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冷靜下來,我卻漸漸想通了。
似乎于情于理,倪朵朵居然會是個小太妹,其實是一件挺正常的事情。考慮到她的身世,她從小就沒有了父親,生長在單親家庭,前些年母親也去世了,一個年輕小女孩,缺乏了家里親情溫暖,缺乏一定的家庭教育,變成了一個叛逆的小太妹,其實是一件挺正常的事情。
“站著發什么呆呢?”阿澤推了我一下。
我忽然笑了,回頭看了阿澤一眼:“挺好的。”
“什么挺好?”
“這個小姑娘挺好的。”我的笑容很真誠,眼神里也沒有煩躁了。
阿澤皺眉:“你不會是發瘋了吧?這女孩明顯一個小太妹,這樣的女孩我們平時在酒吧里也沒少見,有什么好的?我告訴你,就算有人告訴我說她濫交吸毒,我都不會感到奇怪。”
我明白阿澤話里的意思,其實他是沒好意思說得太難聽:
的確,以我的生活經歷,這種小太妹我見得太多太多了。
在南京隨便找一家迪廳,晚上到了十二點進去晃晃,滿場子里都是這種小太妹小混混之類的人,那些磕了搖頭丸扶著墻跳搖頭舞,HI大了之后,神魂顛倒,隨便一個男人一拉就能把她們帶走,想帶到哪里就帶到哪里,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雖然我聽出了阿澤話里的意思,不過,我卻只是搖搖頭,沒說話,轉頭看了喬喬一眼:“你覺得呢?”
喬喬嘆了口氣:“這小丫頭挺囂張的,她這年紀也正好是最叛逆的階段…說好聽點是天不怕地不怕,說的難聽點,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我依然在笑,不過這次的笑容里卻帶了一點別的什么東西…
“喬喬,阿澤…不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么?她再囂張,能有我們囂張么?她膽子再大,能有我們膽子大么?她做事情再離譜,能有我們離譜么?她生活再荒唐,能有我們荒唐么?”我溫言笑道:“我只是從她身上看到了一點熟悉的東西。”
“什么?”這個問題是阿澤和喬喬兩人同時開口的。
“我自己的影子。”我淡淡的說了一句,然后我笑了笑,看著我的兩個朋友:“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年我幾乎和這個丫頭一個鳥樣。”
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沒有家庭親情…這些,不正很像我前些年的生活么?
當年我在上中學的時候,父母過世,只留下我這么孤零零的一個人在世界上,我也曾經有過這么一段渾渾噩噩的日子…打架,斗毆,抽煙,曠課,成天在街頭晃悠…
當年的我,也曾經有過這么一段日子…那時的我,憎恨一切,也輕視一切…包括我自己!
而我也曾經用這種近乎于墮落的生活方式來麻痹自己…掩飾自己…我也像一個小混混一樣每天出入各種混亂的場所,和一幫同樣的小混混一起浪費時間,每天晚上弄到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把所有的時間都浪費在了外面,只因為我不敢回家!
因為我沒有家!家里只有一棟空房子!家里沒有人等我,沒有人會為我留一盞燈!也沒有人會給我在微波爐里留下飯菜…我只能用一切來掩飾自己內心的恐懼,或者說是…孤獨。
不過我比倪朵朵幸運的是:我還有一位教我功夫的師父。
我的師父是一位民間的老拳師,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有一家自己的小理發店。當年我原本被父母送到外地一個小縣城里念中學,師父就在那個小縣城里生活,沒有什么人知道這位看似其貌不揚的小老頭,卻是一位武術高明的民間高手。
我記得很清楚的是,我中學二年紀的時候,父母在一次車禍里去世,我從縣城趕回南京奔喪之后,就沒有再回學校。十幾歲的我,經歷了人生第一次最慘痛的經歷,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開始的一個月,我把自己關在家里,足不出門,像鬼一樣害怕看到陽光…
而之后,我開始學壞。我開始混跡一些迪廳之類的場所,喝酒,打架,還認識了很多不三不四的朋友,和他們一起為非作歹。也只有在喝酒喝得大醉的時候,我才能忘記自己心里的孤獨。
我當時心里的念頭是:隨便吧!隨便怎么樣都行!
反正,就算我死了,也沒有人會為我擔心!
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我常常進出警察局,如果不是因為我當時年紀還很小,恐怕就沒這么容易出來了。
這樣的日子我在南京足足混了一年…而就在一次迪廳里圍毆之后,我再次被帶進了警察局,然后被送到了看守所里,拘留十天。
那是我最后一次進看守所,十天之后,我從里面出來,一個人,連個包都沒有。頭發粘呼呼的,身上有點怪異的味道。不是我不洗澡…而是在里面的時候,我每天晚上都會和同班房里的其他人打架,每天晚上不是被打,就是打人,從床鋪滾到地上,有的時候半夜睡夢之中,被人拿起馬桶就潑在身上,然后被人用被子蒙住頭,接下來就是一通拳腳!
而天亮之后,還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切只能靠自己!如果敢舉報給警察,那么等待我的不僅是加重處罰,甚至以后的晚上還會遭到更大的報復!
而這些開始的原因,僅僅是我剛進去的第一天,不肯給同班房里的一位“老大”買香煙。(注:現在的監獄和看守所里,都是用刷卡消費的,里面有各種生活用品可以購買,刷卡就可以,有些個別的地方,甚至還可能有香煙賣…當然,價格比外面市面上要昂貴很多很多!)
