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遠山一聲哀叫沒出口,已經挨了一刀。
圍觀的眾人皆睜大眼睛,凝神屏息,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像是被提起的鵝鴨。
轉眼就是十多刀,盤子上堆了一小疊,仍沒有太多鮮血涌出來。
有人捂住嘴,有人低聲輕呼,更多的人數著出刀次數,漸漸匯成一個聲音:“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
許遠山發出殺豬般的哀嚎聲,卻只讓圍觀者的興致愈發高昂。
“蔡師傅好刀法!”
“切出來的都是那么薄薄一片,這是何等鬼斧神工!就算不干這行營生,也能去醉云樓當個大廚了!”
“蔡師傅慢點切,時間還早…”
希寧聽著這些人的歡呼,又看了看旁邊一身孝服哭得梨花帶雨的杜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她心中的恨意,已隨著劊子手的一刀刀而逐漸被斬斷,最后剩下的,只有一種悵然若失的空虛之感。
自從脫離浮屠教以來,她生命中只剩下了兩個目標:報恩和報仇。隨著杜山身死,恩已經報完了,只剩下報仇了。
可她真的還能報仇嗎?
生命中如果只剩下仇恨,又是多么無趣、乏味又蒼白的一生?
幽幽嘆息中,希寧的視線轉到了遠處的江晨臉上。
江晨面無表情,不發一語。
希寧曾經懷疑過,杜山的死,是不是在他的謀劃之中。不然,為何出事的那幾天,他偏偏不在城中?不愿意背上罵名,所以順水推舟,假借他人之手…
但在見到過那場武圣劫雷后,希寧打消了這個懷疑。
心懷鬼胎者,使不出那樣堂皇大氣的劍術,也扛不下那場問心問劍的驚雷。
只可惜,這樣一個人,卻是我最大的仇人。
希寧的右半邊臉頰忽然變化,伴隨著一個輕佻的笑容,一個不屬于她自己的嗓音從嘴里冒出來:“嘻嘻嘻,那不是正好嗎?以身伺魔,多么可歌可泣的偉大復仇者…”
希寧冷冷地道:“滾回去。”
心魔嬉笑道:“以前是恩怨對半分,你我各占一半,現在你的恩人已經死了,只剩下仇人,以后這具身軀就交給我吧,你已經沒有了活下去的意義,我來替你報仇,你只管安心地去吧。”
希寧面沉如水,卻也知道心魔所言不虛。以前杜山在的時候,她尚能與心魔分庭抗禮,現在杜山一死,此消彼長,她最多還剩三分力量,其他七成都已被心魔占據。
這具身體的主人,越來越向心魔靠攏了。
甚至希寧有時候也在自我懷疑,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自己…也許把仇恨掛在嘴邊卻又軟弱無力的這個自己,才是真正的心魔?
這時候人群中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已經割完,許遠山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人們紛紛涌上前來,爭搶著那堆碎肉,就好像節日里爭搶糖果的小孩。
希寧抬頭一看,江晨已經默默離開了。
她也加快腳步,緊跟過去。
黑劍黑甲的蒼龍衛在前方開道,江晨走在玄武大道的正中間,泰然自若地接受眾多明暗目光的注視。
他已是這座城池的至尊,西山五城的共主,理所應當受萬民朝拜。
雖然私底下還有人對他當年的那些荒唐故事感興趣,但至少在明面上,已經無人敢在公共場合大聲議論惜花公子的緋聞了。
希寧例外。
希寧亦步亦趨地跟在江晨身后,冷冷地道:“你出去一趟才三五天,就帶回來一個極品美女,你猜青冥殿的那位夫人還坐不坐得住?”
江晨還沒說話,希寧的右半邊臉咧嘴笑起來:“那位夫人肯定已經在連夜趕來的路上了,你這幾天要好生休養,準備迎接她的日夜煎榨吧。”
江晨道:“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你更厲害,一個人就能唱戲了。”
希寧右半邊臉笑道:“話說回來,你的眼光還真不錯,那位秀姑娘的確是極品中的極品,至少能在《群芳譜》排入前五吧,你家夫人未必能壓得住她。”
她左半邊臉緊繃著,冷聲道:“她最好能識時務,不然恐怕活不了太久。”
右邊說:“家里不是還有一雙紅繡鞋嗎,趕緊拿出來讓她拜一拜,也許還能撿回一條命。”
左邊說:“要命就趁早表忠心。”
“還得大張旗鼓,多請幾位賓客見證儀式,尤其是安姐姐,讓她看到了,就等于大夫人看到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了半天,雖然都是同一張嘴在開合,卻完全不像獨角戲。
就這樣說了一路,一直到了大將軍府,希寧的神色忽然變得正經起來。
“白露城主的位置,你打算給誰?”
