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嘰——!”
驚恐的雀鳴聲中,相擁在一起的兩道身影,落入了大地裂隙間的霧氣,一直下墜,好似要直接抵達黃泉九幽。
周身全是霧氣,甚至難以判斷是在升騰還是下墜。
饒是上官靈燁的心智,在這不能視物、沒法脫身的虛無之間,也顯出了緊張之色,把左凌泉拉到了背后,肉身在前,面對前方難以估摸的兇險。
左凌泉用左手,把上官靈燁整個人摟在懷里,長劍在手,同樣謹慎地感知著四周。
好在霧氣之中,并沒有出現什么不可名狀之物;下跌不知多久,兩人終于跌穿了霧氣,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幅更加光怪陸離的場景。
山河移位,乾坤倒置。
兩人落入大地裂隙,出來時卻在云端,舉目四望,大地與山河化為碎塊,懸浮而起自天邊墜入云層。
云層之中,亦有黃沙和碎石隨著暴雨落下,砸入眼前的這片大地,天崩地裂,說的恐怕就是這幅場景。
碎裂的大地,在萬道雷霆的照耀下,可見大地上的參天古木,些許無名小獸在地動山搖之下奔逃,甚至能隱隱瞧見,被藤蔓覆蓋的古老宮閣,隨著山石垮塌,偶爾漏出檐角。
不過放眼望去,大地上并沒有人活動的痕跡,甚至連大型動物都沒有,看起來是一個對人來說早已死去,正在徹底崩塌的小天地。
左凌泉抱著上官靈燁,隨暴雨一起落下,想要駕馭水流穩住身體;但九洲大地撕裂了這片小天地,余波之下,連空間都開始捉摸不定,更不用說依賴五行八卦施展的術法。
感覺就像是進入了一個比天還大的封魔劍陣,術法難以掌控,即便出手也變成了脫韁野馬,往哪里飛根本沒法判斷。
上官靈燁本想御風而行,但動用神通后,兩個人就開始在空中打轉,忽上忽下差點把左凌泉甩出去,最后還是放棄了掌控天地,兩個人一起隨波逐流,自由落體墜向了地面的一條河流。
撲通——
洶涌奔騰的河流中水花四濺。
左凌泉擔心水底不安全,落水后就抓住憋氣的團子,一頭躥上了岸邊,落在了能感覺到余震的草地上。
上官靈燁緊隨其后站在了身邊,渾身被雨水浸透,本想彈指驅散水汽,但胡亂調用靈氣,可能在這片不穩定天地中帶來連鎖反應,最終還是選擇取出了一把花傘,撐在了頭頂,開口道:
“這地方比想象的大,要完全和中洲融合,恐怕得半個月。”
左凌泉看向四周,天空被雷云遮蔽,只能依靠電光辨認方圓數丈,時而便能聽見山峰滑坡發出的轟鳴。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也站到了花傘之下,詢問道:
“現在怎么出去?”
“天地尚未完全融合,摸不清方向,最好不要亂飛,等穩定下來再走,先找個安全的地方待著。”
“嘰嘰!”
