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看著倪朵朵眼珠都快要瞪掉下來的樣子,我覺得有些好笑。
畢竟是小孩子啊,畢竟還年輕啊。
她這個年紀的人或許不了解,可是換在前些年,說起南京市大名鼎鼎的十三路公交車——無論是誰說起來,都不得不豎起大拇指,來一句“我操,牛逼!”
基本上,十三路公交車的車隊司機,幾乎就可以代表南京市的最高飚車水準了!
你見過在城市的公路上,一輛龐大臃腫的公交車以火車的速度狂飆猛進,把一輛輛的出租車甩在身后的情景么?
你見過一輛老式的雙掛樣式的柴油機大公交車,在馬路上以《頭文字D》“漂移”的動作彎道超車么?
你見過一輛公交車因為車速太快,而車輪爆胎燃燒起火么??!
如果你不是南京人,你不會知道,原來坐公交車,在汽車啟動的時候,甚至能感到一陣強烈的撕扯感!
前些年南京的十三路公交車簡直牛到了極點!幾個著名的傳說都是在那個時候流傳下來的,比如說,曾經有人在公交車山,扶著鐵扶手,結果一路飚下來,直的鐵扶手被拉彎了!
曾經有一輛十三路公交車撞上了大樹,結果車身被大樹劈開了兩米多!那得是多快的車速啊!
曾經有人坐在公交車最后一排的座位,結果汽車一剎車,直接從最后一排摔了出來,瞬間就滾到了駕駛座位旁邊的汽缸上!
在南京,十三路公交車在馬路上超出租車…靠,這算什么?家常便飯而已!什么叫牛逼?十三路公交車超出租車不叫牛逼!
十三路超十三路,那才叫牛逼!!那場面才叫壯觀!!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十三路公交的赫赫有名威震江湖的金子招牌!!
在前些年,乘坐十三路公交車,絕對永遠不可能遲到!!同時花一塊錢的車票,就能享受到幾乎可以媲美F1的飚車感受!
超值啊!
因為那個年代,南京公交公司給公交車司機的獎金制度是,每天計算你能跑多少個來回,按次數計算獎金!跑越多趟來回,獎金就越高!
幾乎可以說,十三路公交車的車隊,全是飚車的一流高手!不是強悍的司機,根本都不敢調到十三路公交車的車隊!
當然,這些年經過整頓公交公司,這種盛況已經漸漸消失了,老式的公交車已經全部換成了空調車,汽車的性能越來越好了,可是飚車的卻少了…也是因為公交公司把司機的獎金制度進行的修改的緣故吧。
我看著倪朵朵,把這些告訴她,小妮子聽得一愣一愣,隨后我故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道:“你知道那個開NSR的家伙是誰么?”
“嗯,你不是說他是開13路公交車的么?”
我笑了笑,淡淡道:“他是當年十三路公交車,車隊隊長!”
小丫頭聞言沉默良久,才吐了口氣:“我日!太牛逼了!”
不出我意料的,NSR一馬當先,最快跑了回來,看著道路山車燈閃爍,越來越近,發動機的轟鳴聲已經有些刺耳了,等這輛NSR超過了鐘點停下的時候,車手翻身跳了下來,周圍響起了一片尖叫歡呼聲音。
而后面的暴徒,則等了一根煙的時間,才姍姍來遲。
我拉著倪朵朵:“想知道他怎么贏的么?我帶你去看看。”
小丫頭一陣驚喜,跟著我就走了過去。
我們來到NSR的面前,車手已經拿掉了風鏡,正在檢查車,我過去拍了他一下,然后瞇著眼睛笑道:“毛頭。”
毛頭回身看了我足足十秒鐘,然后臉上露出驚喜:“我靠!是你,小五!”