江晨揚眉一笑:“你難道對這個位子有興趣?”
“我沒興趣,但所有人都盯著這個位子,一日不定下來,人心就一日不安。”仿佛意識到在說正事,連心魔都不再嬉皮笑臉,配合希寧露出一臉嚴肅的表情。
江晨道:“我自有安排。”
“誰?葉星魂?宮勇睿?尉遲雅?安姐姐?你身邊信得過的人,也就只有這幾個吧?總不能讓熒惑做城主吧?”
“聽你的語氣,好像對他們都不滿意?”
希寧背負雙手,像小鹿一樣快走幾步,繞到江晨身前:“第一個要排除的,就是葉星魂。一個只知道逞勇斗狠的匹夫,難當大任!”
江晨失笑:“我知道你跟他有點過結,但這樣詆毀他也未免太不講究了。”
希寧盯著他眼睛,倒退著往后走:“宮少俠,有潛質,但是太嫩,還需再多歷練幾年,才能委以重任。”
“這個聽起來倒還中肯。”
“我都是就事論事,秉公直言,不包含任何偏見的。”希寧板著臉,“尉遲雅就更不行了,她雖然曲意做你的小妾,但她老早就謀劃著恢復尉遲家的地位,還搞了個「撼山會」暗地里密謀造反,而且上次過門的時候你家夫人給了她那么大的下馬威,她肯定懷恨在心,憋著一口怨氣,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爆發出來。你如果讓她來做城主,她根本不會感激你,反而會說這本來就是她們尉遲家的位子,現在只是物歸原主了,下一步就要把我們這些外地人趕出白露城…”
江晨擺擺手:“你上一次‘秉公直言’的時候,許遠山還在吧?現在許遠山沒了,你倒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越來越長進了啊。”
希寧睜大眼睛,半邊臉頰漲紅:“信不信由你!還有最后一個,安姐姐,她是你最親近的身邊人,雖然對你還算忠心,但畢竟只是一個侍妾,以色侍人,不能服眾!你就算把她推到那個位置,也會掣肘重重,被底下人陽奉陰違,玩弄欺瞞!”
江晨笑道:“聽你這么一說,唯一合適的人,就只有你自己了?”
“錯!我這次來,就是要向你推舉一人!她絕對比前面幾個都更適合做城主!”
江晨忽然瞧向希寧身后:“雅二小姐,你在等我?”
希寧后方不遠處,尉遲雅靜靜站在走廊的石柱邊,含笑點頭:“沒有打擾你們聊天吧?”
希寧冷冷地道:“打擾了。”
尉遲雅道:“對不住,我一直在這里等著,沒想到會打擾你們。其實,我也想向江公子舉薦一人,她也很適合做城主。”
希寧腦袋微微后仰,以鼻孔對著尉遲雅,不屑地道:“朱雀?那個走路不穿鞋的家伙?我雖然救回她一條命,但她傷了元氣,還是老老實實在床上躺著吧,至少得兩三個月才能養好。”
“我當然也有我的理由。”尉遲雅笑了笑,“不過說出來有點像讒言,還需避著點人,江公子何時有空,我想跟你單獨聊聊。”
江晨道:“一會兒吧。阿秀現在在哪?”
“安姑娘正帶她游覽后花園,我找人去叫她吧。”
“不用了,我自己去找她。”
三人一同來到后花園,遠遠就聽到了女子的嬉笑聲。
走近一看,只見姹紫嫣紅之中,一群女子在花叢中嬉鬧,人面桃花相映紅,一派賞心悅目之景。
——正是安云袖、阿秀和菁菁、蒹葭、菲菲等幾名秀女。
安云袖遠遠看到江晨的身影,連忙迎上前來,嬌聲道:“公子!你回來啦!”
江晨道:“你去把阿秀叫來。”
阿秀其實已經聽到了江晨的嗓音,只是有些忸怩,慢吞吞地走到江晨面前,低著頭道:“你找我?”
江晨問道:“在這邊玩得開心嗎?”