淋成落湯雞的團子,站在左凌泉肩膀上,用翅膀指向一個方向,當是在說:
“往南走,鳥鳥是南方山大王,天塌了有鳥鳥頂著。”
左凌泉雖然聽不懂意思,但能從團子身上感覺到自信帶來的安全感,便沒有多說,把傘接過來,摟著上官靈燁的肩膀往南走去。
摟住肩膀的動作自然而然,搭配上毀天滅地的場景,還真有些末世鴛鴦的感覺。
上官靈燁專心注意四周,察覺到這點小動作,不動聲色瞄了眼左凌泉的表情,瞧見左凌泉也在觀察周圍,好似是下意識為之,便沒有說什么,只當作沒發現。
團子對天地變化的感知,比兩人要敏感和直觀許多,用翅膀給左凌泉指路,沿著無名河畔行走了幾個時辰,最后轉到了一座還算完好的山峰下。
山峰很高,雷雨之下,山頂已經戳進了云層,隱隱能瞧見些許建筑,不過都已經很古老破舊了。
上山的青石道路還在,雖然也能感覺到天地的震動,但身處山上,感受微乎其微,就好似山峰是這片小天地的定海神針,穩定著周遭的一切。
“這座山應該是中岳,此方天地的擎天柱,正常情況不會垮塌,以后估計會從沙海里冒出來,變成新的仙山。”
上官靈燁沿著山間石道行走,打量著山峰整體的風水氣象,又道:
“不知道山根是否受損,如果山根完好,成功融入玉瑤洲的地脈,以后說不定能成為荒山、伏龍山那樣的風水寶地,只可惜落到中洲地界了…”
左凌泉對風水相數不了解,目光更多地放在山上殘存的古老建筑上。
此地不知與世隔絕了多少年的歲月,建筑風格與當代大相徑庭,只能大略看出是一個修行宗門。
宗門名字已經不可考證,但上山道路旁的石壁上,能看到些許壁畫石雕。
左凌泉用劍把壁畫上的藤蔓掃開,仔細察看,大略能看出壁畫的意思:
天地最初處于混沌太虛,機緣巧合之下誕生了陰陽,而后逐漸誕生出了天地五行乃至世間萬靈。
天地初成之時,青龍、白虎等天官五獸,便因運而生;后大地崩裂分為九洲,每洲又孕育出了小的天官五獸,這座山,就在壁畫上玉瑤洲的中心位置,上面站著一只大角鹿。
左凌泉看到這里,有點不明所以,開口道:
“中土之主,不應該是麒麟嗎?怎么會是一只鹿?”
團子對壁畫也挺感興趣,未等上官靈燁開口,就搶答似的擺出圓鳳凰展翅的造型,意思應該是“鳥鳥不也是鳳凰嘛。”
上官靈燁的意思和團子差不多,不過舉的例子,是上一任南方之主:
“小天官五獸,都是五大天神的后裔,竊丹以前只是偷吃仙丹的孔雀,變成了南方之主后,掌控了鳳凰之力,但模樣依舊是綠頭孔雀的模樣。”
“哦…”
左凌泉微微點頭,又看向團子:
“要是團子變成了大鳳凰,模樣不變的話,那豈不是…”
“變成了五彩斑斕的大團子。”
“嘰?”
團子連忙搖頭,示意自己才不會長那么騷氣的花毛,自己一直都是白團子,只會長大而已。
這些瑣碎閑談只是題外話,左凌泉又接著看壁畫。
等大角鹿在這座山峰安家后,來了一群赤誠祭拜的凡人,得大角鹿點化,建立了這個宗門。
后面的壁畫,描繪了宗門經歷的大事兒,大部分都是斬妖除魔、肅清天地的事兒,甚至還瞧見了聚魂幡的蹤跡,那時候上面就有了‘神差鬼使’四字。
宗門經歷了不知多少年的沉浮,后來某一天,九洲的天空上出現了一道裂口,有一個不可名狀的天魔落在了世間,霎時間九洲水沸、橫尸萬里。
這個宗門,和九洲大地上人聯合起來,以百不存一的代價,驅趕了這群天外來客,但很快又有新的敵人,撕開空間降臨九洲。
這段血腥而黑暗的歷史持續了多久不知曉,壁畫上幾乎都在這種外敵入侵的環境中一次又一次輪回,直到華鈞洲有個道士出現,手持寶劍,斬斷了天與地。
歲月悠久的壁畫到這里就結束了,兩人也走到了山門處。