我點點頭,指了指身后的倪朵朵:“這是我妹妹,她看你飚車跑得快,想過來看看。”
毛頭大約三十歲不到,神色很從容,短發,皮膚很粗糙,笑起來一嘴白牙,很亮。他只是對倪朵朵點了點頭,就轉身開了車廂蓋。
立刻的,一股股青眼冒了出來,他嘆了口氣,低頭檢查了會兒,淡淡笑了笑,我湊過去看了一眼:“又廢了一輛。”
毛頭聳聳肩膀,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哪次我不跑廢一輛?發動機完蛋了,曲軸瓦壞了,活塞環也廢了,碼表也爆表了…這車子性能太差了,我沒辦法,小四那個家伙太小心了,不敢給我好車。”
我笑著捶了他一下:“廢話,給你好車,大家都押你贏了,他還賺個P錢啊。”
他這輛NSR一看就是二流貨色,最多萬把塊錢而已。而這場賭局,小四至少有十來萬進帳,賺得很!
倪朵朵張了張嘴巴,小心翼翼問道:“可是…你這車子怎么跑得過暴徒的?”
“切!”毛頭很囂張的笑了:“就是兩個字,玩命!老子當年開公交都能開得發動機冒火!這臺車再破,也比公交強多了吧!我敢玩命,他們不敢,就等著在我后面吃屁了!”
我搖搖頭,看著倪朵朵:“人家是有技術得…你看這發動機都跑廢了,我告訴你,半連動可以繼續加速,這家伙就是半連動死命的抽油加速,發動機就廢了。”
倪朵朵張口結舌,看著冒著青眼的發動機,她心疼得咧了咧嘴。
我拍拍毛頭的肩膀:“今晚又賺了多少?”
毛頭張了張一個巴掌。
五千?
嘿!小四現在還是這么小氣啊!一輛車報廢不過一萬,車手五千。他扔一萬五進去,賺個十來萬,這算盤打得也太響了!
和毛頭打了招呼,我拉著倪朵朵就走開了。看著這個小丫頭一臉崇拜的樣子,我冷冷道:“怎么?很羨慕?”
“當然!”倪朵朵嘆息:“簡直崇拜死了!一輛破NSR都能跑第一,簡直是車神啊!!”
“切!”我不屑的笑了笑,然后壓低聲音低聲道:“你看見他的滿口白牙了么?”
“嗯,看見了,人家牙齒又怎么了?”倪朵朵有些不滿。
我冷笑:“全是假牙!因為是假牙才會那么白!我告訴你,他也不知道出過多少車禍,現在身體里面還有好幾根鋼釘呢!滿口的牙都撞掉大半了!”
倪朵朵一陣哆嗦,滿臉惡寒的樣子。
我故意笑道:“怎么?還想飚車么?”
小丫頭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潔白的牙口,大概是腦子里幻想了一下自己掉光了牙癟嘴的模樣,不由得額頭冒汗。
我笑道:“你以為高手是那么容易當的么?”
倪朵朵有些沮喪,嘆了口氣遙遙腦袋:“算了,我還是就看看熱鬧吧…我還要留著牙口吃冰激凌呢!”
看了看時間,我拉著倪朵朵準備走了。這時候,光頭小四卻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過來,他拿出一個信封塞給了毛頭,毛頭看都沒看一眼,揣進了懷里,揮揮手大步走了,連那輛發動機報廢的NSR都不要了。
“小五,咱們找地方聊聊吧?”小四斜著眼睛看我。
我聳聳肩膀:“聊什么?我們兩人之間沒什么話題可以聊吧?”然后拉著倪朵朵就準備走。
小四咧開嘴笑,他笑得很古怪:“我最近聽說,你不跟歡哥了?”
我站住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你的消息很靈通嘛。”
這家伙裝模作樣的冷笑:“老朋友嘛,我當然要多關心關心了。”他走過來繞到我面前:“怎么樣?你跟我吧。”
“跟你?”我笑了:“小四,你今晚喝多了吧?”
小四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哼了一聲:“怎么?看不起我?小五,我就說過,那種場所里,每天悶在女人堆里,你遲早廢掉!現在出來了也好,回來和我一起混吧!今晚的場面你看見了!我現在是日進斗金!你過來一起干,我保證我們兩人的恩怨一筆勾銷,今后我吃香的,你喝辣的!怎么樣?”