阿秀點頭:“很開心,安姐姐對我很好,菁菁、蒹葭她們也都很好,莪以前從沒交過這么多朋友。”
她這話也是發自內心。以前自記事起,她就在西海邊當尼姑,每天吃齋念經,整個人都快被海風吹成木魚了。后來到了北海日月崖,過了一段快活日子,但那些魔教弟子都對她又敬又畏,不敢有半點違逆,以至于她身邊根本就沒有同輩的朋友,反而是來到白露城之后的這幾天成了最快樂的日子,交到了人生中最多的朋友,跟同樣佛門出身的安云袖也很聊得來,兩人幾乎都要結拜為姐妹了。
江晨忽然想到一事,轉頭問安云袖:“你說,她跟你以前認識的那位阿秀姑娘,是不是長得很像?”
他說的是當初在星院郊外擊殺的一名藍衫少女,也叫阿秀,是安云袖在浮屠教的舊識,大名叫安彤秀。江晨殺了她之后,還從她身上撿到了一篇《憶無情》,因此印象很深刻。
安云袖臉色微變,忖思片刻,點頭道:“確實有幾分神似,我跟秀姑娘一見面就有種一見如故之感。”
“會不會是輪回轉世?不過,時間有些對不上…”
就算以前的阿秀轉世到了玄黃天下,兩個世界的光陰長河流速不一致,云夢天下的一年對應玄黃天下的五年,那個阿秀也最多才幾歲,來不及長這么大。
見兩人都齊齊盯著自己,臉色還有些古怪,阿秀迷惑地撓了撓頭發:“你們還認識另一個阿秀嗎?那還真是挺湊巧,也介紹給我認識認識唄!”
‘除非你也死了,不然你們兩個只怕沒機會見面了…’
江晨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朝阿秀招了招手:“阿秀,跟我來一下吧。”
“噢。”
兩人走出后花園,江晨回頭一看,希寧和尉遲雅、安云袖都跟在后面,便朝她們擺擺手:“我跟阿秀單獨聊聊,你們不用跟著。”
尉遲雅的眼神有些異樣,微微頷首:“我在這兒等你。”
希寧皺了皺眉:“快些。”
安云袖笑道:“不能催,公子的事可急不得。”
希寧看出她的笑容有些勉強,便問道:“你在擔心阿秀?”
安云袖點頭道:“公子那么厲害,阿秀又是未出閣的少女,我當然擔心阿秀經受不住恩澤。”
希寧淡淡地道:“別擔心,江晨不會殺她。哪怕她跟以前被殺的那個阿秀是同一人,他也不會再殺她一次。”
安云袖的臉色變了變:“你怎么知道?”
希寧的右半邊嘴角翹起,露出一個不對稱的古怪笑容:“不如我們打個賭,看他倆多久能出來吧?”
安云袖有些心不在焉:“行啊。”
希寧道:“我賭一炷香的工夫。”
安云袖睜大眼睛:“你這也太不尊重公子了!公子辦事至少都是一個時辰起步的!”
“所以你賭一個時辰?”
“不,我賭半炷香。”
江晨和阿秀走入書房,江晨反手關上房門,又把窗簾拉上了,不漏一點光線,書房頓時陷入昏暗之中。
阿秀似乎察覺到了什么,面露緊張之色,悄悄咽了口唾沫。
江晨一彈指點燃了油燈,向阿秀示意:“阿秀,坐吧。喝茶嗎?”
“不用了,我不渴。”阿秀在江晨對面坐下,只坐了一小半椅子,另半邊懸空,往前傾著身子,緊張之態溢于言表。
江晨和顏悅色地問道:“在這里住了幾天,還習慣嗎?”
阿秀使勁點頭:“習慣!這里比日月崖還舒服!就像回了家一樣,姐姐們都很有趣,說話也好聽,我很喜歡這里!”
江晨笑道:“還想念玄黃天下嗎?”
阿秀連連搖頭:“那邊一點都不好,每天除了吃齋就是念經,我都快瘦成咸魚干了,師父也沒了,我一個人了無牽掛,想那邊干什么!”
“不是還有東方公子、阿桶、楚大俠嗎,你難道就不想念他們?”
“我…”阿秀猶豫片刻,鼓起勇氣抬頭直視江晨,“他們對我好,其實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們喜歡的并不是真正的我!只有你,你知道我內心有多么矯情多么虛偽多么不堪,可你依然愿意陪在我身邊,而且陪了我那么久…我…我其實一直都明白的…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不想念那邊…”
她咬了咬牙,似乎下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沉聲道:“這幾天我也聽說了你的一些事情,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惜花公子的那些荒唐事我都聽過了,可你畢竟一直陪在我身邊,如果你一定想要的話…我…我愿意給你!”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