原本壁畫上那座放著一尊麒麟神像的巍峨山門早已經垮塌,只剩下一個滿是青苔和枯藤的底座。
左凌泉還在琢磨壁畫的寓意之時,瞧見神像底座上面,還刻著一幅畫——畫風和山道上的壁畫有所不同,應該距離當今年代比較近,上面是寥寥無幾的幾個宗門子弟,站在大角鹿神像下,看著草長鶯飛的大地。
這片大地上,已經沒了那些禍亂九洲的天魔,但也沒了足以縱橫九洲的巔峰仙尊。
大地上的一個個墳冢,似乎在預示,曾經那些不死不滅的九洲守護者,都在天地被斬斷后,老死在了這太平歲月里,連延續不知多少歲月的輝煌宗門,也逐漸凋零,只剩下兩三個子弟。
但畫像上并沒有什么哀傷和惋惜之意,天邊落下的一輪紅日,有為這個上古宗門寫下終結的意義,但似乎也在告訴看到這些壁畫的后人:
我們雖然都死了,但我們留下了一個生生不息的世界,知道你們此后看到的天邊,落下的永遠只有太陽,而不是又一尊肆虐世間的天魔,所以死得了無牽掛,死得其所。
左凌泉站在倒塌的神像底座前,沉默良久后,感嘆道:
“如果壁畫上說的是真的,那現在的九洲大地,確實算一切安好的人間仙境了。”
上官靈燁感觸要更多些,柔聲道:
“歷史上為了蒼生舍長生的前輩很多,遠的不說,光是竊丹之戰,就戰死了難以計數的先輩,其中很多連名字都不知道。當然,這些前輩所求的,也不是讓我們記住名字,而是希望我們明白如今的九宗從何而來,并和師尊一樣,用一輩子的時間,把這來之不易的安穩維持下去。”
說到這里,上官靈燁又搖頭一嘆,相伴走入早已凋零的古老宗門內部:
“只可惜,我們也只是知道這個大道理,沒有師尊那樣的經歷,便很難保持師尊那樣橫跨千年初心不改的大毅力。就比如你,在我和蒼生之間二選一的話,你會選哪一個?”
左凌泉正為這座古老宗門的經歷而感嘆,忽然聽見這道送命題,明顯遲疑了下,想回答,卻發現怎么回答都違心,只能道:
“小孩子才做選擇,我全都要護著。”
“哼”
上官靈燁搖了搖頭:
“你我都做不了選擇,狠不下那個心。但如果是師尊的話,她會站在蒼生那邊,事后陪著你一起死,甚至必要時能親手送你走。我也想成為師尊那樣的人,但可惜的是,和你走得越近,便發現和曾經的志向越遠,溫柔鄉是英雄冢,果然不是一句玩笑話。”
左凌泉知道這個話題很沉重,上官靈燁也算敞開心扉,吐露了真情,明說了把他看得比蒼生萬物還重。
但最后這句話,聽起來還是古怪得很,誰是溫柔鄉誰是英雄好像弄反了。
左凌泉想了想,用手摟住上官靈燁的腰,把她摟進懷里,回望天邊崩裂的大地,開口道:
“這些事,是男人該考慮的,等到了那時候,我自會知道怎么選。你一個女兒家,就老老實實當我的溫柔鄉;如果有朝一日,需要你在我和蒼生之間做兩難取舍的話,說明我這劍白練了,也不配活到那時候。”
這句話很霸氣,雖然境界差距有點大,讓上官靈燁聽得有點好笑,但她還是很配合地當了一回小女人,抱著胸脯,微微偏頭靠在左凌泉肩膀上,輕聲道:
“有這個志向就好。換作我的話,我估計我會選你,蒼生死活,與我何干。這個想法已經有入魔的征兆了,我想懸崖勒馬,卻狠不下心。”
左凌泉本來挺感動,但最后一句話卻讓他覺得不對勁兒。他撐著花傘,遮在上官靈燁的頭頂,看向她的側臉:
“這怎么能算入魔,這是人之常情。你打算怎么懸崖勒馬?和我絕交不成。”
“絕交了心里還是會想念。想要徹底斬斷情絲了卻牽絆,得殺夫證道。”
“嘰?!”
左凌泉表情一呆。
上官靈燁“嗤”的笑了一聲,笑得靈動而燦爛:
“要徹底斬斷牽絆,這是最狠的法子,能做出來的人,不能成仙也必成魔頭,我可沒開玩笑。你在害怕不成?”
