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已經帶著小九離開了,神秀卻還站在原地,仔細琢磨著小九的話。這孩子經歷過生死,看法與常人不同,或許在他看來,是道然救了他一命,那不管道然是不是惡人,對自己來說就是好事。
道然讓神秀去訛詐這些商鋪,也只是為了破局,同樣是為了救人。
這樣做,或許是在為惡,但對小九來說,幫好人比自身善惡更重要。
這個道理,神秀是能夠想明白的。
他疑惑的是,為什么小九可以如此堅定地說出這樣的話來。
明心見性,一直是佛門弟子追求的目標,但神秀發現自己從離開靈隱寺之后,就沒辦法再明白自己的本心了。
就像是今天,他明明覺得道然的要求很離譜,內心無比抗拒,偏偏還是走到了這些商鋪的門前,然后開始猶豫不決。
神秀自言自語地說:“是從何時起,我連對與錯都不敢下判斷了?”
答桉其實他心里有數,就是從他離開靈隱寺開始。
之前在杭州犯下的錯誤太大,讓神秀對自己十幾年來的苦修都產生了懷疑,他開始害怕用自己的標準了判斷一切,求著拜道然為師,就是想給自己找個指路的明燈。
神秀內心深處,還是害怕有一天會重蹈覆轍,再次犯下彌天大錯。
負罪感和不自信雙重折磨,讓神秀再也不敢自己做決定,一路上都是道然讓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當道然的命令與他自己的認知想違背時,神秀就會感覺到非常難受。
直到今日,聽到小九這天真稚氣的問題,神秀才知道事情已經變得非常嚴重。
“阿彌陀佛,怪不得師父說讓我別做佛門弟子了,他是在提醒我啊。若是繼續下去,不僅沒有成佛的可能,最終只會墮入魔道,永生沉淪苦海。”
神秀再次望向那些商鋪,臉上的迷茫之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堅定。
只見神秀走進一家賣米的商鋪,開門見山地說:“阿彌陀佛,貧僧神秀,今日特來化緣,請施主行個方便。”
日落黃昏,神秀帶著小半車米糧回來,只是身上全是臟兮兮的污跡,臉上還有不少傷痕。
道然取過竹笛,吹了一曲菩提清心曲給神秀療傷,然后才問道“說吧,發生了什么?”
“師父,徒兒今日去化緣,未能成功…”神秀將今日所見所行細細道來。
化緣一開始就非常不順利。
隨著道然的名聲響亮起來,神秀自然也被京城百姓所熟知,而這些跟金牛衛關系匪淺的商鋪更是消息靈通,所以不管神秀怎么說,別人都是不可能給他任何施舍的。
神秀也沒有像道然說的那樣,搬石頭堵人家的們,只是念了一段經文,然后就離開。一連走了七八家,結果都是一樣。
化緣失敗,神秀卻沒有多少失落,而是選擇跑去汴河邊當苦力。
然后,神秀被狠狠地揍了一頓。
碼頭可是早就被無數勢力瓜分了的地盤,神秀一個外人去干苦力,那就是搶別人的飯碗,挨揍都是輕的,運氣不好直接就綁上石頭沉河了。
挨了這一頓揍,神秀也沒有反抗,雙手合十向揍他的人宣了一聲佛號,然后轉身離開。
就這樣走了半天,神秀想盡了一切辦法,結果還是亦無所謂。
就在他準備回千燈河向道然復命領罰之時,有人叫住了他。
“神秀法師,還請留步。”
神秀轉身,就看到一個有些熟悉的老書生正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神秀認得這人,正是在茶館說書的孫秀才。
“阿彌陀佛,不知孫施主有何見教?”神秀問道。
“快,跟我來。”孫秀才拉著神秀的手就走,一路走到某個偏僻小巷之中。
此時天色已暗,巷子口停著一輛黑布蒙得嚴實的馬車,神秀走過去一看,只見車上裝了大半車的米糧,看得出來是東拼西湊出來的,各種模樣的袋子和亂七八糟的干貨都有。
“孫施主,你這是何意?”神秀問道。
“神秀大師,金牛衛刁難圣僧之事,我已知曉。”孫秀才說。
神秀感慨,不愧是說書的,這消息就是靈通。
“那這些米糧,難道是孫施主你…”神秀問道。
孫秀才連忙擺手說:“可不敢居功,這是我們鼓樓街百姓湊出來的一點心意。道然圣僧收拾了那群韃子,救了數百條性命,這點米糧,就是想讓圣僧知道,我們并非忘恩負義之輩,”
孫秀才將馬車的韁繩塞到神秀的手上,也不等神秀感謝,就急沖沖地離開了。
神秀看著孫秀才離開的背影,雙手合十,深深鞠了一躬。
聽神秀說完這些,道然問道:“你可知,我為何只讓你去找金牛衛有關的商鋪?”
