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下)感妖獸澄澈比清泉嘆人心惡毒勝蛇蝎 水月洞天。
蓮舟離開仙荷里范圍后,茫茫水域中出現了一座島嶼,蓮舟停靠上島嶼碼頭,石念遠隨著若湖與阿瑛踏上岸板后,若湖揮了揮手,蓮舟由大變小,飛進了若湖袖中。
島嶼邊緣地勢平緩,入目處木居連綿成片,石念遠也終于看到了男性狐妖,果然如同阿瑛所說,幾乎都是頂著一個或紅、或灰、或白的狐貍腦袋。
阿瑛蹦蹦跳跳走在最前,若湖恬靜前行居于中央,石念遠東張西望跟在最后,所遇狐妖都會對若湖行“面和”禮,大多數狐妖還會好奇看向石念遠,并報以微笑。
瞳狐妖族除了震蕩妖元的妖族統一語外,還有自己的語言。偶有狐妖問起石念遠,若湖都以瞳狐妖族語告知,石念遠是自己的遠房親戚。一眾狐妖心中雖然略為好奇為什么在水月洞天土生土長的若湖圣女會有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遠房親戚,不過天性善良純粹的瞳狐妖族,竟然沒有一個人打破砂鍋問到底。
石念遠方自感慨這群狐貍精真是一個個都天然呆,三人已穿越這一片住宅區域,前方群巒疊嶂,不遠處有一個朱紅牌坊。
“仙狐洞…”石念遠抬頭看向牌匾輕聲呢喃。
經過牌坊時,眼前光影畫面一陣莫測變幻,再不是群山景象。
“臥槽…”
熔巖洞窟十分寬闊,穹頂卻很低矮,地面上遍布溝壑巖池,池中巖漿翻涌,一條蜿蜒小路避讓開巖池向洞窟深處延伸,巖池中不時噴薄出一道道巖漿浪潮,沖上半空再墜回池里,洞窟內被巖漿映照成火紅色調,空中飛舞著許多渾身燃燒著火焰的赤紅蝴蝶,蝶翼翩躚,絲毫不懼怕高溫巖漿。
面對著眼前突然改變的景象,感受著撲面熱浪,石念遠用靈識認真感知,分辨是否幻相。
“都是真的,牌坊后面的群山才是幻想,跟緊咯,不然觸動仙狐洞靈禁,或者掉進巖池里去,我可懶得救你。”若湖輕笑著跟上在前邊小路上蹦蹦跳跳的阿瑛。
石念遠觀察到若湖都是踩在阿瑛踩過的地方前行,不敢造次,認真觀察著若湖腳步小心翼翼跟在后方。
隨著深入洞窟,阿瑛的步伐更加詭譎,為了配合腳步,身體不時躬起驚人幅度,仿佛在跳一支奇異的舞蹈。
若湖突然伸出手,拉了一下石念遠。石念遠身前,一股巖漿涌過,灼熱感瞬間飆升,石念遠趕忙運起靈力,形成防護,緩解炙熱,看來這條小路應該受到靈禁保護,隔絕開絕大部分高溫。
小路盡頭,阿瑛推開一道石門,三人前后踏進。
門后是一座相似洞窟,不過里面不再是火熱巖漿。
一根根碩大冰棱或自地面隆起,或自穹頂吊下,目光所及,盡是冰晶,半透明冰蝶飛舞其間,與剛才相似,因為處在小路之上,所以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寒冷。
石念遠震驚不已,沒想到僅一門之隔,環境竟然差別至此。
看著大小冰棱中映照著三人身影,石念遠好奇問道:“這些是天然形成的,還是人為造就的?”