十天之后我走出看守所的時候,身上又添了好幾處新傷,而我看著天上的白花花的陽光,忽然心里很茫然…憑心而論,那一刻,我真的想到了…死。
而就在那一刻,在看守所的門口,我看見了五十多歲的師父站在一顆梧桐樹下,他手里夾著一枝香煙——我知道,師父原本有些哮喘,已經戒煙很多年了。
他穿著一件深色的舊夾克,身子沒有站得很直,臉上的皺紋好像風干的桔子皮一樣,腳下是一地煙頭。看見我走出來,師父扔掉了煙頭,緩緩走向我。
老實說,我當時完全傻了,愣住了。
師父只是默默的走到我身邊,從隨身的一個很破舊的皮包里拿出一件厚一點的外套給我穿上,整個過程里,他都沒說一句話。
我當時整個人都傻了,只是僵硬的任憑師父給我穿上外套,任憑師父給我一個一個的把扣子全部扣上…然后師父站在我面前,足足看了我幾秒鐘點,忽然伸手一個大嘴巴就打了過來。師父的手很重,他是練武的人,手上全是老繭,一巴掌就把我打得倒在了地上。
當時我躺在地上,臉上火辣辣的疼…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心里有些感動…真的!我一點都不氣,一點都不恨師父打我。
師父就這么看著我…那天的陽光很亮,雖然是冬天,可是師父站在我面前,居高臨下看著我,他寬闊的身影仿佛把天都遮住了。
然后,師父伸出手拉我起來,只低聲和我說了一句話:
“小子,我們回家吧。”
當時我心里好像有一扇閘門,一下就被打開了,我沒有起來,而是跪在地上,死死抱住師父的大腿,哭得一塌糊涂,一嗓子接著一嗓子的哀嚎,把師父的褲子上蹭得全是眼淚和鼻涕。
真的,如果說我這輩子聽過的最讓我感動的一句話…那么就是當年的那個冬天的下午,在看守所的大門口,師父用他那略微有些沙啞的,帶著蘇北地方口音的腔調對我說的那句:
“小子,我們回家吧。”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感覺自己活過來了,我意識到,我還是個人!我還有家!
汽車上,我用淡淡的語氣把這些往事說給喬喬聽,喬喬聽得眼眶有些紅,她飛快的彈掉眼角的一滴眼淚,低聲道:“然后呢?”
“那天之后,我就跟著師父回到了小縣城里,回到了師父家里。師父晚上拿出膏藥給我貼在身上的傷口上,又親手給我理了頭發。第二天又跑到學校里幫我辦理復學的手續,我在那個縣城里的中學一直讀到高中畢業。最后的那一年我老老實實的,沒有再犯任何事情。”我掏出一枝香煙給自己點上。
“你的師父真是個好人。”喬喬嘆了口氣。
“嗯。”我點點頭:“沒有師父,早就沒我這個人了。”
“你師父現在在哪?還在那個縣城里?”
我臉上的肌肉抖了一下,嘆了口氣,看著窗外:“去世了,我高中畢業的那年走的…胃癌。”說完,我把只吸了一口的香煙扔出了車窗,然后淡淡道:“師父去世的時候,我親手把他的棺材抬上火葬場的汽車…他去世之前讓我回南京來,讓我好好活下去,別再瞎混了。然后我就回來了,慢慢的活到現在。”
說到這里,我垂頭想了會兒:“其實,這幾年我混在那種場所里,也見了太多太多狗屁倒灶的事情,也有人想拉我下水做些為非作歹的事情,可是我每次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會夢見師父…夢里面師父沒有罵我也沒有說什么…我只是夢見師父站在看守所的門口等我的樣子…然后,我就不敢去做壞事了。”
喬喬神色有些感慨:“陳陽,這些事情,以前從來沒有和我們說過。”
我笑了笑:“喬喬,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互相之間也總有些秘密吧…比如你,我有沒有問過你為什么會只喜歡女人?再比如阿澤,我有沒有問過他為什么會這么濫情?又或者木頭,我有沒有問過他為什么會這么悶蛋?”
喬喬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然后眉毛一揚,掩飾一樣的笑罵道:“廢話那么多,不說就不說唄!誰希罕!”
我收起笑容,正色道:“所以,我才會說那個小姑娘其實挺好。”我拿出金河給我的那張照片,遞了過去,喬喬接過,飛快的看了一眼,然后繼續開車,皺眉道:“照片上挺干凈的一個小姑娘啊。”
“是啊。”我笑得很平靜:“她原來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小姑娘吧,不過經歷可能和我差不多,只是她身邊沒有一個把她從那種渾渾噩噩的環境里拉出來的人。”
喬喬閉上嘴巴沒說話,我嘆了口氣:“沒有人天生就喜歡墮落的…”
聽了這話,喬喬身子微微一震,眼神有些怪異,不過隨后她笑了笑:“那我們現在就去找那個小姑娘吧,繼續你的挽救失足少女的行動。”
阿澤的汽車舊跟在我們的后面。我們一行三人正在往市區開。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市區里的一家K歌房。剛才從學校出來之前,我向倪朵朵的同學打聽過了,她們下午約了朋友在哪里玩。
或許我這么說有些矯情:我真的好像從倪朵朵的眼神里看見了當年自己的影子。這是真的…不是什么矯情的話。而我,對自己說:我一定要拉這個女孩一把!
更何況,她是歡哥的女兒!
我已經打聽過了,倪朵朵就讀的那家學校,是一家典型的貴族學校…而且對外宣稱,采取完全西式的管理…其實這都是狗屁胡話,真正的西方的學校管理根本不是這樣的!而這家學校這樣的借口,真正的意思是:只要你交足了昂貴的學費進來,然后只要你的孩子不殺人放火不違法亂紀,學校基本就完全不管!完了幾年后畢業給你一張畢業證書,然后有錢人家繼續砸錢給孩子找家大學繼續混,有條件的干脆送出國。而很顯然的,倪朵朵這幫孩子,下午肯定是逃課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