“原本不知道,只以為師父要給金牛衛一些報應。后來徒兒看到孫施主便想明白了,師父不想連累無辜,這份慈悲徒兒遠遠不及。”神秀說。
道然點了點頭,這徒弟總算開竅了。
道然很清楚自己在京城的名氣,若是他愿意,不說找鼓樓街的百姓化緣,找那些求醫問藥的人要些錢財米糧,那真是開口就行。
但這樣做的結果就是讓這些發善心的人得罪金牛衛。
他們能不能扛得住金牛衛的針對和報復?或許里面有手眼通天的人物,可以無視金牛衛,但后面還有龐太師呢,這京城又有幾個人能承受龐太師的怒火?
道然當初救人又不是為了讓他們給自己當炮灰。
“既然如此,你為何將米糧帶回來?不怕連累孫秀才他們么?”道然問道。
“當時天色已暗,徒兒若是將那馬車留在原地,恐怕會惹來更多的麻煩。”神秀說。
要是神秀不帶走糧車,被那些報恩的百姓知道了,會不會有血氣方剛的人冒險將馬車送去千燈河?到時候,他們暴露的幾率會更大。
所以神秀決定將車帶走,這樣一來,金牛衛的目光大半都會集中在他的身上。
“這就夠了?”道然又問。
“不夠,因此,徒兒請師父準許,從今日起,徒兒想到鼓樓街修行。”神秀說。
道然聽到這里,總算露出了笑容說:“好,你去吧。”
“多謝師父。”神秀躬身告退。
等到神秀離開,玄機子又從角落陰影中走出,奇怪地問:“你這就樣算了?你不是說要將他逐出師門嗎?”
“云在青霄水在瓶,各安其位,各行其是,神秀找到了自己的路,我又為何要干涉呢?”道然平靜地說。
雖然說得很云澹風輕,但道然心里還是有點可惜,看來忽悠神秀還俗是不可能了,這人一心向佛,而且已經從之前的迷茫中走了出來。
神秀要走的路雖然跟道然這個假和尚不一樣,但相處了這么長的日子,道然也不能真將他當成工具人來使喚,既然他要走自己的路,道然也只能祝他早日得成正果。
“那龐太師這邊,你準備怎么應對?”玄機子問道。
“當然是按照原定計劃進行啊,神秀不愿意當這惡人,不代表我就放棄這個計劃了。”道然說。
“你要親自動手?那你的名聲可就毀了。”
玄機子有點震驚,要知道道然如今在京城幾乎是萬家生佛,要是他親自出馬搬石頭去堵門,那絕對會被人指指點點說閑話的。
道然原本是民心所向,要是金牛衛借這事搬弄是非,很有可能就變成千夫所指了。
“剛才我就說了,各安其位,各行其是。神秀都能堅持踐行自己的道,我這個做師父的,難道要被他比下去嗎?”道然說。
玄機子盯著道然的臉,看了片刻,然后說:“騙誰呢,你是擔心神秀一個人擋不住龐太師,所以才要將金牛衛的壓力拉到自己身上。”
道然呵呵一笑,也不解釋,放下手中的筆記,離開了船艙。
走到船舷邊上,道然招呼了一聲。
小青那巨大的蛇頭從河面冒出,道然跳到蛇頭之上,一人一蛇便朝著那京城繁華之處趕去。
第二天一早,京城又熱鬧起來。
因為整整十塊巨石被放在大街上,將部分商鋪的大門堵得嚴嚴實實,每塊石頭上還有道然用手指頭刻下來的留言。
“小僧道然,前來化緣,身無長物,以石為憑。”
跟同僚喝了一晚上酒的夏侯剛剛睡醒,馬上就聽到了手下的匯報。
來到商鋪之前,夏侯伸手摸向鐵畫銀鉤的留言,臉色變得非常難看。他是真沒想到,道然會用這種方式來報復。
“這小和尚,看來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軟弱可欺啊。”夏侯自言自語道。
夏侯將身邊的人都打發出去,一個回到家里。
只見他鉆進床底,挖出一塊松動的青磚,從里面拿出了一個烏木長盒。
夏侯以無比虔誠的姿態將長盒放好,輕輕地打開。
只見里面放著的是一把平平無奇的短劍,只是劍柄上刻著昆侖二字。
這是夏侯最珍貴的寶物,也是他離開師門時唯一帶走的寶貝。
夏侯的劍術超凡,比左萬里只差一點,但這并不是因為夏侯的天賦有多高,完全是因為他練的就不是凡人的武功。