我站住腳步,盯著他:“我不飚車了。幾年不摸摩托車了,技術都快忘光了,現在你讓我騎自行車,我都騎不了。”
“哼,別開玩笑了。”小四冷笑。
“你找毛頭吧,他比我厲害多了。”我依然沒有好臉色。
小四搖搖頭:“他不行…這家伙性子比你更怪,平時除非缺錢花實在沒辦法了,才偶爾過來幫我跑一場,跑完了就消失十天半個月,人都找不到。”他嘆了口氣:“你也知道的,毛頭這家伙當老大當習慣了,是不肯跟別人的。如果不是家里沒米下鍋了,他連理都不會理我。”
我還是搖頭:“我不做。”
然后我拉著倪朵朵轉身走人,身后小四忽然大聲喊了一句:“你知道么?現在刮風下雨的時候,我的腿都會疼!小五!十幾萬,能買一條健康的腿么?”
我霍然站住,深深吸了口氣,但依然沒回頭,頓了會兒,才拉著倪朵朵走開。
倪朵朵看出我神色不對,一路上都不敢說什么話,只是兩人騎車回到了她的家里,在樓下的時候,她才輕輕推了我一下:“喂,陳陽,你別沉著臉了…四哥到底和你什么關系?”
小丫頭的聲音明顯有些溫軟,小心翼翼的看著我。
我抬頭看了她一眼:“你上去吧,早點睡,明天老老實實去上學。”
“喂!”倪朵朵不樂意了:“你有沒有當我是哥們啊!心里不痛快,說出來就是了!你要不爽,我陪你去喝酒!”
我笑了笑,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子:“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
倪朵朵躲了一下沒躲開,不樂意道:“什么小孩子!拜托我十八歲了!有身份證了!要是在美國,都已經到了法定可以結婚的年紀了!”
我想了會兒:“你真想知道?”
“真的!”妮子眼睛里多了幾分指望。
我嘆了口氣:“好吧,我告訴過你了,他的腿是我打斷的。”
“嗯,你為什么要打斷他的腿?”
我笑了笑,拉著倪朵朵找了個臺階坐下,然后點了一枝香煙,深深的吸了一口,煙霧在我的肺部轉了個來回,辛辣的感覺讓我仿佛全身心的都放松了下來…
那是在四五年前吧,我剛剛高中畢業,師父去世了,我回到了南京,按照師父說的,我要好好的活下去。
之前,我在蘇北的那個小縣城里渡過了兩年安定的學生生活,可是我回到南京之后,當年的一些“朋友”還是找上了我。
我年輕,而且很能打,一些道上混的朋友都想拉我下水。
幸好,我沒有忘記師父的話,老老實實的做人,找了份小工作,努力的養活自己。
原本,我也很喜歡飚車的,那個時候我還年輕,也就是倪朵朵這個年紀吧,十八九歲,天不怕地不怕,飚車出名的不要命。當時我有幾個朋友,連我在內一共五個人。
我年紀最小,算是小五。光頭是老四。毛頭是老二。此外,還有老大和老三,是一對親兄弟。
當年我還是很真心的當他們是朋友的,當然,更多意義上的,大家只是酒肉朋友而已。
我回到南京之后,老大和老三已經開了一家兄弟車行,以修車為生了,和我一樣,他們都決定洗手不干,不飚車了。老實生活老實做人。
毛頭已經不開公交車了,干脆到了老大的兄弟車行去干活兒幫忙,而只有光頭小四,還在飚車。
他當時已經混得不錯了,想拉幾個高手過來開賭坐莊,找我,被我拒絕了,然后他找到了老大和老三,還有毛頭。
小四說,他想開賭坐莊,但是當年圈子里的一個大哥在打壓他,小四自己車技一般,飚不過人家,就想找老大老三和毛頭出來幫忙。
毛頭當年剛經歷了一場車禍,摔懷了一條腿,沒法出場,老大和老三就看在朋友義氣上,答應了。
結果,對方找來一個外馬,是從澳門找來的職業高手…
“業余的永遠跑不過職業的。”我淡淡道:“別看電影上故事拍得那么離奇,可是你就算在城市里騎一輩子摩托車,也就對跑不過人家開專業玩賽道的!飚車,不是你不怕死就行了,技術是經過職業培訓出來的,野路子出身的,在路邊飚車可以稱雄一時,但是遇到職業的,肯定完蛋。”
我看著倪朵朵,說出了如上的一番話。
飚車?大多數年輕人不過是因為年輕找刺激,體會一下那種極速的刺激感覺而已。是很爽…可是那又如何?
