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劫寺位于長生鎮東方,南北城交界處。
寺里的僧人,都來自北村,來上香的信徒,卻都是南城的新居民。
香火不算旺盛,但經常有大主顧上門。據說南城的狂風劍圣,就經常帶著四大豪俠和神風八人眾來燒香拜佛,所以發了大財。這種傳說也給大劫寺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由于常年受煙火熏陶,這里的和尚似乎也比其他北村村民多了幾分煙火氣。
江嫣進門的時候,被守在門口的僧兵盤問了許久。他們瞧著江嫣的眼神都透著幾分古怪,視線也老是往不該看的地方瞄去,好像在確定她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
江嫣現在的這副扮相,柳眉上挑,星目含威,英氣勃勃,俊美無儔,勝過所有女子夢中的新郎。
路過她身邊的香客們,無不臉紅心跳,不敢多看。
但兇神惡煞的僧兵卻毫無顧慮,把她上上下下都瞧了個遍。若非不時有香客路過,恐怕還要她解衣證明性別。
好一番折騰之后,江嫣終于被放行,混入了香客之中,直奔后殿。
后殿供奉著一尊地藏王菩薩像,香客不多,香火卻很旺,煙霧繚繞不絕,讓人彷如置身云端霧里。
江嫣站在蒲團前,端詳地藏良久,臉上逐漸露出笑容。
“果然如此。地藏,想不到有一天我們還會在此重逢。這是你最后一個替死亡魂了吧?”
煙火繚繞中的神像,一手執九環錫杖,一手持鎮邪明珠,盤坐于千葉青蓮花上,寶冠瓔珞,法相莊嚴,亙古不變。
“你自詡為生死的掌管者,有沒有算到自己的死期?你的陽神是被我親手撕碎的,兩年前留下的這個亡魂,頂多只能茍延殘喘,就算偷吃再多的香火,也難以重塑金身,何必苦苦掙扎?”
江嫣的身影在煙霧中也變得模糊,朦朧,俊美面容上掛著的淺笑,也顯出幾分陰森猙獰。
“理應被了結的宿命,注定被抹消的孽緣,就在此處劃上終點。你我重逢,正是天意!”
江嫣吸了一口煙氣,視線落在神像右手的九環錫杖上。
“好法寶!長生鎮上終年不散的迷霧,就是這錫杖造成的吧?吸收凡夫俗子的香火愿力,供你茍活,也成為他們作繭自縛的牢籠。九年前的那場天火,也是你立威的手段吧?那塊界碑也是你寫的?云重跟你是什么關系?不,不可能是你,你沒有那副慈悲的心腸…莫非,是釋浮屠的手筆?”
江嫣緩緩上前,伸手摸向地藏腳下的千葉青蓮臺。
“這時候還不現身?引頸就戮了嗎?也好,你是高高在上的菩薩,終究要保留一點體面…”
就在她即將觸碰到青蓮臺的時候,供桌上的燭火驟然騰起,化作一面火墻,在青蓮臺前熊熊燃燒。
與此同時,背后傳來一個蒼老的嗓音:“檀越,菩薩座前不可失儀!”
江嫣抽回手掌,緩緩轉身,看見一個身披金色袈裟的老僧,朝自己合十一禮。
江嫣打量這老僧,眉頭微微蹙起:“你是…枯滅法師?”
這老僧滿臉皺紋,白須白眉,竟與那西海邊死去的枯滅法師有七八分相似。
江嫣心里泛起嘀咕:那枯滅和尚死在本少俠的「空間傷痕」下,魂飛魄散,怎么可能復活?
老僧宣了一聲佛號,道:“老衲枯滅,乃是這大劫寺的主持。檀越入廟不進香、不禮佛,所為何事?”
江嫣看著這老僧的面容,又回頭望望臺上端坐的地藏法相,面露恍然之色:“你這老和尚,七分像枯滅,三分像地藏,是枯滅留在廟里的香火分身吧?枯滅本體已死,你不過是一縷殘魂,怎么還不消失?”
老僧皺了皺眉,神色變得冷厲起來:“檀越莫非存心搗亂?佛門圣地,檀越若無禮佛之心,請速速離去!”
江嫣笑道:“你一個小小殘魂,也敢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她伸出一只蔥嫩玉手,在眼前晃了晃,“看到沒有?砂缽大的拳頭!你家菩薩和你的真身都死在這雙拳頭下,你馬上也要步他們后塵,我允許你擺個安詳一點的姿勢!”