洞窟空曠,石念遠聲音不大,卻也產生了回聲,在洞窟內悠然回蕩。
若湖笑答道:“除了冰火幽徑以及附屬靈禁,冰火洞窟與大部分靈禁都是天然存在的。”
“神工鬼斧…靈禁也可以天然形成嗎?”石念遠贊嘆一聲,再不解追問。
若湖耐心答道:“當然。所謂靈禁,就是通過布置法陣,致使靈力按照某種規律流轉,以至于達到某種法術功效。世間存在許多靈力流轉特殊的地方,自生靈禁不是什么罕見事情,而且,靈禁法陣最初就是師法自然創立出來的。”
“到啦!”阿瑛雀躍的再次推開一道石門。
石門后無冰無火,從環境上來說,終于像是一個正常山洞了。山壁上有無數巖石突起,大小不一,無數盞燭火遍布巖壁,映照出巖壁上的壁畫以及立在燭火后方的無數牌碑。
“這些是…”
“靈位。”阿瑛語氣虔誠:“仙狐洞冰火墓室,是為瞳狐族犧牲的英雄們的長眠之地。有瞳狐族先輩,也有外族英雄。那一片——”阿瑛指向一側山壁,那里有一小片區域牌碑偏居一隅,數量不多:“都是為瞳狐族犧牲的人妖前輩。”
阿瑛走到冰火墓室角落水池邊,往擱置在池邊的石盆里舀上幾瓢水,再扯下掛在石架上的毛巾一邊浣洗一邊說道:“茯苓婆婆雖然不是很喜歡人妖,不過也不是仇視所有人妖。茯苓婆婆說,人妖再陰險狡詐,再自私自利,可是只要人家對你好,你就要懂得念人家的好。”
石念遠沉默,學著阿瑛拿起一張毛巾搓洗擰干,跟阿英一起擦拭牌碑。
牌碑上的文字石念遠并不認識,不過心里感想甚多。
人生天地間,若不能證得長生,早晚一抔黃土。有些人能留下痕跡,被后人懷念祭奠,而更多的,則始終默默無聞,不知在哪個角落安靜死去,再在世間最后一個記得自己的人也辭世或忘記自己時,完完全全消逝,仿佛從未到這世間來走過一遭。
石念遠看著這些牌碑只刻姓名,未銘生平,感慨問道:“阿瑛,這些人對瞳狐族做過什么?你知道嗎?”
“知道呀!”未料想瓷娃娃竟然了然于胸,如數家珍般一五一十述說起正在擦拭牌位的往昔曾經,還指了指牌碑近旁的壁畫。
“在瞳狐族,每一任圣女,同時也是冰火墓室的守墓人,不管是哪個靈位哪位英雄,都會好好記著,世世相傳,代代銘記。”阿瑛語調虔誠。
石念遠環視一周,看向洞窟內密密麻麻的牌位,震驚道:“每一個,都記得住嗎?”
阿瑛理所當然的點點頭:“冰火墓室共有牌位一萬二千三百零六枚,是瞳狐一族傳承八千年所留,能在冰火墓室長眠的先輩,無一不是于水深火熱中拯救瞳狐一族的大英雄。”
石念遠沉默,內心被瞳狐妖族的文化所震撼。
于石念遠而言,前世今生加起來也不足四十年,八千年對于石念遠來說,實在是過于漫長,漫長到虛幻。
“這里應該是瞳狐族的重地吧?為什么要把我帶到這里來?”石念遠問出了心中疑惑。
阿瑛扭頭看向在遠處忙碌的若湖,眨巴著大眼睛說道:“大哥哥擁有若湖姐姐的血契魂印,就不是外人呀!”說罷,阿瑛指向人族那小片牌碑續道:“長眠在這里的人妖前輩,無一不擁有圣女血契魂印。”
石念遠脊背突然一寒,指向遠處若湖鬼叫道:“靠!老子把你當成老子親愛的狗,你卻想著把老子供起來!”
若湖身影一閃,狠狠一個板粟彈在石念遠額頭,語氣略微生氣斥道:“英雄長眠之地,別大呼小叫的。”
“哦…”
阿瑛掩嘴偷笑,石念遠傻乎乎撓了撓頭。
帝國九州三十六郡,幅員遼闊。北域氣候嚴寒,洛原郡邊境,北門天關,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北門天關南三十里,漠河村。
一支百人騎卒小隊從村頭雪地上奔襲而過,馬蹄踏雪濺三尺。戰馬在雪地中疾馳如飛,慕容軍旗獵獵飄揚,騎卒鎧甲銀白如雪,毫無疑問,騎卒小隊隸屬于帝國定遠大將軍慕容陸麾下大雪驍騎。
騎卒隊伍當先一甲徒然勒馬,扛旗甲士停馬揮旗,行云流水,百名騎卒在風雪中整齊停下,除去幾聲稍重馬匹響鼻,竟無一聲嘶鳴響起。
“伍長?”扛旗甲士恭敬向當先一甲詢問,其聲與其形一般粗獷。
小隊伍長在身形上要比扛旗甲士瘦弱許多,擺了擺手:“靜靜,原地休息,我到鎮里看看。”伍長出聲,竟然是名女子,被喚作靜靜的粗獷扛旗甲士立旗拄地,大喝道:“原地休息!”
伍長摘下頭盔掛到馬鞍上,短發齊肩,英姿颯爽,調轉馬頭朝漠河村行去,兩名副官策馬跟隨。
北域嚴寒,由于氣候原因,居民臉頰上多有被稱作“北域紅”的斑塊。
村口,幾個孩童正在雪中嬉鬧,孩童家大人則圍坐在近旁不知誰家屋檐下燒起火堆閑話家常。
托定遠大將軍的福,北門天關如同不可逾越的天塹,那座矗立在天險龍騰山脈之上的雄關,庇護著帝國北域,關內百姓未殃戰火。
漠河村靠近北門天關,自然見多了那支百戰精銳大雪驍騎,看到有騎甲進村,趕緊喚了幾聲自家孩童,恭敬站立。
“凜冬已至,地井中的食物可夠過冬?”