老大和老三那天晚上幫光頭小四出塞,結果遇到對方的職業高手,盡管他們都盡力了,卻只能跟在后民吃車尾燈!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報紙…新莊立交橋上,有兩輛摩托車從橋上摔了下來,車身當場就摔得解體了!兩名車手一個當場死亡,另外一個送到醫院后也救治無效死了…”我用淡淡的口吻緩緩說來,語氣里有一份隱隱的傷痛。
倪朵朵坐在我身邊,小心翼翼的靠著我,偷眼看我臉上的神色:“是老大和老三么?”
“嗯。”我點點頭:“他們兩人玩命,結果就真的送了命。”
我記得很清楚的,那天我拿到報紙之后,第一個反應就是沖出了門,跑到了光頭的家里,結果他不在。我又沖到了醫院去,果然在太平間的外面找到了小四。
我當時發瘋了一樣的把他爆打了一頓。我甚至拿著一根木棍,當場打斷了他一條腿!
“你就是這樣打斷了他的腿?”倪朵朵驚呼。
“不是他的哀求,老大老三不會出場的。”我冷冷道:“他們都已經退出這個圈子了,被小四硬拉了回來。”
“…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打斷了他的腿,他還欠了一屁股賭債!”我無力的笑了笑:“其實我沒想打斷他的腿,只是一時失手…他真的斷腿了之后,我就后悔了…后來我知道了他被人追賭債,我賣了自己的房子,幫他還了賭債,從此就當不認這個朋友了。”
我知道,小四其實一直都很恨我的。我雖然幫他還了賭債,可是也打斷了他一條腿,讓他一輩子走路都只能一瘸一拐。在他看來,對我的感情肯定是恨多過了兄弟之情吧。
他今晚的那句話,讓我心里有些不好受。
十幾萬的賭債…是的,可是十幾萬,能換一條健康的腿么?
倪朵朵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我操…太那個什么了…你們的故事簡直都能拍一部極限賽車電影了!”不過隨著我冷冷看了她一眼,倪朵朵才趕緊閉嘴,然后嘻嘻笑道:“我不是故意這么說的…只是覺得你們的故事真太曲折了…”
我冷笑:“曲折?兩條人命,一個人終生殘疾…你覺得曲折么?等你過幾年再想想這事情…你覺得這些值得么?”
哼,飚車?飚車族多喜歡吹噓:飚車上一百碼,那感覺如何如何爽,如何如何刺激…
他媽的,這都是用自己的命來玩的!值得么?
值得么??!!
我站了起來,拍了拍倪朵朵:“還記得剛才的那個賭注吧?你輸了,要答應我一件事情的。”
“好吧,你說吧。”倪朵朵無奈嘆息。
我盯著她的眼睛:“從今天開始,在你畢業去美國之前,你要答應我,乖乖的做人,好好的生活,不要在接觸那些亂七八糟的生活圈子了,這點,你能做到么?”
倪朵朵一臉苦樣:“不會吧?你不會要我去當那種背死書的乖寶寶書呆子吧?”
我笑了,忍不住又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不是的,我只是要求你每做任何事情之前,要好好想想一下,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關心你的!至于其他的,我答應你,我會常常來看你,帶你出去玩。”
“好吧!”倪朵朵答應得有些勉強:“今天開始,不去迪廳,不去飚車,不抽煙喝酒…還有別的了么?能不能吊凱子?”
我一瞪眼,她趕緊改口:“知道啦!不吊就不吊了!”
然后她對我做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婆婆媽媽的,跟老婦女一樣!哼!”說完,蹦蹦跳跳的上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