老僧眼中閃過森然的殺意:“檀越若再胡言亂語,老衲便要送客了——”
話音未落,眼際突然泛起一道劍光,猶如劃過漆黑夜空的冷電,穿透重重煙霧,瞬間刺穿了他的心臟。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有多快。
也許只有當劍光穿透心臟的時候,老僧才真正看清了這一劍的形狀。
江嫣翹著嘴角,表情略顯猙獰:“不管你是地藏也好,枯滅和尚也好,我們之間的因果,從此兩清了。”
她眼皮忽然一跳,松開手掌,來不及拔回雁翎刀,就倉促地往后退了好幾步。
一股幽藍色的火焰,從老僧身上升騰而起,將他團團包裹在內,如同一朵巨大的千層蓮花綻放,周圍三丈之內皆陷入一片火海。
江嫣狼狽地翻滾了一圈,避開濺來的火星,只覺灼熱氣浪直嗆肺腑,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轟隆隆——”
整個后殿都發出顫鳴,被巨大的火焰蓮花吞噬。
千鈞一發之際,江嫣貼著墻角沖出,衣衫被火舌舔舐,燒焦了一大塊,散發出一股焦糊味。
她沖下十幾道臺階,站在廣場上,混入驚訝的香客之中,轉頭回顧。
沖天而起的藍色火焰將整座大殿都包裹起來,幾息之后,又如潮水般倒卷而回。
在人們瞠目結舌的注視下,一個兩丈來高的巨大幽藍身影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出,手持九環錫杖,身披火焰袈裟,威風凜凜,一步便跨越了十幾道臺階。
這身影朦朧虛幻,依稀是枯滅僧的模樣,卻高大了數倍不止,宛如神靈降世,居高臨下,俯瞰眾生。
‘小娘養的!這廝耍無賴!’江嫣暗罵一聲,靈機一動,高喊道,“菩薩顯靈了!大家快去摸摸仙氣!”
香客們如夢初醒,卻不敢上前,紛紛跪下磕頭不止,口呼菩薩保佑。
江嫣悄悄朝后溜去。
那枯滅僧的巨大虛幻身影卻盯著她,繞過香客朝她走來。
江嫣身法雖快,但枯滅僧一步抵她十步,兩人的距離迅速拉近。
枯滅僧所經之處,皆留下了濃厚的煙霧,看上去就如同是在云霧中行走,愈發讓人頂禮膜拜。
江嫣無需回頭,只發現自己腳下煙霧驟然濃厚,頓時覺得不妙。
‘跑不過他!要被追上了!’
‘回頭打嗎?’
‘那鬼東西手里的九環錫杖是一件無上法寶,整個長生鎮只要有霧的地方,都是他的地盤!’
‘我現在赤手空拳,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占,只怕打不過他…’
正焦急時,視野中出現一個人影。江嫣想也沒想,身形一閃,躲在那人影之后。
那個女扮男裝的年輕女子一臉驚訝地看著兩丈來高的枯滅僧幻影,又轉頭看了一眼江嫣,見是個漂亮得亮晶晶的美少年,臉頰不禁泛起紅暈。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好像廟里著火了,菩薩親自顯靈來救火了。”江嫣信口胡謅道。
枯滅僧停在女子面前,威嚴喝道:“讓開!”
女子下意識地要往旁邊避讓,江嫣扯住她的衣袖,道:“菩薩讓你別在這礙事,擋著祂救火了,咱們快離開吧!”
女子看著江嫣近在咫尺的俊臉,身子先酥了幾分,茫然由她拉著,往廟外跑去。
枯滅僧一步一步地跟在后面,卻顧忌女子的性命,始終沒有出手。
江嫣遠遠望見前方一群僧兵拿著棍棒迎上來,急忙換了個方向,竄入香客中,大叫道:“走水了!走水了!菩薩著火了,大家快逃命去吧!”
香客們看到身披火焰袈裟的枯滅僧幻影,可不就像一個渾身著火的菩薩?于是紛紛四散逃竄。
眾僧兵呼喝連連,用棍棒攔路,費了老半天工夫,總算恢復了秩序。
這時候江嫣早已趁亂拉著女子逃出了寺廟。
拐進一條小巷,確定枯滅僧沒有追上來,江嫣靠著墻壁,呼呼喘氣。
女子跟著江嫣跑了一路,也是香汗淋漓,俏臉通紅,一邊喘息一邊偷眼打量她。
半晌,女子發現自己的手還被江嫣牽著,愈發嬌羞地低下頭,小聲說道:“菩薩好像沒有追上來。”
“嗯。”江嫣看著小巷路口,喃喃道,“莫非我猜錯了…”
那個枯滅僧幻影心懷慈悲,會顧忌到普通人的性命,不愿殃及無辜,與當初那個心狠手辣的地藏尊者截然不同。
而且祂似乎完全不認識江嫣,也沒有察覺到江嫣與地藏之間糾纏不清的因果,這種表現讓江嫣推翻了自己一開始的猜測。也許,祂雖然是地藏的位格,卻并非云夢天下的那個地藏尊者…
“祂就是釋浮屠的后手,誕生于這座玄黃天下的另一個地藏?”
江嫣沉吟之時,那個打扮成男子模樣的女香客偷眼瞧著她,片刻后,女香客忽然鼓起勇氣道:“兄臺,要不要一起去清茗居喝杯茶?那里的點心很美味的!”