他的劍術,來自昆侖派,一個古老而神秘的修行門派。
昆侖派精擅劍術、符咒與遁術,只可惜夏侯在昆侖派修行多年,終究沒能突破凡人界限,因此只能暗然下山。
雖然夏侯依舊是個凡人,但他畢竟是見識過真正修行者的。其他人只能看到道然的佛法玄妙,夏侯卻能夠看出門道來。
這是個非常厲害的和尚,天龍八部護身咒已經修煉到極為精深的地步,而且還練了類似金剛護體的神通。
但似乎,就只有這兩樣了。
若只是如此,倒也不難對付。
夏侯將短劍抽出,清亮的劍鋒上蕩漾著細微的光芒,很顯然,這也是一柄法器。
夏侯用劍鋒在自己的中指上劃了一道,然后將血跡滴到昆侖二字上。血液迅速被劍柄吸收,這短劍便開始散發玄黃光芒,隱約可見有人影浮動。
夏侯連忙恭敬地說:“外門弟子夏侯有要事稟報…”
大約過來小半個時辰,夏侯心滿意足地找到了自己的部下,吩咐說:“派人去太師府,就說這妖僧法力高強,想要對付,恐怕要動用些酷烈手段。”
一個金牛衛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就帶回龐太師的回復:“放手去做。”
得了這個承諾,夏侯露出殘忍的笑容。
“去告訴開封府,我們今天要去菜市口升堂審桉,讓他幫忙,將聲勢造起來。”夏侯吩咐說。
一個時辰之后,金牛衛押著上百人,來到了菜市口。
此時,菜市口早已有無數百姓在這里圍觀。
因為他們聽說了,今天金牛衛要在這里公開審訊密謀造反的欽犯,一旦定罪,直接就腰斬,連選日子都省了。
這樣的大事,引得不少人前來看熱鬧。
夏侯坐在臨時搭建的高臺上,將那驚堂木一拍,大聲地說:“來,將人統統帶上來。今天就要好好審一審,這群刁民是怎么跟那妖僧道然勾結,密謀造反的。”
金牛衛壓著數十個老百姓來到高臺之前,這些都是金牛衛一大早抓來的人。販夫走卒什么人都有,卻都跟道然扯不上什么關系,甚至有些人連道然都不認識。
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他們都是普通的老百姓,對金牛衛沒有半點反抗之力。
一群人哭天喊地,夏侯聽得不耐煩,大聲說:“先打每人打二十板,省得他們還有力氣在這里呱噪。”
說完這句,夏侯拿起一塊令牌就往外扔。
令牌落地,這群老百姓估計就有不少人要被活活打死了。
但就在此時,圍觀群眾中有一個人影沖到了高臺之前,伸手抓住了這塊令牌。
只見神秀站在臺上,雙手合十,對夏侯說:“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還請施主高抬貴手,放過這些無辜之人。”
昨天晚上,神秀就已經回到了鼓樓街,準備守護孫秀才他們這些街坊百姓。只是沒想到,夏侯根本沒調查就直接抓人,根本不管有沒有關系,滿京城隨便抓。
這種好不講理的酷烈手段,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等到神秀收到消息的時候,夏侯連公堂都已經擺好了,不得已,神秀只能沖到臺上準備救人。
神秀沒辦法按照道然的命令去以牙還牙地報復惡人,但他可以選擇守護善良之人。金牛衛若是要對孫秀才這些百姓發難,那神秀將會毫不猶豫地擋在前面。
夏侯看到神秀現身,便威脅道:“你可知道你擾亂公堂,是死罪!”
雖然夏侯是對著神秀說話,但實際上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四周,正仔細地搜索著道然的身影。
只是,那道然和尚,似乎不在這里啊。
夏侯有點疑惑,自己花費這么多心思,布下這個局,他不會不來吧?都這個時候了,道然不可能沒收到消息,這和尚會跑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