北域居民對慕容軍,特別是大雪驍騎敬畏有加,幾個大人互相看了看,都自覺自個兒是鄉野村夫,沒什么文化,怕回答不好軍爺的問題,都將目光投向一個年老長者。
小老頭恭謹作了個揖說道:“回大人的話,今年秋收時,漠河村收成不錯,大伙兒基本都存夠了過冬吃食,村里幾家獵戶還常將從山里打來的野味平價販給大伙兒。前幾日,更有軍爺送來衣被,托大將軍的福,漠河村衣食無憂。”
小老頭說完,感激的深鞠一躬,身后幾個大人按著自家孩子的腦袋,跟著鞠躬行禮。
慕容姍點了點頭,聽到村頭動靜,扭頭看去。
村口處,幾名獵戶身裹獸皮,背長弓,負箭囊,扁擔上掛著雪雉山鼠等各色野味,也掛著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捕獵鐵夾,隨著獵戶走路而碰得叮當作響。
慕容姍扭頭看去時,那幾名獵戶正向著不遠處的大雪驍騎小隊歪歪斜斜敬著半吊子軍禮。
看到村口自己家屋檐下有大雪驍騎甲士正在和幾個鄰里交談著什么,獵戶頭子回頭瞪了一個少年獵戶一眼,扯下兩只雪雉遞過去說道:“崽,給軍爺送去!”
少年接過雪雉,忐忑走向那名英氣十足的女軍爺:“大…大人…”
少年站在慕容姍馬旁,慕容姍座下駿馬高大威武,在寒冷空氣中噴出道道白霧,鬃毛柔順,皮膚薄淺,幾乎可見血液在血管中流動的景象,縱然在這般寒冷天氣,還是因為長途奔襲而致身上潮濕起汗,視之如同流血一般。
獵戶少年家里養有馬,少年也愛馬,知道身前這一騎的血統是何等名貴。愛馬的獵戶少年看向馬蹄上極具大雪驍騎特色的蹄鐵,從縫隙中可見馬蹄干凈爽利,必是日常精心精削保養所致。愛馬之人見駿馬遇良主,心中舒暢,緊張感稍退,說話也利索了一些:“大人,爹和我都是村里的獵戶,這兩只雪雉想孝敬給大人下酒。”
慕容姍沒有直接回答獵戶少年,居高臨下,看出少年對馬匹的喜愛,輕笑道:“摸摸?”
獵戶少年先是一愣,繼而立刻反應過來,試探伸出手撫向駿馬脖頸,然后艷羨搓了搓手中溫熱馬汗。
慕容姍看了眼獵戶少年手指老繭,目光再移向其身負長弓,指了指長弓,出聲問道:“能開幾斗?”
少年獵戶拿起長弓,神色中不自覺涌上驕傲:“一石!”
“哦?”慕容姍笑了笑,抄起鞍上長槍,平挑起一只雪雉:“拉弓。”
少年獵戶依言從箭囊中抄起一箭,跨步搭弓,弓弦滿月。
慕容姍猛然一槍挑起,將雪雉朝空中甩去,精湛槍術在將雪雉挑起時還割斷了雪雉的縛腳藤條,雪雉在空中撲騰開翅膀,朝遠處飛離。
少年獵戶目露精芒,長弓穩定斜移,未經多長時間瞄準,一聲弓弦繃鳴,長箭射出,正中雪雉,少年并不停下手中動作,再開一弓,第二箭再次命中正在掉落的雪雉。
慕容姍身后兩個副官對視了一眼,不掩欣賞神色。
“你叫什么名字?”慕容姍微笑問道。
“蕭然。”獵戶少年神色中有六分驕傲,四分羞赧。
慕容姍舞了一個槍花,重新將長槍掛上馬鞍:“想到慕容軍中來嗎?”