江嫣笑了笑,婉言拒絕:“抱歉,我不和陌生人一起喝茶的。”
女子紅著臉,低聲道:“其實,我是女子。因為大劫寺不讓女子進去,所以我就打扮成了男子模樣…”
江嫣道:“很巧啊,我也是女子!”
“啊?”
看著女子傷心失落的眼神,江嫣搖搖頭,嘆道:“都怪我生得太美。唉,紅顏禍水!”
目送女子離開,江嫣的面容逐漸變得肅冷,轉頭瞧向巷子的另一頭,沉聲道:“既然來了,何必躲躲藏藏?”
“唉…”一聲幽幽的輕嘆,仿佛飽含哀愁,隨著穿巷而過的微風傳來。
江嫣目光凝注之處,一個撐著油紙傘的倩影,出現在巷子的另一頭。
兩人遙遙相望,江嫣率先開口:“雪真姑娘,你跟了我多久了?”
雪真道:“剛來。”
“是嗎?那還挺巧。”
雪真裊裊婷婷地走近:“以你的武技,只要我靠近你十丈之內,你必然有所感應。所以,在你進入大劫寺之前,我不敢有任何輕舉妄動。”
江嫣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笑道:“所以,你是專程在外面等我的?”
“我知道像你這樣出眾的人,在哪都會鬧出動靜的,所以我一早就在附近等著,聽到寺里的動靜,就知道是你來了。”雪真如煙似霧的眼眸里,仿佛比平時多了一分詭異。
“那真是勞你久等了。”江嫣摩挲著下巴,朝周圍張望了一眼,“只有你一個人?”
“我一個人。”雪真用一種溫婉軟糯的語調說道,“面對你這樣的高手,人越多,越容易壞事。”
“聽起來,讓人感覺有點害怕呀!你不會是想對我不利吧?”
雪真輕輕嘆了口氣:“你我無冤無仇,卻要在此刀劍相向,實在是情非得已,希望你不要怪莪。”
江嫣驚訝地道:“為什么呢?你昨天告訴我那么多秘密,我還以為我們是朋友呢。”
雪真精致的嘴唇微微上翹:“我若不告訴你那個秘密,你們又怎會自投羅網?大劫寺和土地廟都是為你們精心準備的陷阱,你以為南北城的劃分,是兩位神僵持不下的結果,卻不知祂們之間的勝負,早已經塵埃落定!”
此刻的雪真,終于揭下了偽裝,兇光畢露,展現出猙獰的面貌。
江嫣一挑眉毛,忽然睜大眼睛,驚訝地朝雪真身后望去:“阿紫,你怎么來了?”
雪真卻并不回頭,優雅地往前邁步:“你以為那位魔教圣女會來救你?你前腳剛離開清風莊,她后腳就去了土地廟,那座廟會成為她的葬身之地。”
江嫣微喟道:“原來你什么都知道。”
雪真來到她身前七步處:“我已見識過你的劍法,你若有劍在手,我當然不敢靠近你五步之內。可你現在手無寸鐵,我有信心勝你。”
江嫣盯著她手上的油紙傘,緩緩道:“我聽柳扶風說過,你的傘中劍十分厲害,連白梅都敗在你手下,比我可能也就只差了一丁點。但有件事情,你一定想不到!”
她伸出左手,撩起衣袖,在眼前晃了晃,問道:“你認不認得這是什么?”
“砂缽大的拳頭?”雪真嘴角的笑容帶著諷刺。
“是佛珠啊!這么大的佛珠,你看不見嗎?”江嫣得意地笑起來,“幻真佛珠,佛門至寶,專克陰邪鬼祟,就問你怕不怕?”
雪真神情一肅,冷冷地道:“我乃正統香火愿力之軀,不屬陰邪鬼祟,不懼佛門法寶。”
“那要不要試一下?”江嫣晃了晃雪白皓腕,悠然道,“就拿你的性命做賭注,賭錯了,你就會付出性命的代價!”
雪真眼神閃了閃,撐傘的右手緩緩攢緊,綻出青筋。
江嫣盯著她的右手,道:“我知道像你這樣聰明絕頂的家伙,一定很怕死。怎么樣,敢賭嗎?”
雪真的右手凝結不動,半晌,忽然一抬傘,像一朵蒲公英向后方飄退,一直飄出小巷之外。
江嫣站在原地,過了良久,才舒出一口濁氣。
幻真佛珠究竟能不能對付雪真,她心里其實也沒底。雪真的選擇,既是在賭她自己的命,也是在賭江嫣的命。
幸好,正如江嫣所說,像雪真那樣的聰明人,是絕不愿意把自己的性命當做賭注的。她永遠喜歡置身事外,編織出一個個陰謀,視眾生如棋子,自己卻不沾染一點塵埃。
她終究缺少了一分將自己也投入棋盤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