折損氣運,請恩主告訴人妖。”
“戮神?”石念遠呢喃自語了一句,相比于那虛弱靈體,這頭伴生獸云紋豹貓明顯的狀態要好得多,連“說話”都流利不少,將好奇與疑惑先壓在心底,石念遠幫忙翻譯道:“它說,它已經化身山鬼,讓我告訴你們,殺它會折損氣運。”
丁香顯然更為擅長與人交流,自嘲笑道:“石道友,仙道飄渺,于我們姐妹而言,氣運之說太過遙遠飄渺,以飛蓬草換取靈石、功法、靈寶,才是我們姐妹求索仙道的正途。”
而木香身上忽然縈繞上濃烈殺氣:“姐姐,他懂妖族語。”
突然反應過來的丁香手中長劍忽然指向石念遠,仔細感知下,石念遠身上溢散出來的靈壓的確夾帶幾不可查的絲縷妖氣,聲音變得無比淡漠:“你與妖族有染?還是說,你是半妖雜碎?”
石念遠愣了愣,種族歧視?
心頭還在思考為什么飛蓬草的伴生獸僅有塵微境合品的境界,靈體的靈智卻遠超烈陽山麓百草谷的首陽參靈體,而且居然還懂得妖族語,還在想那道靈壓在靈知境起品與承品之間波動,明顯虛弱不已的靈體,為什么與其伴生獸的狀態差距如此之大,兩道如水劍光就已經朝自己疾掠而來。
嘆了一口氣,石念遠體內靈力回路中,靈力開始加速流轉,特別是從氣海丹田處沿伸出來的數軸狀回路,內中靈力更是洶涌奔騰,靈識捕捉推演二女招式,以抵天三劍進行防御。
柳紫蘇自知自己境界低微,正面作戰不僅幫不上忙,甚至還會拖累少爺,在旁緊盯戰局,靈力凝聚向手中長劍,準備伺機而動。
二女劍招不僅出招速度極快,軌跡更是詭譎叵測,時常從難以預料的角度襲進,石念遠感慨二女不愧是以刺殺弛名的西淵葬情宮弟子的同時,依然保持防守態勢,由于做不到滴水不漏,短短時間內,手臂上已經多了幾道劍傷。
“老子就搞不懂了,這只喵咪純粹是妖你們都沒那么恨,老子身上帶點妖氣就跟老子捅了你們親娘一樣?”石念遠閃避開一計上挑,且戰且退吐槽道。
“靈、妖異類!”
“豈能混為一談!”
不料,二女聽到石念遠這句話,加強攻勢,劍招更為刁鉆致命。
同一時刻,蒼云郡合陵渡口,喬王寺。
喬王寺其實是一座河神廟,嘉川河的河神廟,說是寺廟,其實與北漠佛教還是無關,在鳴雷帝國境內民間,許多廟宇都是供奉如同孩童水生所說的“神仙”這一類民間傳說中,庇佑世人的神祇。
喬王寺金碧輝煌,香火鼎盛。
相傳,在春秋亂世時代,旭闌郡尚屬南燕國土,當時,南燕國君為了發展國內經濟,耗費無數人力物力,將嘉川河中幾處淺攤挖深,幾處窄谷擴寬,幾處曲道改直,結果觸怒河神,向來平靜的嘉川掀起幾十丈高的巨浪,吞噬無數生命,不信鬼神的南燕國君一怒之下,可以說是窮盡國力,在河底埋葬了無數枯骨后,終將河道改成,可是嘉川改道以后,下水船只河難頻繁,十有九沉,直至后來南燕被鳴雷鐵騎踏破國門,帝師宇文洛親至,與一頭黑蛟纏斗三天三夜,終于達成協議,鳴雷再耗無窮人力物力,在嘉川河道兩旁種滿黃橘果樹,并在合陵渡口建喬王寺,供奉一尊蛟龍,嘉川才復歸平靜。
喬王寺蛟龍渡金銅像前,有一顆七色石子,喚作天命石。
據說,凡人可向天命石詢問無定命數,只要心誠,就會有所回應。
從江北城趕回蒼云郡的流風雪排了很長的隊,才終于來到了蛟龍像與天命石前,按照寺中解簽老人的指點,虔誠祭拜,而后伸出一只纖手,撫向了天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