左凌泉肯定不是害怕,只是覺得上官靈燁這玩笑開得不太好接,他想了想,攤開手道:
“你修為這么高,要殺夫證道我肯定攔不住。不過好歹有一場姻緣,我應該可以選個體面點的死法吧?”
上官靈燁思考了下,微微點頭:“這點要求自然可以,你想怎么死?”
左凌泉左右看了看,確定這地兒沒外人后,做出慷慨赴死的模樣,湊到上官靈燁耳邊:
“要不…精盡…”
細碎言語被暴雨遮掩,聽不太清。
上官靈燁漸漸蹙起眉,微微移開臉頰,目光古怪地盯著左凌泉:
“這么痛苦的死法,而且挺丟人,你也想得出來?”
“我覺得還好。”左凌泉半開玩笑道:“既然反抗不了,只能死之前享受一下了,娘娘要是心意已決,就動手吧,我絕對不求饒,保證死得體體面面。”
上官靈燁無言以對,本想嗔惱訓斥左凌泉一句沒臉沒皮,但她的行事風格,讓她做不出那種嬌羞小女人的姿態,最后還是選擇嘲諷道:
“本宮可是半步玉階,咱們可能要在這里待半個月,你確定你那點微末道行,敢和本宮斗法?”
斗法?
左凌泉覺得這詞兒挺有意思,他和清婉修煉兩年,千般手法早已爐火純青,對此自是自傲回應:
“有何不敢?”
說著還躍躍欲試。
但上官靈燁性格再強勢有主見,面對這種白給的斗法,也不可能腦殼一熱就上了,她眨了眨美眸,又把目光轉向了山外:
“天都塌了,今天斗法不合適,改日吧,等出去后…”
左凌泉都被挑起了斗志,豈能容對手臨陣脫逃,他來了句:“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晚輩道行淺薄,先出手為敬,望娘娘勿怪。”
說著就抬起手來,使了招龍抓手,衣襟忽然變形,差點把蹲在衣襟上看戲的團子彈出去。
上官靈燁猝不及防,身體一個激靈,轉頭想訓斥左凌泉,哪想到左凌泉絲毫不講武德,一套連招,堵住了她的話語。
“嗚”
上官靈燁后仰躲避,卻難以脫離,直至往后彎腰,半躺在了左凌泉的胳膊上,她想揍左凌泉一頓,但手抬起來,還是大人不記小人過了,反正在這里待著也沒啥事兒。
真在這里斗法的話,上官靈燁看了好久《春宮玉樹圖》,掌握了些理論,覺得能給左凌泉些顏色看看,但周邊天地地動山搖,斗著斗著天塌了光屁股跑路,顯然有失仙子的體面。
因此相擁良久后,上官靈燁還是握住了想要解開衣襟的手,偏過頭來,柔聲道:
“行了,說正事。老陸和劍皇城的林紫鋒搏命,一劍打穿地底,目前生死不明,你還有心思在這里輕薄女子?”
左凌泉抱著上官靈燁,一經提醒,收回了心神,轉眼看向外面的蒼茫天地:
“剛才一劍下來,我看到了一棵桃樹,有點像是桃花潭的祖樹,估計是有高人出手了,老陸說不定沒事兒。”
“有可能是桃花尊主,但不確定。即便桃花尊主出手,就那么一棵小桃樹,也擋不住仙劍之威,最多給兩人留口氣,也不知道他們兩人是不是也掉進來了。”
左凌泉見此,扶正了躺在懷里的上官靈燁,環顧四周:
“天地不穩定,擅自離開這里很危險,怎么出去探查?”
“嘰!”
團子感覺自己夾在兩人之間有點礙事兒,這時候站了出來“嘰嘰…”幾聲,應該是在說:
“鳥鳥去探路,你們繼續,都不耽擱。”
說著張開鳥喙,討要獎賞。
上官靈燁覺得這法子不錯,從袖子里摸了一根小魚干,喂到團子嘴里:
“團子乖。”
“嘰!”
團子叼著小魚干,就飛入了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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