蕭然一怔,回頭看了一眼自家老子,再回轉過頭來用力點了點。
北門天關以北,有一小片鳴雷帝國與樓蘭都懶得管理的混亂地帶,兩國探子在此摩擦頻繁,甚至不時會有小規模的正面沖突。
不知道為什么,不管環境多么艱苦,總會有人守著不愿離去,哪怕是在這等兵荒馬亂之地。
酒館不大,賣的酒更不是什么好酒,更奇怪的是附近除了一個草寇匪窩,人毛都再見不著一根。不知道酒館為何會建在此,而且在這鳥都不愿意來拉屎的破地方,錢也根本沒得地方花,故而酒館只做以物換酒的生意。
酒館掌柜的小老頭瘦弱干枯,雙眼翻白不見眼珠,明顯一個老瞎子,也不知在這鬼地方是如何熬過一個又一個冬夜,撐過一場又一場戰亂的。
酒館來了一個客人,小老頭端出來一小壇青稞和一個缺口酒碗放到斷了一只腳,用一個破酒壇幫著撐穩的客桌上,說著那句長年不變的話語:“老頭子沒甚好命,要錢無用,客官賞點其它事物,吃食衣物不錯,能有其它更好。”
那作白衫文士打扮的客人揭開泥封,倒到缺口酒碗中,慢條斯理飲了口,嘖了一聲后說道:“老人家,今年這酒可比往年更清淡了。”
目盲老頭聽到白衫文士的聲音,佝僂身軀輕輕一震:“是六子啊,可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咯。”目盲老頭搖頭嘆道:“這兵荒馬亂的地兒,生意可是越來越不好做了,要不是附近大當家的偏好老頭子一口酒,老頭子早干不下去咯。”
門外傳來一陣吵鬧喝罵聲,一個大嗓門狠吼了一句臟話,壓下吵鬧,然后悶著粗嗓門喊道:“這鳥天氣可真他娘的冷哩,老頭兒!趕緊熱幾壺酒來!”
正說著,幾個五大三粗的草寇漢子就推開門走進,大喇喇坐到白衫文士隔壁桌上。
目盲老頭不滿道:“大當家的,你動作小點兒行不?老頭子這幾件吃飯家伙真經不住你幾次折騰了。”
“啰里八嗦個什么勁兒,就算你這里收費稀奇古怪,老子也沒哪次少付了酒錢!”大嗓門大當家的擺了擺手,然后一腳踢向身旁一個漢子:“沒看到那面墻漏風了嗎?快他媽的去補上!”
那漢子罵罵咧咧離坐起身。
大當家的像是沒有看到隔壁桌的白衫文士,啐著口水恨聲罵道:“樓蘭最近可真他娘的亂,那些個吃人血饅頭發戰爭橫財的狗/卵子,生意跑得越來越不勤了,害得老子的生意也差上許多。聽說源頭是北邊王庭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死了一個大官頭頭,王庭跟他娘瘋了一樣把蒙鹿城翻了個底朝天,兇手沒抓著不說,莫名其妙攆了一大股難民流落到南方來,本來樓蘭南北兩邊就互相看不對眼,這爛攤子他娘的能要?那群難民就再被趕到這塊沒人愿管的鳥地兒,現在那群餓得跟瘦驢似的玩意兒都他娘的易子而食了。呸!想想都晦氣。老頭兒!老頭兒——你他娘的能快點上酒不?”
目盲老頭罵罵咧咧的端來幾壺酒,居然還舍得附了一小碟酸菜:“大當家的,別跟催命一樣,老頭子又不是你,干啥事兒都那么快。”
與大當家同行的幾個漢子悶聲低笑。
“呸!瞎幾把說,你們再笑一個試試?是老子提不動刀了?”大當家的一邊罵,一邊將幾壇酒朝幾個弟兄面前推去,伸手在小碟子里抓了一把酸菜放到嘴里嚼巴。
大當家的身形魁梧,半大酒壇在其手中像個稍大酒盅一般,吞下酸菜,咕嚕咕嚕幾大口飲盡,大當家的似乎心情格外不錯,長長呼出一口氣,這才像是突然看到那隔壁桌的白衫文士,不爽道:“看你媽啊?”
一邊說,一邊舉起手中酒壇就朝那白衫文士擲去。
白衫文士始終保持儒雅微笑,輕描淡寫的接住酒壇,輕放到桌旁。
“壯士息怒。”白衫文士溫言道。
“息你媽!”想必大當家的看到白衫文士化解酒壇的功夫,心生忌憚,怕是真人不露相的練家子高手,也不管幾個弟兄有沒有喝到幾口酒,大聲罵道:“杵在這里等死嗎?走了走了!他娘的!”
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和來時一樣,吵吵鬧鬧罵罵冽冽的離去,依稀還能聽到那個被派去縫補墻洞的漢子在嗷嗷怪叫抱怨一口酒都沒喝到。
白衫文士不著痕跡的從大當家的擲過來的酒壇子底取下密信,收入袖中。
再在桌上留了一個當做酒錢的布袋,而后空氣扭曲,悄然消失。
也虧得這老頭目盲,不然還不得驚嘆這等手段,莫不是天上仙人?
目盲老頭緩慢來到桌前,伸出手試探著打開白衫文士留下的布袋,手中撫摸著那顆人頭臉部輪廓,目盲老頭一邊大笑到咳嗽不止,一邊老淚縱橫,嘴唇無聲翕合。
無能老臣多謝慕容大將軍…
第十三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